是夜, 洛阳皇宫,长秋殿。
今夜是十五, 一轮皓月挂在中天上,清辉把周围的浮云映成光圈, 有深有浅,若有若无。
今夜是大旭皇帝夏侯詹宿在庒康皇后的长秋殿的日子。
皇帝跪坐在案前翻看龟兹送往大旭的邦交文书, 刚毅的唇线慢慢勾了起来。
庒康皇后亦跪在他身后,两手搭在皇帝的双肩上慢慢揉捏着, 一个力道适中手艺娴熟,一个放松惬意地享受着, 非多年的老夫老妻而不可得。
“皇上实在心急,王爷和谢少师午后才归来,也不让人稍作休息, 明日一早便要早朝议事。”庒康皇后随口说道。
皇帝凛冽的剑眉下有一抹柔色, 反手拍了拍庒康皇后的手背, 打趣道:
“阿慈什么都好, 就是太过心软柔善。想那小阿宝三日以前就到了, 他们两个大男人却慢慢吞吞摆足架势,朕不怪罪已是开恩, 哪里还有再放他们几日假的道理?”
庒康皇后揉按的动作一滞,就着皇帝宽厚的肩膀轻轻推了一把,然后起身上前, 来到皇帝的对面, 也为自己添了一盏茶汤。
她端起茶汤嗅了嗅, 正好瞥见还笑眯眯地盯着她的皇帝,于是嗔道:
“皇上这是不讲理了?明知道阿宝还是小孩儿心性风风火火的,后面的那一大摊子人和物不得瑞王爷和谢少师担着?哪里还快得了?”
说着,庒康皇后突然面色一凝,倾身问皇帝:
“既然明日早朝便要朝议大旭与龟兹国的邦交事宜,阿宝的血统和身份自然也要通告天下,皇上可想好了给阿宝拟个什么样的封号?”
皇帝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书案,当场想了一个:
“封个宝安郡主如何?”
庒康皇后点了点头:
“当年的事,阿宝也算万分凶险。幸得老天庇佑,如今还能平安康健的回来,‘宝安’二字当真再贴切不过了。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问。
只见庒康皇后突然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朝着皇帝行了一个皇后之礼:
“臣妾可否代阿宝向皇上讨要一个恩典?”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庒康皇后起身,淡笑道:
“阿慈但说无妨。”
庒康皇后说道:
“可否将天水郡赐给阿宝做其封地?”
“阿慈说笑了,自古以来哪有郡主便被分封一个郡的?再说了为何偏偏是天水郡呢?”皇帝道。
庒康皇后垂着眸子默了默:
“天水郡乃阿宝和阿贝二人的出生之地,自然意义非凡。若郡主的品阶不够被分封一个郡县做封地,那便给阿宝升一个公主的品阶又如何?”
“哈哈……”皇帝摇头朗笑:
“原来阿慈在这儿等着朕呢。看来阿慈当真是喜爱阿宝呀。要知道这些年朕的后宫里出生的小公主们还没有谁享有过如此殊荣呢。”
“皇上?”庒康皇后突然抬起头来,眼含悲悯,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她认真道:
“皇上知道,阿宝她是不同的……”
皇帝终于也正了颜色,他看了看庒康皇后,尔后亦扶案而起。他来到庒康皇后的身边,亲手扶起这位十六岁便嫁给他,给他生育了四位皇子,相濡以沫二十几年的妻。
他的妻早已不复当年的娇嫩秀美,脖子和眼角处皆有细细的皱纹,整个人也丰腴了不少,但却多了一股子大气雍容的气度,堪为国*母。
半响,皇帝语气淡淡道:
“就依阿慈所言,封阿宝为宝安公主,封地天水郡,食邑三千户。”
说完,皇帝好似爱重地捞起庒康皇后一缕半灰的鬓,轻轻归拢到耳后。他的笑声低低的,有些沉闷,尔后便走了。
上一次庒康皇后为黎太子定下山氏阿嫆做续弦太子妃的时候,皇帝也是如此,后半夜便去了别的妃子处……
庒康皇后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皇帝早有意将那山氏阿嫆纳入后宫之中,不过是山家还不大愿意罢了。
“娘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从秦州一直跟随到洛阳皇宫的贴身老妪,扶着庒康皇后往榻边行去,语气颇为感慨。
庒康皇后苦涩地摇摇头,尔后叹道:
“这繁华的洛阳,富丽堂皇的宫殿,几千余众妃嫔媵嫱,朝堂上一声声‘万岁万万岁’使得皇上忘记了许多,可是本宫不能忘啊……”
当年还在秦州时,因为帛英怀的是双胎,分娩时遇上难产,事后虽侥幸保下性命却也昏睡了三天三夜。谁知帛英醒来之后性情大变,几乎换了一个人。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帛英开始不着痕迹地插手夏侯家中之事,在家族中的份量甚至一度超越了她的丈夫夏侯息。
她还曾向还是秦州司隶校尉的夏侯詹透露,说曾有一支龟兹商队在蜀南大山之中现了矿藏,碍于在晋国土地上,便也不敢多做他想……
夏侯詹派心腹手下前往勘测,现竟然是浅层赤铁矿床,可谓天大的意外之喜。
或许夏侯詹本就有不凡之志,或者说这个矿床激了他的野心,亦或者帛英有意无意地引导,夏侯詹不仅没将这个矿床的现及时上报朝廷,反而隐瞒下来据为己有。
可是若想要开这个矿藏,冶铁,锻造兵器,所耗的人力、物力,那么大的动静,又怎么会瞒得过周边百姓和一众大小官员?
唯一的办法便是联合当地官员,大家共同财……
可是当时的蜀中王司马绥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古板,虽对晋王室无甚忠心,但也不愿意干那杀头灭族之事。
可是司马绥却有一个极为溺爱的妹妹,司马茵。
那一年司马茵嫁给苍梧郡守陈准,当时民间已有‘幼儿滚新榻’寓意子孙繁茂的说法。粉雕玉琢的龙凤胎阿宝和阿贝不知有多讨喜。
当时便是庒康皇后和帛英亲自带着阿宝和阿贝上苍梧郡守家滚床。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圈套。
是夏侯家表面上给足司马绥之妹司马茵面子,让家中最得意的龙凤胎上司马茵的夫家滚床,然后当天再派人趁乱将阿宝和阿贝偷出来,然后就说夏侯家的龙凤胎在司马茵的婚礼上丢了……
这个时候的龙凤胎能够怀上,能够平安地生下来,还能够健康的养大,且在士族之中,真的是极少极少。
阿宝和阿贝对于夏侯家的意义可想而知。
可是阿宝和阿贝却因为司马茵的关系丢了,妹债兄偿,司马绥便欠了夏侯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虽然还不能保证司马绥一定会改变主意同夏侯家行逆反之事,但让其动摇,再慢慢图之已是足够了……
当时两个会手脚的婆子一人一个将阿宝和阿贝分别偷抱出来,但因为阿贝身体不好,恐在半路夭折了,最终只‘丢了’圆润胖实的阿宝。
龙凤胎丢了一个,便不再是圆满,寓意家族兴旺繁盛的龙凤胎了。其最终的效果是一样的。
谁曾想安置阿宝的婆子中间却出了意外,自此阿宝从‘假丢’变成了‘真丢’。
这出意外的真正内因,夏侯家除了夏侯詹和庒康皇后,为人父母的帛英和夏侯息都不知道。
事后,甚至为了不暴露秦州司隶校尉和蜀中王私交甚密,夏侯家都不曾派人认真地找过阿宝……
所以当年,阿宝是为了夏侯家,为了夏侯詹的大业而丢的。
若非福泽深厚,阿宝今日是死是活,是否早已身陷污浊,一切都未可知……
所以夏侯家,亦或者今日的大旭开国皇帝夏侯詹欠阿宝的又岂止是一个公主头衔、一块封地就能够补偿的?
可是如今的大旭皇帝却把当年之事给淡忘了……
他甚至违背当年与帛英的约定,几年前派心腹手下去往龟兹向帛英索要‘地雷’以及一系列火器的配方和制造技艺,帛英坚决不与,他便让西凉驻军开始向龟兹用兵。不然何来的西北战乱?
这一切的一切,庒康皇后都知道。
可是,她再也劝解不了夏侯詹。
因为今日之夏侯詹,不再是当年的秦州司隶校尉,他是大旭的开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