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吧。”殷铁三小心翼翼地瞅着阿宝,试探道。
阿宝嘴一瘪,面上由晴转阴:
“为什么不能啊?”
殷铁三清了清喉咙,用他那耿直的脑袋想了又想,好半天才找出一个不那么伤害阿宝,且她又大概能够听明白的借口。
“郎主已近成年,成年后就要成家入仕,可是阿宝还是个刚刚开始换牙的小娃娃,等到阿宝长大及笄可以嫁人的时候,郎主那会儿已经……已经老了。 ”说完,殷铁三还心虚地点了下头。
可是阿宝却一巴掌刚好拍在那低下的大脑袋上,力道虽不大,气势却是不低。
“我不嫌他老。”阿宝大声道。
殷铁三*反驳:
“可是他等不了你的小啊。”
阿宝一愣,方才燃烧起的熊熊气焰逐渐熄灭,想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哇哇哇……”由阴转阵雨,阿宝将小脑袋抵在殷铁三的心窝窝里,哭不完她的失望和难过。
殷铁三瞬间又跟个大笨熊似的手足无措,他的心脏也随着怀里阿宝的小身子一抽一抽地,揪得痛。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总不能说像谢九郎这样的顶级门阀的嫡子,他们的亲事不仅关乎自己的意愿喜好,更是两个家族,乃至两个姓氏,甚至牵扯到朝廷党派之间的博弈或联合。
一个女郎能不能做谢九郎之妻,是生来就既定好的,跟年龄反而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可是他却受不得阿宝哭,受不得如此纯粹美好的情感转眼被击落到尘埃里。反正他们都是要离开的,永久永久的离开,那么在离开前胆大包天的,自欺欺人的欢乐一场,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些,殷铁三安抚地拍拍阿宝的背心,做恍然大悟状,惊语道:
“阿宝,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大胡子小时候在自己的家乡见过有些贫寒的庶民家里生了儿子就在外面或买或捡一个周正的小女娃,然后养在家里等小女娃慢慢长大,长大后自然而然便是这家儿子的妻子。”
阿宝整个人顿住,然后倏然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真的?”
“真的。”殷铁三的语气笃定,还补充道:
“这样的小女娃有一种说法,叫做童养媳。”
“真真的?”终于雨过天晴,风光月霁。阿宝捂住小嘴儿,灰中带蓝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
殷铁三好笑地轻点了一下阿宝的鼻子,说道:
“真真的。”
“哈哈哈……”这下,连胖手也捂不住阿宝的欢乐。
“哈哈哈……”殷铁三亦是放开怀大笑,其声又高亢又粗犷。
这下这苍梧南郊外的谢家马场可就不止是热闹了……
这晚,坐在马车里从郊外马场往苍梧郡城里赶的阿宝,雀跃的像只小鸟。奈何天黑路滑,赶了几十年车的老车夫被她一路催得无可奈何,等到她回到苍梧院,再偷偷摸摸,却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地登上若水阁,爬上九郎的床的时候,已是午夜子时了。
阿宝以为九郎早已睡着了,谁知她的一条小短腿儿才刚刚迈上去,石青色镶墨边的锦衾微动,一只白皙修长的玉手一晃,她那圆滚滚的小身子便被拖了进去,埋得只剩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还露在外面。
“……”阿宝陡然被惊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睡觉。”九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甚至带着几不可闻的怒意。
阿宝很是懵呆,这人明明摆着一张臭脸,明明话中隐刺,可是藏在被子里的手捏完了她的一双小胖手,又揉揉她的肥脚丫,最后才不着痕迹地缩了回去……
像是火焰冰山,上面冰寒刺骨,下面热火朝天,奇了怪,绝了天。
可是阿宝向来都是个擅长得寸进尺的,见此情形,她圆滚滚的身子往里拱了拱,上去环住九郎的一条胳膊,笑得见牙不见眼。
“郎君,阿宝给你做童养媳好不好?”
“啊?”九郎震惊得整个人都颤了颤。
阿宝把脸埋在九郎的胳膊上,仿佛生怕被对方瞧见了似的。她出来的声音细细的,闷闷的:
“大胡子说,我太小,你太老,做不了你的正妻,除非是童养媳……”
“……”嘀嘀咕咕的稚嫩声音在九郎的耳谷里不住地放大、回响,九郎从无仅有的惊愕,转而是羞怒,最后变成彻彻底底的愤怒。
大胡子要完。
“睡觉。”九郎将被阿宝抱着的那条胳膊猛地一抽,然后转过身去,留给阿宝一个冷冰冰的背。
阿宝瘪瘪嘴,过了会儿又甜甜蜜蜜的无声笑了起来,活像只成功偷嘴儿的小猫。
她极具耐心的,小心翼翼地,一寸一毫地移挪过去,然后贴着九郎的背脊眯上眼睛准备睡觉。谁知九郎避她如蛇蝎,在她触上他的瞬间整个人一激灵,迅速弹离开去。
阿宝一愣,再次瘪瘪嘴,过了会却又故态复萌。
故此,阿宝进了进,九郎退啊退,直到九郎被逼至围在床榻边的屏风处,终于退无可退。
“哈哈哈……”娃娃忍不住地抱着肚子大笑,一双小短腿儿不住地胡乱蹬着,像是取得了一场战役的胜利。
九郎转过身来恨恨地盯着她,脑袋里想着,‘将她提溜起来扔下若水阁?或者明天整整一天都不给她饭吃饿她肚子?或者罚她跪,让她再扫半个月的院子……’
不过一切都只是想想。
都怪这寒冬腊月,外面下着大雪,人人都不好过,不然他绝对不会不忍心,她肯定逃不过……
一定是这样的。
九郎是这样想的。
最终,胖娃娃阿宝还是抱着九郎的一条胳膊,沉入睡眠无法自拔。倒是九郎睁着眼睛一睁就是一宿,直到第二日鸡鸣时,才摇摇头释然转笑,对着被窝里蜷成一团儿的阿宝埋怨道:
“你这家伙,才多大点儿?”
可就是这么个才多大点儿的家伙不仅在今夜搅乱了他的心,还将在不久以后挖了他的肝儿……
这夜,城里的人自是不知道远在南郊外谢家马场的殷铁三夜半三更巡逻时现了一对晕倒在马场附近的父子,其父已经回天乏力,其子却是被救了回来。
那个被救回来的不满十岁的孩子说,他名叫大石头,自幼跟着父亲牧马,因为生来六指便被族里视作不祥,多年来保受欺凌。今冬连日大雪,积雪压塌了本就摇摇欲坠的草屋,如今已是无处可去。只求一碗水饭,一个遮风避雨之所,他愿意卖身为奴……
忠厚之人殷铁三自是没有让他真的卖身为奴,反而收做义弟,还将阿宝带过去的无比珍贵的密织毛毯盖在了他身上……
晋缞帝永嘉十三年,除夕,这一天天气大晴,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皑皑积雪之上折射出令人眩晕的色泽。
在这个本该扫垢除尘,挂灯笼,贴春联,写福字,阖家团圆的日子,临近胡地的金城关和安定关的几万驻军因为朝廷连年拖欠军饷补给,又适时听闻远在建业的晋缞帝为了迎接新年大肆扩建宫庭,玉阶金柱,覆盖三百余里。广纳妃嫔媵嫱,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可是远在边关的将士却没有棉衣可以御寒,没有栗黍可以果腹,连年都过不去了……所以,绝望而反,不得不反。
两地起义军民心向背,不到大年初七便以席卷之势迅速占领了雍州、秦州、梁州等地。
因为金城关和安定关分属于秦州和雍州辖内,两军后又在汉中合并为秦雍军,三让三请在西北之地素有威望,刚正清廉的司隶校尉夏侯詹为其领袖,予兴义兵,上讨晋庭之骄奢昏愦,下解百姓之饥寒交困,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安乐太平。
这一年,当西部的大部分城池不战而降,纷纷归顺于秦雍军的消息传入建业的时候,不惑之年的晋缞帝正坐着羊车徜徉在宫闱间,根据羊的喜好‘奉天伺宠’。
而义军统帅夏侯詹之弟夏侯息则押着几十车的南疆珍贵药材,一路北上运往义军的最前线。
也是在这个时候,远在南方的苍梧境内突然出现了一支龟兹商队。
他们高鼻深目,嘴唇略薄,肤色极白,个个蓄着齐肩短,质天然卷曲。
他们中男子多健壮,女子多丰满,比起大部分的晋国人要高大许多。
而他们的服饰就更为奇异了,不像汉人垂裙覆带宽衫大袖的华美和飘逸,他们的男子穿翻领窄袖的束腰短袍,身后着佩剑,脚上的皮靴长过膝盖。而女子的服饰就更加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开放了。刚刚才到膝盖的长袍,半边肩膀裸*露在外,半边窄袖,上面再围这一条用裘皮做的披巾。腰间束得细细的,走起路来袅娜娉婷,极具风韵……
直到,那一天是元宵节。
九郎亲自带着阿宝逛遍了苍梧郡城的灯市和花市,疯玩了半宿。
那夜,九郎的脸隐在灯火阑珊中格外的俊美又模糊,他总说:
“阿宝你要认认真真的看,要记得这些花灯、这些街道和楼阁,要记得戏台子上的歌舞杂耍,要记得你吃过的黑芝麻和花生碎做馅儿的汤圆,更要记得周遭拥挤穿梭着的一张张黄色皮肤的脸……”
你的血液里有半数来源于这里,有这方山水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