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沙月回答,头垂得更低了。
半响,却未再听见九郎出声,忐忑不安的沙月壮着胆子飞快地向上瞟了一眼,谁知正好撞上九郎那意味不明的眸光,沙月心肝一颤,瞬间跪趴在地,颤声求道:
“都是奴婢的错,若非奴婢疏忽,便不会恰巧碰上几位出游的小郎君;若非奴婢愚钝,事时能尽快带着阿宝离开,便不会有了后面的争执。求郎君责罚。”
沙月的这一招是敛秋教给她的,敛秋说过为人奴婢者在主子面前要有‘小错即大错,无错亦有错’的觉悟,如此反而能少被主子迁怒。若遇到品行高洁的君子,更容易无妄脱身。
而十三岁便名闻建业的谢家九郎便是这样气候分明又内行修洁的君子。
沙月的这一番话让九郎隐去一些怒意,又生出一些怒意。
隐去的是,阿宝明明身份特殊,不深居简出小心做人,反而时常惹起事端,别的倒还无伤大雅,可那苍梧谢家家主的嫡亲小孙儿是她能招惹的么?先不说对方身份特殊,出了名的备受宠爱,就是对方的年纪,一个几岁大的孩儿有什么道理可讲?无论对错,无论对方做了再多过分的事,一句‘少不更事’便能轻轻带过。他谢九郎本尊,寄居于此,都不愿意轻易有所冲突的啊……
生出来的怒意是,这些婢女竟如此狡黠世故。主子受难,不先想方设法解救主子于危难之间,反而心心念念的是如何脱罪,如何免受刑罚,如此不忠不义之恶仆留之又有何益?
“求郎主责罚?”沙月再次跪求。从头至尾都未再提阿宝一句。
或者在她眼里阿宝从来都不是她们的主子,或者说钰小郎君将向九郎讨要阿宝的事已成事实。已成的事实便再无可更改。
“先将阿宝带回来,别的事晚间再说。”
九郎心下默了默,淡淡说道,然后便朝阁楼下一美髯老叟翩然而去。
那老叟是远在建业的谢氏族长谢彦(祖父)身边的老仆,来苍梧临行前才被祖父拨给了他。
此老叟虽名为仆,然在谢家的地位却比很多庶支的郎君还要体面。
一路上为九郎赶车的,也是这老叟。
此时这老叟出现在这里,怕是来提醒九郎,正厅里的贵客已经等很久了,来催促九郎的。
这事儿,别的奴仆自是不敢做的。
阁楼山,先前还跪趴在地的沙月在听见九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方才扶着门框,缓慢直起身来。她后怕地拍拍胸口,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
‘敛秋说的果真没有错。’她在心中如此侥幸的想着,对敛秋的盲从又坚定了几分。
不过,担忧待会儿领阿宝回来的时候会遭遇那几位小郎主的阻挠,沙月决定还是叫上敛秋,再请一个九郎身边的跑腿小厮,大家一道去‘领回’阿宝。
人多好借势。若事不成,还能罚不责众。
不得不说,胆子小的人很多时候却是极具小聪明的。
可是,等到沙月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到莲湖边上的时候,莲湖上早已人去湖空,四顾茫然只有几簇芦苇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孤独而飘零,若飘若止,若有若无……
在一簇芦苇脚下,躺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胖娃娃,紧闭着双眼,呼吸清浅绵长,正等着她们去现。
其实在那两个半大少年带着男童离开以后,在沙月伙同敛秋,一同去邀请九郎的贴身小厮的时候,娃娃早已失去知觉,并且整个人开始向下沉去……
这个时候,一个随从打扮,身形高挑之人正了疯似的往这边跑来。
那人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仿佛来自身体本能的反应已经远远超脱于大脑的控制。
当年她刚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被仆妇抱着的一双龙凤胎。蓝色襁褓里的是弟弟,瘦小而虚弱,连哭声都跟个小猫儿似的。红色襁褓里的是姐姐,不仅生的壮实白胖,其哭声岂止震耳欲聋,简直可以到两军阵前御敌……
据说她就是被那无敌哭声给‘唤醒’的。
她一直觉得,她并不算是那两孩子的‘母亲’。怀,不是出于她的意愿,生,她也未曾遭受过分娩之痛,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喜当娘’罢了,故而也未曾给过他们多少疼爱。
可是,刚刚甫一听见那个名字时,都不确定是否就是那个丢了的孩子,还是仅仅不过同名罢了,她的心都止不住地狂乱跳动,尔后悸痛无比,接下来一切都失控了……
一路边跑边打听,等她到了莲湖的时候,匆忙扫视一周,四下除了岸边的一画舫、一独舟外,整个湖面空荡荡的,别说几个当事人,连只水鸟都没有。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整个人几欲崩塌。
在尤不死心的寻找过后,她默默转过身。
突然,她又转了回去,然后纵身一跳,像条踊跃的鱼,飞快朝湖心一个点游去。
屛住呼吸,潜下水,水下果真有一个摊手摊脚的胖娃娃,那娃娃比当年大了一圈,也更好看些,线条上有她父亲的影子。
仿佛有一束烟火在黑夜间炸放,仿佛心河都泛滥,四处流淌不息……
根本不用大脑出指令,再由神经末梢传导四肢,臂膀和胸膛已经自主趟了过去,将那小小的身体紧紧地簇拥着、包裹着。
“哗!”
她带着娃娃破水而出,找个最近的岸,几下游划过去,然后将娃娃平坦着放到地上,松开其衣襟,按压胸口,将娃娃腹中的污水通通都挤压出来。
然后,她俯下身,一口又一口地将新鲜的空气,嘴对嘴地渡给那娃娃。
终于,娃娃的胸膛开始回暖,开始会自己微弱的呼吸。
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双眼慢慢睁开一条缝,尔后又沉重的闭合。
“呼……呼……”她大喘着气,半倚在地上,目光锁着娃娃竟一刻也舍不得的移开。
可是喘着喘着,在不可抑止的惊喜过来,本该属于她这个近四十多岁灵魂的理智又慢慢回笼。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老旧的时代,这个时代对女子又是多么的苛刻和不公。
一句风评可以葬送一个少女的人生前程,一段流言便能使这世间添增几缕芳魂……
而这娃娃,她出身最讲究体面清白的士族,将来甚至可能站在更高,更为显眼的位置……
她不能就这么认她,这与杀她无异。
而且她的心中还有一个蠢蠢欲动的,疯狂的,自私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