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说,得到了皇帝的任命之后,是要去吏部报备一下的,这自古以来任何机构里面最牛逼的都是人事部门的人,因为人家让你上你就上,让你不上你就上不了,堂堂二三品的地方大员在一个小小六品吏部官员面前都要小心翼翼的装孙子,别人怎么说你你还不能还嘴,不然一笔记录下去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
所以吏部在很多朝廷官员看来都是大老爷级别的,怕,但是也讨厌,私下里一些吃过亏的官员都曾口出怨言,不过,近来吏部在朝廷其余部门那儿的风评有了很大的转变,而且还是往好的方向展,据悉,并不是吏部集体转了性子,而是吏部新任的左侍郎徐阶是个不太一样的人。
吏部尚书周用年老,而徐阶又是夏言提拔起来的人,所以周用一直以来都让徐阶主持部务,不与徐阶争执,所以实际上徐阶才是真正的吏部尚书,而周用只是一个挂名的吉祥物,徐阶这个人大家还是比较清楚的,先得罪了张璁,给张璁赶到天涯海角了,接着又得罪了夏言的族人,本以为要完蛋了,结果却时来运转,被夏言提拔回了京城。
要说人家运气好,那也是真的,但是上天可从来不仅仅只会眷顾运气好的人,他更会眷顾那些有实力的人,徐阶就是其中之一,夏言提拔徐阶之后曾经数次亲自检查徐阶的工作,得知徐阶的工作成绩非常好,所以不止一次的夸奖过徐阶,这就让徐阶得到了更加多的夸奖和提拔。
而一年前,徐阶得到了吏部右侍郎的职位,不久,提拔为了左侍郎,成为吏部实际上的主管者,而且他一改之前吏部官员牛逼哄哄的样子,就没有训过一个人,每逢有地方官晋见,只要他有时间,都亲自接待,还要谈上个十几分钟,搞得很多人诚惶诚恐,激动不已,回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逢人就讲,兄弟我在吏部的时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够哥们意思了。
所以徐阶在这里积累下了非常丰富的人脉资源,为他日后成为内阁大学士并且和严嵩对敌创造了有利条件,然而因为之前与徐陟的一些过往,让郑光看清楚了徐阶为了击败严嵩而付出的东西,郑光绝不认同徐阶所丢弃的,他自以为自己还秉持着一颗光明之心,他自以为自己没有辜负聂豹的期许,但是郑光分明看到了第二个严嵩正在缓缓生成。
在比严嵩更奸更诈的同时,徐阶并未坚持一颗光明之心,而是或多或少的抛弃了自己的初衷,他是击败了严嵩,并且取而代之,若说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付严嵩,那么严嵩倒台之后,他是否应该停止那些深深伤害他人的做法呢?
他没有。
夏言选择政治斗争的手段去压制严嵩,也去对付自己曾经的政敌,却未曾选择以损害百姓利益,抢夺他人田地的方式去积累资本,对付严嵩;做出这种事情的徐阶,和严嵩有何区别?
被逼得走投无路死于此的冤魂们,是不会放过徐阶的。
徐阶对郑光倒是非常热情,偶然听其余吏部官员私下里说过,从没见徐阶对一个官员如此热情,哪怕是地方巡抚来授职,徐阶也只是客客气气的一杯茶,聊一会儿,礼貌送走,虽然有礼貌,却从未如此热情,之前几次见面由于郑光身上有差遣,不能久留,只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之前的误会,徐阶对此也表示很遗憾,这一次,时间很充裕。
笑着上来迎接郑光,拉着郑光的手把郑光拉到自己的值房内,关上门,请郑光坐下,拿出据说是某位尚书赠送的好茶给郑光泡上,言辞之间充满了亲近之感:“平之这下可心满意足了?刚刚做官两个月,就被外放到地方做知县,翰林做知县,这样的先例可不多,足以见识陛下对平之的期待啊!”
郑光也笑道:“陛下的期待下官可是非常感激的,能回到东南平倭,是下官一直以来的夙愿,陛下给了下官这样的机会,下官唯有以一片赤诚回报陛下了!”
徐阶笑着把泡好的茶端给郑光,笑道:“江西巡抚送给我的好茶,平之喜欢茶,就快试试如何?”
郑光笑着点点头,打开盖子闻了闻,一阵优雅的清香随着水蒸气扑鼻而来,郑光不由得闭上眼睛,陶醉于其中:“单闻此香,便知这茶不一般,能喝到这样的茶,也算是三生有幸了!多谢徐侍郎了!”
徐阶笑着摆摆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写了几个字,就递给了郑光,缓缓说道:“平之持此文件和现任义乌知县办理一下交接,就可以就职了,这个义乌知县也是好运,刚好三年任期满,考核不错,可以升职了,平之接掌此职,想必可以大展手脚了。”
郑光连忙笑道:“徐侍郎过誉了!”
徐阶摇了摇头,开口道:“平之才是过于自谦了,这义乌县可绝对不是繁华好治理的州县,平之善于练兵,我猜测大概是学自荆川兄,善于用兵也是学自荆川兄,可是平之又是如何知道义乌兵可用,又是如何驯服义乌之民的?之前我刚做官时,曾有一位做过多地官员的老前辈总结了一下全国各地最难治理的州府,其中排名第三的可就是金华府义乌县。
相传义乌县民无日不争执,无月不械斗,县府形同虚设,基本上都是各大氏族自治,而且相当排斥外来知县,对官府极其不信任,官府也无可奈何,不想把事情闹大,加上义乌人也老老实实缴纳赋税,官府干脆眼不见为净,因此不少人都笑言,义乌知县是最清闲的知县,如此刁民,平之又是如何可以得到他们的信任呢?”
刁民?
郑光露出了笑脸:“徐侍郎说笑了,在下官看来,没有刁民,只有刁官,是刁官把原本淳朴的良民逼成了刁民。”
徐阶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平之说笑了吧,义乌之民岁岁相斗,每月都能闹出人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罢了,不说也罢,只是想不到平之一去,义乌火腿和臭豆乳腐就将平素械斗不止的义乌人给制止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义乌县有械斗,这还真是奇迹啊!”
郑光笑了笑,说道:“百姓所求者,存也,我等之前也都是民,也都明白,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已,不求别的,若是肚子吃不饱,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吃饱,有能耐的人经商读书,从而可以吃饱肚子,没能耐的人走投无路,作奸犯科由此而来,其实但凡有个正经的活路,有碗饭吃,百姓都不会选择闹事,只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才被逼无奈的铤而走险,徐侍郎,你说呢?”
徐阶的面色变了变,继而恢复原样:“平之所言甚是,真是想不到,平之年纪轻轻,却能悟到这样的道理,实在是难得,之前平之就在义乌留下了很好的名望,这一次回到义乌,义乌之民定然听从平之的号令,想必平之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练出一支精兵,平定东南倭患了!”
郑光笑道:“徐侍郎过奖了,承蒙陛下信任,下官自然要竭尽全力,为陛下练兵,为陛下平定东南倭患,下官日思夜想者,青史留名耳!”
徐阶满面春风:“那就预祝平之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郑光站起身子,拜道:“那就借徐侍郎吉言了!”
待郑光离开之后,徐阶满面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转头看了看那被根本未曾动过的好茶,想起方才郑光的疏离感,话里话外的客套和抗拒,已经成精的徐阶眯起了眼睛,喃喃自语道:“话里话外,都在埋怨我之前的事情,看来想和他修复关系没那么容易啊……”
郑光离开了吏部,脸上的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想起方才徐阶的话语,冷冷的笑了笑——不是我年轻就悟到了这个道理很可贵,而是你如今的心早已忘却自己年轻时是如何一步步走来的,残酷的官场已经将你打磨的圆滑,不仅给你染了色,还将你的内里浸染,侵蚀了你的心,而你自以为是秉持着王阳明一般的光明之心,可你,早已忘掉了光明,是你忘了!
所以,徐华亭,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