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将府上人送走,马千乘终于脱身,面色稍有疲乏,他从前堂直接转往自己的卧房,路过秦良玉的房间时,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进了屋。
“方才骠骑将军来了信,说他眼下处境实在尴尬,不便前往,想请我过府一叙。”
秦良玉的视线从桌上的白木中转至马千乘的脸上,面无表情道:“你是没死过?”
马千乘咂舌:“我的确是想去瞧一瞧,但并未说要光明正大的去,我们可以跟着他的管家,如此也没人注意。”
秦良玉觉得他所说的法子虽说可行,但这节骨眼上去瞧杨应龙,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换个角度想,杨应龙此战后,自然被皇帝大人列入了拒绝往来的人员名单,日子想必不好过,有道是由奢入俭难,他过惯了奢华的生活,让他往后一切从简,他自是不能忍受,是以必然会还击,若眼下去播州,应当能探到一些消息。顾及到大明之事,在秦良玉看来通通没有小事,当下将手中白木一扔:“什么时候走?”
马千乘是位重度拖延症患者,从他接到杨应龙的邀请之后,直至动身那日,已足足过了七日,若不是秦良玉在旁边一直催促着,想必他会拖到地老天荒。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这几年大明生的事太多,特别是又少了播州的税赋,对于原本便已不富裕,连打赏个都人都要打白条的皇帝大人来说,日子更拮据了,为了不至于再这么拮据下去,他准备将播州的税赋平摊到其余地方,每个地方稍微增加那么一些些,他便可快活上好几日,可他自己倒是快活了,有些贫瘠地区的百姓便不高兴了,原本这税都已不低了,现下又增,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遂大家将吃饭的家伙什一扔,准备反抗了,当然,这反抗也不敢太大规模,毕竟没有资金加持,而且不知有没有拥护者,初始大家只敢小范围的聚在一堆抗税。这一堆那一堆,这势力便大了起来,眼下这势力已有接近石砫之势,马千乘新官上任,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便因压制欲参与抗税之人一事,耽误了去播州之事。
如马千乘所说,两人此番去播州,乃是微服私访,扮成家丁的模样,倒是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待到了杨府,两人不禁面面相觑。现下杨府入目乃是颓败之象,哪还有先前那阔气的模样。
“大人请。”管家微微俯身,将二人迎入门内。
马千乘走在前面,见杨府下人一个个皆如临大敌的模样,连走路都战战兢兢,似乎是担心随时有朝廷军冲进来将自己就地诛杀,身上的衣裳也不复往日那般光鲜,浑身满是很久没拿到工钱的怨气。
自打杨应龙被朝廷列入不欢迎名册之后,骠骑将军府也不见前来拜访之人了,连播州的大门亦是紧闭,里面的人别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也要经过严格盘查,连杨应龙的几个儿子都被召了回来,父子几人加上孙时泰等爪牙,日日待在府中想着对策,日子越的难熬起来。
听下人通报马千乘已到府中,杨应龙几人从花园中的石桌前起身,一齐迎了过去。见马千乘与秦良玉遥遥走来,杨应龙驻足不前,待马千乘到了身前才笑道:“还没恭喜贤侄继任石砫土司位。”
马千乘恭谦的行了一礼:“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恭喜之事。”
外面日头正烈,热气拢在几人身上,但这气氛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出有什么热意。
秦良玉整个身子被马千乘挡在身后,却仍能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打探的目光,她微垂着头,一副乖巧的近侍的模样,此番她既然是敢同马千乘来播州,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临行前同柳文昭学了好几手姑娘家涂抹面容的技能,是以杨应龙几人单从她的外观上是瞧不出什么倪端的。
“难为你在这个时候还能来瞧叔父。”杨应龙见马千乘对继任一事不感什么兴趣,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再开口前先环视了杨府一圈:“唉,这一切都不比先前了。”
马千乘笑了笑,视线同孙时泰的对上,而后又淡然落在杨应龙几个儿子身上,不再开口。
“快,进屋歇歇。”杨应龙侧了侧身,将路让给了马千乘。
进到屋后,马千乘明知故问:“我方才来时见播州城门紧闭,不知这是为何?”
杨应龙面色微微一变,答不上话来,还是一旁的孙时泰解了围:“眼下朝廷对大人误会颇深,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法。”
马千乘应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几人就这朝廷“误会”杨应龙一事又聊了许久,马千乘面上尽是惋惜之态,瞧得秦良玉恨不能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待与马千乘回了房间,这才卸下一脸的平和,转头盯着马千乘:“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马千乘一边将衣裳的领子微微扯开些,一边道:“等。”
杨应龙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叫到播州来,定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马千乘现下还看不出杨应龙的盘算,是以只能等。
秦良玉站了一天,此时有些累,顾自坐在椅中:“你不觉得只是调虎离山之计?”
马千乘挑眉瞧着秦良玉,瞠目道:“你越聪慧了。”话语中毫无真诚之意,一瞧便知是敷衍。下一瞬,他又理了理衣袖:“他是欲助我母亲夺回土司印罢了。”说罢从袖口中掏出个物事漫不经心的把玩。
秦良玉沉默了会,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马千乘不置可否,换了个姿势继续摆弄那东西,头也不抬:“你不要一直瞧着我啊,我没什么感觉,毕竟没有失去什么。”
失去乃是因得到过,但他似乎一直未得到过什么,又谈何失去?
秦良玉彻底不吭声了,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手中,起初是不经意扫了一眼,片刻之后整个人却神情一震,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这是另一半兵符?”
马千乘抬了抬眼:“眼下是该这么称呼它。”
秦良玉又从怀中掏出她先前得到的兵符,将两块兵符摆在一起,见兵符成圆形,通体光滑,入手异常清凉。
“你如何得到它的?”
“你以为肖穹这几年是在忙什么?”马千乘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这两块你都拿着吧。”他站在秦良玉身后,探头瞧了一眼:“自己当心些。”
秦良玉转身去瞧马千乘,回身时,嘴唇堪堪与马千乘的对上。秦良玉愣住了,愣得惨绝人寰,正要撤开身便被马千乘揽住了腰,马千乘另一只手托住秦良玉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出其不意的吻。
秦良玉虽面对千军万马时仍泰然自若,但眼下这情况她当真是从未遇见过,一时只觉身子有些软,却也不想推开马千乘。良久,马千乘有些把持不住,这才咬牙将秦良玉微微推开了一些,眼底的欲望似狂风暴雨,后渐渐归于平静:“良玉,我……”
秦良玉此时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一下将马千乘的脸推开,粗着嗓子道:“别说话。”
她脑海中满是方才两人亲吻的画面,一脸的悔不当初,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一张脸通红,身为一个世俗眼中愁嫁的剩女,她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应该是方才那样的。
马千乘被她那一嗓子吼的不敢说话,生怕她反应过来后将自己一顿好揍,想了想,淡定道:“我有些饿了,出去找些吃的。”说完脚底抹油跑了,活似身后有鬼追赶一般。
因这一吻,两人有两三日皆是避而不见,严格来说,是秦良玉躲着马千乘,接连躲了好几日,直到这些日子忙的焦头烂额的徐时找上门来,两人这才算又碰上面。
“徐叔,你怎么来了?”马千乘见徐时面色似乎有些不对,将他请到屋中:“是那边生了什么么?”
徐时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我是顺道过来的,你不在的这几日,石砫满是有关你二人的传闻,传的不堪入耳。”
马千乘又问:“只有石砫的人知道么?”
徐时点头,语气有些欣慰:“是啊,好在现下只有石砫的人知道。”
马千乘似是有些遗憾:“这些人办事太不严谨了,这分明是瞧不起大明其余地方的百姓,怎么能只有石砫有这个殊荣呢?这种事应当人人都知道才对。”
徐时被马千乘的态度惊到,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却知马千乘心中自有定夺,忐忑之余也便没有多言,只是道:“夫人现下要你同良玉快些回去。”
告别杨应龙,三人回去时不约而同选了骑马,速度自然是比乘车要快,一路风尘仆仆到了石砫,却见覃氏已端坐在正堂,手旁杯中的水尚冒着热气,轻烟袅袅,竟是避开她的身前,见马千乘同秦良玉归来,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神色漠然中又显出一抹幸灾乐祸之态。不用细想,马千乘也知道覃氏这副形容是要做什么,也不急着开口,先是行了一礼,而后静待覃氏话。
“荒唐!”覃氏猛一拍桌子,那杯身被震得移了位置,大部分水洒在了桌面上,有几滴还溅到了覃氏手上,覃氏见状掏出帕子将水擦去,而后坐回原处,冷言道:“你们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
秦良玉从进了这屋子便是一头雾水,这时更是被覃氏一口一个“荒唐”给说的摸不着头脑,若她未记错,先前覃氏似乎还想撮合她同马千乘,现如今怎么好端端的便又成了这副模样?她悄悄瞥了眼马千乘,见对方朝自己眨了眨眼,似有玩味之意,便冷冷收回视线听训,顺道侧了侧身子,不去瞧马千乘。
马千乘担心覃氏朝秦良玉难,装模作样开了口:“不知母亲此番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沉默了许久,覃氏这才了声,因摸不到桌子,她只能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借外部响动来树立自己的威严:“这时候装傻充愣还有什么用!你二人肩负着什么职责难道心中不清楚?先不说你两人这肮脏关系,单说马千乘你乃是一方诸侯,擅离职守的罪名你担当的起么!”
秦良玉原本便对覃氏没什么好印象,此时从她口中听到“肮脏”二字,更是想大笑出声,但顾虑到她毕竟是马千乘的母亲,是以做事前亦要考虑到马千乘的心情,若她贸然开口大笑,吓疯了覃氏,那便不好了,是以也没有开口反驳,只抬头瞧了她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
马千乘不动声色将秦良玉半个身子遮在自己身后,从容开口:“此番去播州乃是受骠骑将军杨应龙所邀,我不敢不从,只是事出紧急,未及时同母亲说明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但这司中大小事务走前我已与下属交接,实不存在擅离职守一说。”
覃氏见他打起官腔,说的又确实在几分理,如再要追究下去,那么她便要去找杨应龙算账了,当下将话锋一转:“我本也没想追究你这事,此番叫你们回来,难道你二人心中不明白?”
秦良玉自然是不明白,只觉几日不见覃氏,她越的讨人嫌厌,再也按捺不住问:“敢问夫人,我们应当明白什么?”
秦良玉的语气还算和气,只是毫无波澜,但覃氏却不这么想,她正愁找不到出气口,秦良玉此话一出后,覃氏一记冷眼便扫了过来:“你二人交龙阳之好,眼下军中已人尽皆知,怎么?还想狡辩!”
覃氏这番话说的秦良玉一脸茫然,她淡然道:“我同大人不是你们听闻的那种关系,夫人不是知道的么?”
马千乘之所以一直未开口,便是因为不想澄清两人的关系,此时听秦良玉毫不犹豫的便出口否认,心当下一沉,此时才面无表情抬眼同覃氏对视,眼中蕴着狂风骤雪,面上好似结了层冰:“哦?有人胡乱传话,是我管教不严。”
覃氏闻言面色并未有所缓和,今日她将两人叫回来,便是因马千乘好龙阳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对他仕途影响甚大,棋局已定,也不怕马千乘捣乱了,毕竟当初她刚差人将此消息传播出去后,石砫宣抚司及僚属都站在马千乘那一边,说近些年世风日下,这龙阳之好亦是屡见不鲜,夫人应当以大局为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毕竟马千乘于石砫而言,是主心骨顶梁柱,有了他大家便可高枕无忧,但覃氏与他们的想法便不同了,自打她听说了大家站在马千乘那边这事,便一直派人四处诋毁马千乘,话中之意不外是,马千乘他身为石砫宣抚使袭承之人,自然要品行端正,应无一点瑕疵才是,若这有龙阳之癖一事广为人知,那么军中必然大乱不说,日后给外人也留下话柄,简直是有辱祖上之威名,损了马家百年根基。凡事要与家族扯上干系,那自然是要被重视的,先前站在马千乘那边的人的立场渐渐便有些不坚定了,是以便有了今日这么一桩事。
马千乘轻描淡写解释过之后,但见覃氏尚是一脸忿忿之意,她厉声道:“你说是乱传话便是乱传话了?如何证明?”
马千乘啊了一声:“并不能证明。”
并不证明便意味着覃氏可以将此事添油加醋越传越广了。显然,覃氏也并不准备放弃这个机会。不出三日,马千乘与近侍交龙阳之好之事便传到了京中,进了京城的门直奔皇帝大人的龙耳。皇帝大人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他十分生气,一掌拍在桌子上:“放肆!你们要羞辱寡人也不必扯上马千乘!”
众人一头雾水,有人解释:“启禀圣上,大家并没有羞辱您的意思。”
皇帝大人又截住他的话头,因征税征不上来是以憋了好久的火终是找到了宣泄之处:“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去将这散播马千乘谣传的人给寡人捉进宫中来,寡人要好生的问问他,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消遣起寡人来了。”
在众臣看来,皇帝大人这通火的委实是莫名其妙,毕竟这谣传是说的马千乘,与皇帝大人的确是沾不上边的。但皇帝大人可不会这么想,他只觉得是有有心人在影射他在宫中养男宠之事,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他好女色,大家也要说,如今好男色,他们更是过分。恍惚之间又想起之前雒于仁所上的奏疏中的内容,皇帝大人越想越气,直想将这搅浑水的人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