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指挥使登时敛起喜色,严肃道:“你们两个的请求都准了,快些收拾收拾回去吧,等我消息便是。”
不得不说,卫指挥使那迫切希望他立马从眼前消失的态度着实让马千乘上了股火。
马千乘百无聊赖的抄手靠在秦良玉的屋子门口:“我与你一道回鸣玉溪吧。”
秦良玉收拾包袱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的问:“你怎么不回家?我听闻你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你不回去瞧瞧他?”
马千乘低头盯着自己指尖,避重就轻道:“不想回去。”
极短的四个字,秦良玉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怅然若失,这才回头瞧着他,正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那一抹黯然,她直觉马千乘不愿回家,其中大约有什么缘由,但马千乘并未主动提及,是以她也不好过问,此时见他有些落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利落将包袱口一收,状似不经意安慰道:“唔,我听闻家中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些时令果蔬,左右吃不完也是要喂猪了,不如你跟着去吃一些吧。”
马千乘:“……”
秦家前些日子确实陆续有人送来各类东西,这些人自然是为拉拢秦家而来,毕竟大家都以为,这陆景淮此番定能高中,是以先下手为强,若是落后了,这礼便显得单薄了。
秦良玉与马千乘回到秦府一瞧,院中满满当当堆着的都是些实用的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穿的,这些人倒是聪明的未将钱财等实物送到府上来。因众人也知秦载阳的为人,若是直接奉上银两,怕最后落得个被乱棍打出秦府的悲惨下场,是以大家来送东西时,尽是挑些吃的用的,随便一件东西拿出去,也能换得不少的银两,且众人将东西送上门时,都拿秦家最小的老五秦民屏作挡箭牌。
“这秦小公子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这玩意,大补,日后定然差不了。”
秦载阳夫妇自然要婉拒,不料对方又道:“这是给秦小公子的,也不是给你们二人的,小公子喜欢便好。”
来一拨人,以上的对话便生一次,是以这秦小公子可是乐开了花,探家时,站在院中巡视战利品一般,一圈一圈的瞧着所谓送给他的东西。
秦良玉到家时,老五还未走,姐弟俩许久未见,这一打照面便吵了起来。
秦良玉在秦家行四,上面除去自小被收养的陆景淮外,还有两位亲哥哥,下有这个皮猴儿般的弟弟,三位兄长不必多说,大哥憨厚耿介,待她极好,二哥文质彬彬,待她极好,三哥虽性子呆板,但待她也是相当不错,唯有这个小她三岁的小弟弟,日日同她作对。
听闻那时秦载阳夫妇喜欢女儿,但头两胎连着生了儿子,虽也高兴,但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是以再后来她初生时,极受宠爱,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当然,美好的日子总是十分短暂,她一岁多时,好动的性子便显露出来,并且随着日子的推移越演越烈。她娘捂着胸口,直道她比她三位哥哥做男孩子还要成功,再之后,夫妇两人心一横,想着再生一个女儿,是以秦民屏便这么诞生了。
姐俩见面,总是争吵不断,秦家上下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但在他们看来,姐俩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是秦民屏的主场,秦良玉只负责忍不住时在一旁纠正一下他话语中的病句。
这平日里吵便也吵了,毕竟小吵怡情,但今次毕竟与往日不同,府上还多了个坐在游廊上笑眯眯观战的马千乘,秦府上下虽已不与他十分见外了,但有些事毕竟还是不当众展示出来比较好。
秦载阳长臂一挥,假意呵斥唾沫横飞的两人道:“反了你们两个了!你们说说,这次让为父从何揍起?”
秦民屏是个会见风使舵的,想起以往的下场,他抱着秦载阳的大腿挣扎:“爹!有一桩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便不要说了。”秦载阳抖了抖袍角的灰,顺手从箱子中拎出筐鸡蛋,状似自言自语:“你们大了,不打倒也不是不可,你娘去姑苏寺上香了,这样,不如你们去祠堂跪着吧。”
秦民屏望着秦载阳渐行渐远的身影,嘶吼道:“爹!您还是揍我吧爹!”
见秦载阳走远,马千乘这才抱着柱子大笑出声,末了擦着眼泪瞧秦良玉:“你怎么不求饶?”
秦良玉冷冷睨了他一眼,撇下还未起身的秦民屏,一语不的转身去了祠堂。
头一个时辰,秦良玉板板整整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眼观鼻鼻观心。
第二个时辰,秦良玉板板整整睡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动不动。
中途秦载阳来转过一圈,瞧着闺女那熟睡中的笑靥,不由想起他年少时,被他爹罚跪在祠堂,似乎睡得比秦良玉还要香,最后他体贴的为秦良玉关好了祠堂的门,后又恐旁人来打扰她,还贴心的挂上了锁。
秦良玉被秦载阳锁在祠堂,待她从梦中转醒时已是月上中梢,她是被饿醒的,揉了揉肚子,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小姐,您起来了吗?”管家的声音不十分清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一般。
她应了一声,推了推门:“王叔,这门怎么锁了?”
管家犹豫了下:“老爷来过,让小姐在里面好生歇息。”
秦良玉闻言如置冰窖,她爹来过便意味着,她大抵要在祠堂待一夜或是更长。
她有些忧伤,扶额沉思间,又听得外面传来秦家老五秦民屏那带着挑衅又故意压低的声音:“王叔,我大姐还在里面跪着么?真是太好了,她上次偷着揍我!我还未来得及找我爹告……唔……”
最后几个字应当是被王叔给捂了回去。
秦良玉淡然的望了望房顶,不用想也知她这弟弟是摆明了糖衣炮弹收买了秦载阳后,马不停蹄的赶过来落井下石了。
她悻悻走回香案前,顺手从供桌上扯下一串葡萄,一颗一颗扔进嘴里。
案子两旁烛火明灭,祠堂似乎过于静谧,秦良玉着实是无聊了些,正考虑要不要唱支小曲儿给各位祖宗听时,忽见烛光一闪,继而满室暗黑一片。她身子一僵,半晌才想起将手中只剩几颗的葡萄,急忙恭恭敬敬放回供桌,心中念着大家总归是一条血脉,祖宗总不会因这一串葡萄便六亲不认了。她摸黑站着,良久不敢动作,生怕祖宗们飘出来。少顷,一道细微的声响从窗边传来,她头皮略微麻。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沉声问:“您是哪位祖宗?”
那声音倏然安静了下来,秦良玉又问了一句:“您今次来有何贵干?”
那边又沉默半晌:“良玉,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是染了什么风寒?这药……最好还是不要停。”
这是一把好嗓音,如山泉般清冽又似碎玉般动听。那人话落,秦良玉急忙朝窗边奔去,借着从窗缝透进的微弱光亮打量着那道颀长身影,眉峰一挑:“三哥?你何时回来的?”
陆景淮神情微有颓靡,眼中亦是满布血丝,他勉强牵了嘴角,并未回答秦良玉的话,只是将手中尚冒着热气的包子递到她手中:“吃吧,包子还热着。”
前些年,秦良玉每每被秦载阳关在祠堂时,那是求着陆景淮来给她送些吃的他都不肯,说是认错要有个认错的态度,要将犯错时的决心保持住。秦良玉托着手中的纸包,心中感叹,此番陆景淮竟然亲自偷着跳进祠堂来给她送包子,心中定然是有许多的苦。
陆景淮顾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将头埋在臂弯中,声音有些嘶哑:“我落榜了。”
秦良玉站在原地,心中虽已想过此刻来时自己该当如何,但当陆景淮如此颓废的坐在她面前对她说出这番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印象中,陆景淮自小便是天之骄子,书读的好,人又十分听话,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欢他,小时她在街上闲逛,总能听到人们探讨有关陆景淮的事,说他乃是文曲星下凡,日后必有所成,这一眨眼过了十数年,陆景淮一朝从琼楼跌至谷底,心中应当是十分绝望的吧。
“你……”秦良玉轻轻走到陆景淮身前,蹲下身子,一手抚上他的肩膀:“你瞧唐代诗人张继,他虽未考取功名,但却名声远播,自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平心而论,秦良玉从来不曾安慰过人,此下小试牛刀,又遇上了如此棘手的情况,说句大实话,她有些打怵,想了想,继续道:“唔,我们往近了说,你瞧归有光归太仆,中举人后参加会试,八次落第却仍未灰心,啊,还有之前的张居正,虽说拿他举例有些不妥,但我们就事论事,他也并非是一飞冲天的……”
秦良玉这厢笨拙的举例安慰陆景淮,不待话落便被人抱在了怀中,陆景淮将头埋在秦良玉的肩窝处,声音闷:“我并非只是灰心,更多还是觉得有些愧对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