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握了握拳,自知再纠缠下去也得不出什么结果,顺势转身便走,一路身子挺得笔直,待出了肖容的视线,这才飞快转至回廊转角的阴暗处,等着肖容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秦良玉已等的两股战战之时,肖容才推门而出,先是环视四周,见无人,这才三两下攀上屋顶,动作矫健且迅速,如同一只出栏猛虎。秦良玉也极快跟上他,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见他出了秦府之后,直奔鸣玉溪畔而去,溪畔树上拴着匹高头大马,四只蹄子包着布,肖容解开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夜半时分,天气渐凉,秦良玉觉得在荒郊野外骑马这类事,放眼天下也只有他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才做的出来,说起来也不知肖容胯下之马是什么品种,竟奔的如此之快。为了不将他跟丢,秦良玉只得使出吃奶的气力,素色长袍在黑夜之中划出道道诡异的弧线,她这一路行的跌跌撞撞,冷风灌的胸口隐隐疼之际,肖容终是停了下来。
秦良玉认出此处是坪头山的啸福林,所谓啸福林,其实不过是一片荒林,一到夜间,此处的风更是刻骨。秦良玉打了个寒颤,跟着肖容轻车熟路朝林子东边走,她小心着脚下,生怕踩到枯叶惊扰肖容,这一路她脚步放的极轻,走得亦十分谨慎,跟着肖容来到一处石屋前,见他提气跃至屋顶,而后身子一滑,紧贴在房顶处,毫无缝隙。秦良玉便学着他的模样,从另一处上了屋顶,而后朝下一趴,感觉肚皮上一片冰凉。
“谁?”肖容惊觉另一人的气息,眼中聚了戾气,压低声音问。
秦良玉也知躲避不过,只得开口道:“唔,是我……秦良玉。”察觉出肖容隐忍的怒气,秦良玉急忙转移话题:“那个……”她缓缓挪到他身旁,耳语:“我们可是要在此处趴上一宿?”
肖容睨了她一眼,并不开口。
秦良玉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你确定是来打闷棍的?”偏头又瞧见肖容一身的装扮:“唔,打个闷棍罢了,至于盛装打扮么?”
肖容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带向自己怀中,低声警告道:“闭嘴。”
即便是同家中的几位兄长,秦良玉也从未曾如此亲近过,此时闻着鼻尖处淡淡的幽香,秦良玉一时有些怔愣,总觉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不多时,远处有点点火光亮起,伴随着杂乱的脚步,乍一听对方人数起码在二十以上。
抱怨声隐隐从那边传来:“娘的!这深更半夜的连个鬼影都瞧不见!日日东抢西抢,我们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人也附和:“可不是么!拿咱们当畜牲一样,咱们好歹也是从军的,正经东西不教,日日让来搬粮,我瞧啊,到时候还没等与朝廷对峙,咱们便累死了。”
“不过我听上面说,不日将会调遣几队人马去援助龙阳峒,也不知具体是哪日。”
饶是再迟钝,秦良玉也听出了些门道,她轻声问肖容:“这伙人是私兵?谁养的?”
肖容摇了摇头:“还未查出是何人。”
秦良玉皱了眉:“方才他们说与朝廷对峙,现如今有谋反之意的就当属播州那边,拉拢龙阳峒也有壮大人马之嫌,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那边的人。”
一提播州,秦良玉瞧见肖容面色一沉,揽着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放肆!你不要乱说话!”话中已带了寒意,刚消散了没一会的戾气复又聚集。
秦良玉不知自己何处又开罪了他,木然的瞧着他:“怎么了?你有理你反驳啊。”
肖容周身气温越的低了,连带着声音也冷下去不少:“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
秦良玉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若是被那伙私兵现自己,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她与肖容虽接触没几日,但也深知他那无耻的性子,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秦良玉暂时闭了嘴,待那伙私兵拉着运粮的车从屋底下经过直至消失不见,两人才从原地起身。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道此处有人大量囤粮一事?”见肖容一副不愿理她的模样,她也不在意,继续问:“当日围堵你的那伙人也不是寻常山贼吧?一般那么多山贼劫路,十有八九是为了钱财,但我瞧你身上尚有许多银票,他们应当是压根没打过钱财的主意,既然不是图财,那必然就是害命了,你得罪他们了?还是拿了他们什么东西?”
“玉玉,你说够了么?说够了是不是我们可以回去了?”肖容一把扯下面上的遮布,笑容重新挂回脸上,他理了理青丝:“问来问去的,真是不可爱极了。”
秦良玉斜眼盯了他半晌,攥了攥拳,而后稍稍缓和了口气:“你恐怕是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被人盯上了。”
肖容拍了几下巴掌:“武德将军果然聪慧。”而后率先迈步离开,头也不回道:“多谢你的关心,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
那晚私兵的话困扰了秦良玉好些时日,若他们当真要去援助龙阳峒,那么便说明谭彦相又要起兵了,顾虑到她与明威将军无论如何也是同僚,秦良玉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去封信提醒一二?她坐在桌前,望着屋中的沙盘沉思,正要提笔书信,被一阵叩门声扰了心绪,抬头一瞧,见门口斜倚着一道挺拔身影,身影朝她挥了挥手:“玉玉,我本来是要同你告别的。”
“然后?”秦良玉将笔放回笔山,淡然的瞧着他。
肖容负手踱进秦良玉的,暂且归为闺房的闺房,咂了咂舌:“你确定你这不是小型兵器库?”
秦良玉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卧室自然也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但若细细追究起来,却又觉大同小异。
比如人家姑娘闺房的墙上都会装饰些字画,武德将军自然也不能比那些姑娘差,她的墙上会挂着一把大弓,几乎横跨了整面墙壁,尚在幽幽冒着寒气。比如说人家姑娘闺房中有绣架,武德将军也不甘落后,她的房中有沙盘,上面颜色缤纷,瞧这阵形,众军应当正在恶战之中。再比如人家姑娘闺房有梳妆镜,镜台上瓶瓶罐罐摆了满桌面,武德将军也不能示弱,将军的桌子上甚至柜子上全是零星的部件。原来近几日武德将军在家闲来无事,便研究起了火铳,因眼下军中所用的火铳使起来相当不顺手,若想射杀个人,起码要经过五、六个步骤,如此一来,若敌人跑的快,此时都已没影了,还谈什么打仗,是以她求秦载阳找来了不少部件,又将噜密铳与佛朗机炮的子母双铳拆开来瞧,欲参照着内里结构,将眼下众军士所使用的火铳改良一下。当然,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除去这些之外,秦良玉房中还立着两排兵器架,上面陈列着各类长短兵器与冷兵器,还有不少暗器,可谓是种类繁多,若有朝一日她致仕,完全可以靠贩卖兵器养活自己。
肖容观赏够了,这才在她身边坐下,把玩着火铳的部件,认真问道:“姑娘家做这些定然很辛苦吧?”
秦良玉轻咳一声:“还好。”
肖容笑时,眸子通常呈弯月状,他说:“我家中近日出了些事,我要走了,多谢贵府这些日的招待,我们后会有期呀。”
秦良玉慢条斯理将桌上的零件收拾整齐,淡声道:“有期怕是难了。”
肖容身上疑点太多,好人坏人暂且不论,这么些时日,他也从未说过有关自己身世的话,是以这后会有期,的确难如登天。
肖容闻言摸了摸秦良玉的脸,又赶在她出手之前躲出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挥手道:“放心,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肖容走后不久,秦载阳便从郡学回来,还带回来了一桩新事。
今日龙阳峒已带兵主动出击,打的石砫土兵措手不及,人员伤亡惨重,重庆卫已派援军,两方交战迫在眉睫。
容氏与陆景淮闻言都瞧着秦良玉,一致道:“你眼下休沐,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哦。”秦良玉依然低头吃着饭,似是未曾将龙阳峒起兵一事放在心上。
待夜深,她跑到秦载阳的书房,二话不说撩袍跪在秦载阳身前:“父亲,我想去石砫。”
秦载阳没有丝毫意外,点了点头:“你母亲不说你眼下在休沐么?这无组织无纪律的,去便是了,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秦良玉又道:“但是母亲与景淮……”
秦载阳这才瞧了她一眼:“你这是对你爹没有信心?我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若你母亲她们不满便来找我,大不了爹替你受一顿揍便是了,这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此番去,你要平安归来。”
为保险起见,去到石砫之后,秦良玉先联系上了柳文昭。
复见的喜悦油然而生,柳文昭给秦良玉行了一礼,而后笑道:“秦姑娘是来石砫玩么?”
秦良玉压低声音道:“我想进石砫的军队。”想了想,觉得这请求委实有些突兀,怕柳文昭不同意助她,缓和道:“主要是想结识明威将军,你们二人既是有交情,可否能替我说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