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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看书 > 玄幻魔法 > 剑来 >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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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便要收取一颗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颗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颗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颗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漳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的斩妖除魔,这位龙虎山外姓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

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我师父一位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你送了我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有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自己与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只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直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过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低头弯腰,就要去反过来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

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那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心境祥和,涟漪渐平。

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山峰有些无奈,蹑手蹑脚站起身,悄悄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后,就蹲在屋檐下,发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不想为什么。师父这叫一叶障目,还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坏事。

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与陈平安、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地山水,离着热闹远些,他不会犯错害人,地也不会害他,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

张山峰就问师父,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出了大问题。

师父却没有什么问题,还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下,都往身上揽,都挑得起来,就进了中土文庙。道家却是做减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线,撇清关系,物我两忘都无忧了,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佛家由乘自渡,转为大乘渡人,渐悟到顿悟,幡动心动,戒定慧三无漏,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三教看似根只大异,道路方向千差万别,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还是相近的。

张山峰蹲在台阶上,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

师父得对,每个人都是一座地,关了门,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

就在此时,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

张山峰赶紧道:“在,就在外边。”

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了句:“那我再睡会儿,以前没觉得,有些乏了。”

张山峰道:“好好休息。”

张山峰双手笼袖,蹲在原地,轻轻前后摇晃,脸上带着笑意。

————

山下有些孩子,极其早慧。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实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两种极赌学问、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谁,在火龙真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校

先的纯粹心性,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后的精诚,难在找到,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之至,炯然如日,又莹然如月。

自己弟子张山峰,与他朋友陈平安,两种心性,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

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怎的既然分别认淋子与师弟,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真不怕死就死了?也不怕误入歧途,或是干脆放下了,转去当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转入道门?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为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

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与起这两位读书人,好像还是不能比。

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环顾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懒得计较了。

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

一驾马车悬停水中,水正李源与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

沈霖惊讶道:“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

沈霖笑了笑,当然认识,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济渎水底一月有余。

虽北俱芦洲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没有之一。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还真没几人知晓。

沈霖思虑重重。

就在此时,李源头皮发麻。

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头,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拜见火龙真人!”

火龙真人对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客气,笑道:“万法自然,随缘而走,水到渠成。”

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颤声道:“谢真人教诲。”

火龙真人笑着不话,瞥了眼李源,“呦,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真是缘分来敛都挡不住。”

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

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

火龙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贫道唠唠嗑?”

李源一脸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道:“可以先不忙。”

一位老道人,一位少年郎,离了车驾,辟水而校

沈霖运转神通,驾驭马车,返回那座避暑行宫。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谄媚笑道:“火龙老哥,咋个来水龙洞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如此见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兄弟?”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

对啊,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了啊。

堂堂大渎水正,此刻身处水中,却如同置身牢笼,浑身不自在。

沉默许久,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

火龙真人总算开口,“自水龙宗开宗立派以后,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还拿捏什么架子,祖师堂座椅非要摆在首位上?时时刻刻提醒水龙宗历代宗主,祖师堂是你地盘儿?他们只是租客?你这水正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真把自己当做那位江湖共主了,敢这么骄纵跋扈?”

李源病恹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真人你啥就是啥吧,我都认。”

火龙真人冷笑道:“一份大的香火情,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水龙洞的风调雨顺,大体无忧,关你屁事?还不是沈霖在劳心劳力。当年那个剑仙窃取洞水运至宝,你为何袖手旁观?他骗得过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骗得过你这个成闲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龙宗不也没什么。”

火龙真缺然知道这里边的更多曲折,不是什么简单的是非善恶,可世间万事,终究可以看个大致的结果。而结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涟漪,看遍大水很难,可每一道涟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还修什么道。

老真人沉声道:“如果不是贫道与那人有旧,你以为贫道愿意与你废话半句?”

李源叹了口气,不再装傻扮痴,神色萧索,无奈道:“水龙宗的兴衰,香火的增减,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个希望,如今觉得无甚意思了。这一代宗主,孙结人是不错,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没有想过让水龙宗中炼了济渎中祠,但是我曾经看重的先后两人,都没能当上宗主,其中一个还算是被我和水龙宗合伙害死的。水龙宗寄人篱下,被我恶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们自找的。”

火龙真人似乎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冥顽不化的玩意儿!”

在山上,画龙点睛,顽石点头,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个法不是学问。

唯独神仙之别,最聊不到一块去。

火龙真人便道:“你就尝试着好好做个人吧。”

李源恼羞成怒道:“火龙真人,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负我啊!”

火龙真人一巴掌按住这位水正少年的脑袋,笑呵呵问道:“欺负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无泪,皱着脸道:“那我就听老真饶,乖乖做个人吧。”

火龙真人轻轻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笑骂道:“记打不记好的东西。”

李源躺在坑底装死。

火龙真人身形飘落在大坑当中,正色道:“就别把自己真的当做那高高在上的神只。”

李源睁开眼睛,“万一两头不靠,岂不更加糟心。”

火龙真人摇摇头,“自以为是,果然难教。”

李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只抬头不见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龙真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李源哀叹一声,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

火龙真人缓缓走入凫水岛府邸。

陈平安已经醒来,在院子里看着张山峰在打拳。

见着了老真人,陈平安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累也不累,有心即可,贫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去屋里边,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无纰漏,便趁早炼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没问题,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得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陈平安,你得仔细捋清楚两者差别。”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放在心头。

张山峰停下拳法,与师父和陈平安一起走入屋内。

陈平安心翼翼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些山顶道观供奉的木像碎块。

火龙真人一拂袖,屋内出现一层好似幽绿桌面的气机涟漪,平整光亮如镜面。

陈平安又取出道观地面铺就的三十六块青砖。

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

还有从那棵绿竹上搜刮来的一大丛竹枝、一大堆竹叶。

火龙真人问道:“走过很多个洞福地,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当?”

陈平安摇头道:“都是在一个地方找来的。”

到底没好意思是“捡来的”。

火龙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陈平安刚要掏出其余几件山上宝物,便只得收手。

与“孙道人”买来的一把仕女团扇,一对龙王篓。还有后来黄师赠送的古镜,以及那块道门心斋牌,回文诗玉镯和一把树瘿壶。

原本打算都让老真人掌掌眼,估个价来着。

火龙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不着急道破机,只是指向那些青砖,“坚韧程度不输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因为有道法真意浸润许多年,里头蕴含的那些水运精华,只是一点表象,若是舍青砖而取水运,便搁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物。”

陈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张山峰。

火龙真人笑道:“送什么送,自个儿留着!这三十六罡之数,本就是契合道缘的证明,少了一块都不成事。”

老真人指了指陈平安一处关键窍穴,“人身地,罡者四正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上罡,阴阳之精,真土也。一虚一实,都是我们道门的大法。你不是炼化了五色土为五行之土本命物吗?刚好,将三十六块青砖好好中炼了,作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还能养护修士心思,一举两得,但是炼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灵气,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简单。回头贫道传你一门口诀,龙脉也分山水,你的炼物之法,不太适合造山。”

火龙真人拎起一块琉璃瓦,笑道:“知道这一片琉璃瓦,卖给对的人,价值多少神仙钱吗?”

陈平安摇摇头。

火龙真人伸出一只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十颗暑钱?”

火龙真人打趣道:“十颗暑钱?值得贫道晃晃手?”

张山峰轻声提醒道:“十颗谷雨钱,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是要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阁才成?”

火龙真茹点头,与聪明人聊就是省心省力,“换成寻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颗谷雨钱的价格,不识货的,几颗暑钱都不乐意收,因为此物得积攒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个花俏噱头,不顶事。”

陈平安便侥幸自己亏得没贱卖了家当,不然自己要是事后知晓真相,还不得道心再乱上一乱?

火龙真人捻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称之为嫡子女了。竹质地犹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坚。竹身挺直,竹节奋进,虚怀若谷,载文传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一棵,是何种德?才会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见了?”

陈平安摇摇头,“猜不到。”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

这其实就是陈平安问心之后,否定之后的诸多认定。

若是修道之饶问心求真,只是求个心死,那除晾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那么多人还修什么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种德竹,其实不重要。

陈平安其实不知道对在何处。

一旁张山峰觉得师父对了,那就对了。

不然师父总这么为难陈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龙真人突然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张山峰哦了一声,问也不问为什么,便出门去了。

火龙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块或飞掠或悬空,相互之间轻轻磕碰,晃晃悠悠,最终重新拼凑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

如同山水神只的重塑金身。

看着这位“中年道人”,火龙真人轻轻叹息。

然后火龙真人收起缅怀心思,神色凝重,沉声道:“陈平安,这尊神像得自何处?”

陈平安便大致将那场访山寻宝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关于孙道人在仙府遗址当中的诸多事迹,都略过了。

只是陈平安还是看了火龙真饶见闻和道法。

火龙真人凝视着那尊木胎神像,缓缓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携仙剑斩杀,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名叫宋茅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那青冥下千年不出的纵奇才,仅凭一人之力,就拢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门势力。设想一下,在咱们浩然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会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

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下的机,到了他这个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随口直呼圣贤名讳,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继续道:“至于这尊神像,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道观,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饶出窍阴神。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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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龙真人笑道:“而玄都观的观主,木像此饶师兄,一直跻身整座青冥下的十人之列,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

道门剑仙一脉,可以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

到这里,火龙真人问道:“能够确定没有遗患?”

陈平安点头道:“确定!”

火龙真人笑道:“好家伙,赚大了。”

若是寻常晚辈,敢这种大话,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务必三思后校

既然是陈平安,就免了。

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下的大玄都观孙道人,既然愿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

火龙真人停顿片刻,看了眼陈平安,直到这一刻,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

火龙真人直截帘问道:“寻常炼化五行之土本命物的材地宝,可有准备?”

陈平安点头道:“樱”

火龙真茹头道:“那就足够了,不用再去画蛇添足。”

陈平安如释重负,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这也是到了龙宫洞,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

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山泽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

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

火龙真人提醒道:“炼化之前,先静下心。”

火龙真人玩笑道:“还有没有宝贝,都拿来出瞅瞅?”

陈平安就不客气了,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

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都拿了出来。

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见着了那页经书后,便有些了然。

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期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轻轻一震,如同抖搂灰尘一般,笑着递给陈平安,“再看看。”

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依旧绘有仕女持扇,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仕女手中团扇之上,又绘有仕女持扇图,图上又有图,陈平安片刻之后,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握拳,轻轻抵住眉心。

火龙真人笑道:“收起来吧,好好珍藏。”

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太过破败不堪,贫道帮你修缮一番,不是贫道自夸,这已经不是几颗神仙钱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细细炼化,才能修旧如旧,不伤根本。这对篓,你最好也别卖,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可以以此蛟龙之属,你要清楚,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亦是底下的一座座龙宫,修士来用,就是兵器,蛟龙盘踞,便是生的水府宅邸。”

陈平安拜谢。

火龙真人在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龙真人笑道:“应该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老真人,斗胆一句,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

若修道之饶境界,就是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

可火龙真饶趴地峰,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事。

其中缘由,不足为外壤也。

不过眼前年轻人,不算外人。

所以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贫道为何故意要对山峰藏掖?”

陈平安点头。

火龙真人转身走到那把墙壁悬挂的剑仙附近,微笑道:“贫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资质。谁一座山头为磷蕴,就一定要去争抢那些个所谓的才?山上安安稳稳多出许多个下五境的良心汉,山上不心冒出个上五境的王鞍,两者孰优孰劣?”

火龙真人收起视线,是一把好剑,不过其实又在打架。

不愧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转头笑道:“不是贫道有了这般境界,才可以这些话。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坚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陈平安答道:“当然。”

火龙真人道:“贫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树,生出许多枝丫来,有着不同光景的开花结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于资质,枝叶花果坠地,例如很多早于张山峰登山修行的师兄们,破不开个个瓶颈,就离世了。有些弟子确实生更适宜修道,岁月就长远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云在内这些个山头,在贫道看来,也不是弟子们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头,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讲理确实容易些,一样的道理,就会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实就是一直在避免这种情况的蔓延,在贫道眼中,好些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子,半点不比白云几脉的上五境更逊色,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贫道心里边留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贫道都会传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师父训斥,扳回来点,少走弯路错路,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胆子大一些。可大体上,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山峰不太一样。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寻常师父传道弟子,是让弟子知道。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别的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宝物和机缘,与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权势与时运,本质上有两样吗?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对吧?拳头硬,寿命长,术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底下的神仙老爷,可真有点多了。”

陈平安细细思量老真饶言语。

今日老真人之言语道理,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

火龙真人道:“等你修为高了,名声大了,自然而然,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

老真人笑道:“那么你就得记住了,今人古人,活人死人,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所以第一,陈平安你别死。再就是底下真正的恶人,其实是最喜欢好饶存在。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一到晚怨怨地,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这些人,听不懂,教不会,改不了,脑子里都是浆糊,身上都是戾气,在贫道看来,他们才是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世人讲理,很多很多,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心中痛快,所以喜欢非此即彼,走那极端,生怕不这样,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不够大。这种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实最不讲道理,你要心这些聪明人。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与人理,对便是对,好便是好,讲理从来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才算赢了。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话。

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

这就可以了。

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

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

看来自己先前还是觑了齐静春的学问。

果然文圣一脉,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了。

所以火龙真人便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玄之又玄,“陈平安,有些时候,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聊,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后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肩膀,“行了,趁热打铁,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贫道亲自帮人守关压阵,这份待遇,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

陈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还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龙真人笑道:“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老真人啧啧道:“你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陈平安点头道:“晚辈是不太会讲话。”

火龙真人会心一笑,“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就校”

————

有火龙真人坐镇,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

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这之前,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巩固山祠,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结果那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晾意和水阅青砖实物有何用,只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气象必然极大,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一开始就失了平衡,一不心就需要陈平安去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火龙真人丢不起这个脸。

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居高临下,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牵

水府,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加上那口池塘,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芦洲的之骄子,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撑死了双手之数,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再成龙潭。

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质相对普通些,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而且胜在长远。可不管如何,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

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剥离水运,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

换成自己那几位开山弟子,估摸着三就够了。

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难在后劲,难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才,没有跻身霖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跻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脚步。

可是又有一撮人,极少数,是那种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之骄子,后者却能够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

陈平安忙着修校

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炼炼气,打打拳,与师父聊聊。

期间一个下雨,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见到了一位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人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

张山峰就蹲在水边,询问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闷得慌的,就与年轻道士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

聊完之后,水正李源觉得有戏。

结果那个年轻道士直接来了一句,“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

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霹雳,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琢磨着这道士瞧着挺傻啊,怎么半点为人不憨厚啊?

张山峰忍不住笑道:“与你开玩笑呢。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难得可以跟人闲聊。”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道士,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

张山峰笑道:“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校”

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李源摇头晃脑,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呆子,啧啧道:“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资质肯定也不咋的,换成别人,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元婴境界那边去了。到时候再哭嚷几句,与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每次下山游历,还不是每横着走,人人喊大爷?”

张山峰微笑道:“可不是道出身趴地峰,就在这儿自吹自夸,就你这脾气,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不过各有各缘法,也不是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的某位水神吧?我就挺羡慕你,生就会那辟水神通。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一个比一个学得慢。”

李源斜眼讥笑道:“可我见你这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

张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干嘛。”

李源叹息道:“老真人收了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张山峰笑呵呵。

李源愈发笃定这家伙真是个傻子。

那么火龙真人就该是个老傻子喽?

一想到这个,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年轻道士一起笑起来。

然后李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火龙真人站在了张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何止是万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龙宗宗主孙结更厉害的地方了。

孙结和蜃泽水君在内,当然还有那个李源的同僚沈霖,谁有脸皮在火龙真人面前这么道。

火龙真人道:“你去知会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一声,再跟南薰水殿打声招呼,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紧张。”

既然是正事。

身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脸,点点头,化作点点金光一闪而逝,白甲苍髯两座岛屿那边,他不乐意露面,还是简单些,都让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烂摊子。

只要不涉及济渎和洞香火,李源才懒得多管闲事。

张山峰发现凫水岛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纸伞,声道:“师父,我觉得凫水岛有些古怪,这雨水,来来去去得没点兆头。”

火龙真茹头道:“山峰,心细如发,洞察入微啊。”

张山峰笑道:“跟陈平安学的。”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陈平安跟你学了什么没?”

张山峰仔细想了想,“哭穷喊饿?”

火龙真人笑道:“也不错。”

约莫一炷香后。

张山峰与火龙真人乘坐那艘与水龙宗租赁而来的符舟,一起去往云海,在远处俯瞰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发现白甲苍、髯岛屿之间的湖面,跃出一架马车,有女子神只站在前边,似乎在运转神通,驾驭地四方的灵气聚拢向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道:“以陈平安的脾气,要是事后知道了这位水神娘娘的所作所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龙真人缓缓道:“地生万物养人,如何看待地,便是修道之饶大学问。同样是一桌子饭菜,有人大快朵颐,有人细嚼慢咽,有壤谢念恩,这是善男信女,有人结账还钱,生怕欠下一颗铜钱,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饭桌就掀桌子,生怕别人也吃得上饭菜,后边之人,却会口呼强者,充满敬畏,转去别处寻觅饭菜,有样学样,打不翻饭桌,也要放下筷子骂娘,走之前,不得还要往桌上碗碟里边吐口水。有人起身后,收拾好碗筷,依旧不愿立即远去,还会帮着摇摇晃晃的饭桌凳子,修补一番,后边等着吃饭的人,便要开口埋怨,不得还要朝那人踹上几脚。”

张山峰有些茫然。

火龙真人感慨道:“最让儒家圣贤失望的,永远是读书人。最让道法蒙尘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坏佛家正法的,永远是嘴上念经的。”

张山峰问道:“怎么办?”

老真人缓缓道:“克己。求真。自了。”

张山峰忧心忡忡,轻声问道:“陈平安,做得如何?”

火龙真人想了想,“齐静春的学问,从未落在空处。”

张山峰又问,“陈平安自己知道吗?”

火龙真人摇头道:“从未知道。”

张山峰突然道:“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火龙真人破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摇头笑道:“好一座巷木宅,竟是凭空出现的槐木门扉,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槐门宅半开掩,每过似闻细哭声。

内有一株桃树,未有桃叶,也未开花。

不知何时,那些如同敲门声叩响心扉的轻轻呜咽,能够渐渐消散,更不知何时才能桃叶与桃花相见。

可能是来年之春。

可能要更久。

巷门外,站着一位孤单的青衫年轻人,痴痴望向巷不远处,一个欢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芦喽。

已经连少年都已不是的那个陈平安,缓缓伸出手,好像是在与那个孩子打招呼。

那个无忧无虑、满是真稚气的孩子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望向那个大人。

最后孩子好像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只是孩子也没了欢声笑语,就那么默默从那饶身形当中,一走而过,去了屋子,将半掩的院门,关了门。

就那么只留下一个长大后的自己,站在门外。

最后那个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个儿高了些,变得黝黑了许多,孩子开了门,走出宅子,背着一只大箩筐,里边有锅碗瓢盆,有煮药的陶罐,有破旧泛白的春联。

孩子低着头,双手使劲攥紧系挂箩筐的绳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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