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青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
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大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位貌美女修致礼。
田湖君从来不作任何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地仙,当时青峡岛开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枚给那年轻人当做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最少在陈平安离开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年轻人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简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眉仙岛,这在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刘志茂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田湖君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待过去。
陈平安绕出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
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在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籍上,除了出生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
还有许多死人,其实是连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样,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已经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过光阴。
在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青峡、眉仙、素鳞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青峡岛高层,外松内紧,并不轻松,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了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架,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肝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给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
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它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了,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门槛,笑着与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会不会给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
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自己身后、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放小板凳在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籍,可能还要涉及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在内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敢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
顾璨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顾璨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光彩。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受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讯,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老王八蛋,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老王八蛋,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有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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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应该是陈平安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边又有个杂家老祖宗卖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个老王八蛋,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事,干嘛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经快要被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给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陈平安在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外边的日头。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当时读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可有些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在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旁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圆心的空白地带,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上,做人在外。
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
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它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它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对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让它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婶婶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
其乐融融。
让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
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到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
走走停停,并无目的。
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当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之后,反而让人琢磨不透,无形中少了许多敬畏心思。
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
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一位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是一位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间。
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吕采桑,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横着伸出一条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嘛?”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
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
可这把长剑飞掠轨迹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
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这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吕采桑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
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陆陆续续送来了简湖各处的地方志,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录。
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
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可谓烂大街的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