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江山,生就一朝人物,江山如画,人物更风流,迥出尘埃表。
别说是谢狗,就连掌律长命都无法理解,陈平安为何会紧张,先前就只有当徒弟、郭竹酒看出了这点。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的那场议事,陈平安首次以剑气长城新任隐官身份现身,就没有半点紧张,从头到尾,可谓游刃有余。
福地再小,也是一座大道循环有序的完整天下。日月升落,草木枯荣,花开花谢,仙凡更换,幽明流转,都在此间天地。
何况陈平安是将莲藕福地视为一座家乡骊珠洞天看待的。
老观主在这里埋藏了许多脉络,尚未水落石出,在前方等着落魄山去探索和挖掘,走势好坏,全在落魄山,系于陈平安一身。
按照这位老观主的安排,藕花福地历史上所有来此砥砺道心、游戏红尘的谪仙人,都需要交给观道观一笔过路费,即是道心。
将练气士的道心汇总归为一,先集大成者,再散为一万,人间人物各有安排,于是这就了那些世道上的惊才绝艳之辈、鹤立鸡群之人,试图融会贯通百家之学的书生卢生,他教出来的弟子隋右边是如此,后来朱敛、丁婴也是如此,俞真意、种秋更是,如今年轻一辈的袁黄、乌江还是。
观道观就像一棵道树,大地山河与有灵众生都是枝叶花果,每一条树枝都是一条国祚、一户门户香火、一座江湖门派的脉络,花开即是众生之生、花落即是众生之死,那么在这棵道树上结出的果实,即是“道士”。
大局已定,还需商榷细节。
大木观,落花院。
身为秋气湖东道主的水君宫花,亲自煮茶待客。
相较于先前白玉广场的暗流涌动,此刻屋内氛围即便称不上主宾尽欢,也算如释重负了。
参与这第二场小规模议事成员,练气士有高君,道号灵符的孙琬琰,敬仰楼周姝真,狐国之主沛湘。
武夫只有钟倩,剑客曹逆,女子宗师贺蕲州。
此外就是四国君主和五岳山君,双方先前在道观主殿外的广场上,情形就有点意思了,山君皆已落座,国主都还站着。
比宋怀抱更能藏拙的北岳老山君,本名张羡山,成神之后化名吴穷,道号玉牒。
老山君打算用回本名了,只因为觉得吴穷这个化名,不够喜庆。
陈平安托着茶盏,笑问道:“四位皇帝陛下,关于五岳山君神职划分,你们有无异议?如果有异议,有无建议?”
言下之意,就是唐铁意魏衍你们几个可以否定,但是必须给出解决方案。
草原之主拓跋大泽说道:“没什么异议,大五岳本就不归我们管辖,如今他们几个神职清晰,分工明确,挺好的。”
东岳山君赵巨然问道:“人间城隍阁的规制如何设定?比如各级城隍爷是否需要有与辖境匹配的王侯公伯爵位?”
赵巨然对于权势并无贪恋,但是他却无比清楚,城隍庙若无实权,东岳管辖阴冥、鬼物一事,就是一纸空谈。
陈平安笑道:“赵山君,先前我就说了,这类具体事务,你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着办,我和落魄山今天不插手,明天也同样。”
赵巨然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唯有一事,我必须在今天就跟你们敲定下来,以后就尽量不作改动了。文武两庙,正殿主祀、配祀,还有两边偏殿,供奉两庑从祀先贤,这是固定的大框架,祭祀的日期和礼制规格,都有现成的可以照搬,这一点高掌门是内行。至于陪祀人选,当然还是你们自己选择。”
主掌武庙的北岳山君怀复开口问道:“建造在我山上的这座武庙祖庭,正殿主祀神主已定,陪享香火成员,肯定是清一色的绝世良将,只说两庑从祀,除了战功彪炳的各朝名将,还能不能将历代武学宗师放进去?允许他们单独占据一座偏殿?”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掌管天下文运的郑凤洲笑问道:“陈先生,文庙陪祀圣贤,无论是传经释道的儒学宗师,或是行之有道的粹然醇儒,相信只要能够正礼仪扶纲常淑人心,改风易俗,裨益世道,就可以进入文庙陪祀。那么一位布衣之身,生前并无跻身仕途,不曾在朝廷担任重臣显宦,但是他们的道德文章却能遗泽后世,这些‘白身’文人,能否跻身文庙陪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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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遇。”
“只是这种破例,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过于频繁,一旦给人滥竽充数的感觉,就会连累整座文庙失信于天下。”
“再就是容我多嘴一句,中岳和南岳,文武两庙建造之初,除了陪祀人选,必须精挑细选,做到每一位都能够服众,最好……控制数量,不着急凑齐三十六、七十二之数。”
北岳老山君抚须而笑,“总得留给后人一点念想。”
曹逆点头道:“本来圣贤豪杰,就是今不必不如古。”
老山君突然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先生?”
陈平安点头说道:“至于各国建造钦天监一事,落魄山这边会同时给西岳宋山君和四国朝廷一份秘录档案,上边记载了几种望气术,不是所有炼气士都能够成为望气士的,寻找这类合适的修道胚子,可能需要诸君多费心思了。各国有了望气士,人间朝廷就可以尽可能多的监督天地异象和高人行踪,炼气士,身负武运的武学宗师,各路山水神灵,在望气士眼中,都是世间‘负气而行者’,只要望气士境界足够,辅以钦天监专门用作观天看地的仪器,后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无所遁形,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找人翻旧账、按旧例进行赏罚的本钱。”
唐铁意点点头,神色舒缓许多。
如果陈剑仙和落魄山,只是一味偏袒“山上”,大力扶持五岳神灵和修道之人,那他们几个穿龙袍的山下君主,此次议事,就只是被落魄山和湖山派拉过来当绿叶衬红花?
陈平安笑道:“炼气士当中,除了望气士这个‘家贼’可以掣肘炼气士,还有兵家修士,秘炼铸造出一种兵家甲丸,与剑仙剑丸一防一攻,互为矛盾,武夫手持甲丸,如披挂甲胄,就跟炼气士身穿法袍差不多。此外法家修士,在外界也被视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一。所以唐国主你不必忧心,山上一家独大,朝廷势单力薄。这里头的学问和情形,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复杂和繁琐,你们身为国主,家天下者,肯定可以做很多事情。”
松籁国的年轻皇帝,黄冕突然开口问道:“小子斗胆补上一问,在陈先生看来,人间世道好坏,归其根本,到底是操之于谁手?”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是想说玄之又玄的‘天下形势’,到底是由一小撮人牵着鼻子走,有他们这些极少数人一言决之,例如我陈平安和落魄山,高君和湖山派,或者是你和松籁国?抑或是被整个无形的世道推动向前,或是上坡或是走下坡路,总之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所有人只能顺势而为?”
黄冕点头笑道:“还是陈先生说得更详细更准确些。”
陈平安说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楚,但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肯定次次命中十环,属于辩论大忌,所以不妨立双靶射乱箭,还需要寻找足够多的正反论据,最后再来清点箭矢在两只靶子上边的数目多寡,等到哪天我心中有了某个确切答案,再与陛下详细说上一说。”
黄冕抱拳笑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高君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山主,在浩然天下,按照文庙规矩,国君不可修行炼气,尤其不可跻身中五境,我们这边?”
陈平安抿了一口茶水,沉默片刻,坐在主位上,望向外边的院落,缓缓道:“这件事,就交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浩然天下是有此例,但是青冥天下就没有这样的约束,一座福地“山中道气”浓郁且凝而不散,陈平安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唐铁意和黄冕神采奕奕,闻言都赶忙竭力压抑下心中惊喜,不让自己神色失态。
南苑国魏衍和金帐拓跋大泽对此倒是全然无所谓,他们都是纯粹武夫,无法炼气修道。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其实如果不是曹逆、周姝真你们打岔,我本来参加今天议事,打好腹稿的开场白内容,就不是那句‘处胜人之势’了,而是会换成另外一句内容,‘人间是你们的人间,我只是一个客人。’不过我估计真要这么说了,当时肯定没谁会相信,只当成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场面话。”
老山君笑道:“陈先生说得不全对,末尾得加上一句,‘除了张山君。’”
宋怀抱从袖中掏出一把合拢折扇,抵住眉心,这个玉牒上人,除了真能“装穷”,还能说好话,脸皮比自己还厚。
曹逆微笑道:“此事是我理亏在先,缺了礼数,结果却是误打误撞促成好事,就当扯平,陈先生就不用与我问罪或是道谢了。”
陈平安却笑着摇头道:“按照某两位道德圣人的学问,你得先与我道歉一声,我再与你道谢几句,礼尚往来,才算合乎规矩。”
本来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曹逆却是陷入沉思,言下有悟一般。
武夫曹逆心性资质之好,可见一斑。
陈平安差点没忍住询问一句,你曹逆是否确定过自己能否修道?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陈平安就会再问一句,若是有心修道,愿不愿意跟随我离开福地再跨洲远游一趟。
陈平安可以带着曹逆去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碰碰运气。
陈平安说道:“第二场议事,百年太久,武夫阳寿毕竟有限,某些‘生不逢时’的大宗师,哪怕跻身了金身境甚至是远游境,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参加一场,这肯定是不合理的,可要说三十年举办一场,好像又间隔太短了,那就暂定四、五十年?关于议事地址,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就长久固定在高掌门的湖山派,不作频繁更换了,否则反而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山上是非。高掌门,青词道友,你们有无意见?”
高君起身打了个稽首,“高君谢过陈山主信任,湖山派愿意承担此事。”
等到高君重新落座,宫花开口笑道:“都听陈先生的安排,如此才好,一场议事,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至少开销去我半数家底,大木观纯属打肿脸充胖子了,湖山派愿意接过这颗烫手山芋,我高兴还来不及,岂敢有异议,没有,半点没有。”
第一次与访客高君见面,骑白鹿捧拂尘的老山君就自诩上界神人,当时让高君误以为是这位山神秉性清高,看不起下界的芸芸众生,先前落花院两场秘密议事,观主宫花和唐铁意他们,只因为张羡山的演技过于炉火纯青了,下意识都将这位北岳山君视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如今才知这位玉牒上人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藏得深呐。
老山君伸手摩挲着拂尘,微笑道:“福地福地,自然不是随便取名的,切忌身在福中不知福。按照当年魔教那位陆道友的说法,一座福地名为藕花,被贵为‘老天爷’的碧霄洞主,有意限制在下等品秩,拘了灵气,才导致一座天下成为土壤贫瘠的‘无法之地’,好,‘无法之地’这个比喻说得真好。陆道友曾与我泄露天机,说他和陈剑仙所处家乡的外界天地,介于中等和下等福地之间,敢问陈剑仙,如今此地是何品秩了?”
陈平安说道:“上等福地,已到瓶颈了。”
张山君感叹不已,“原来每一场天时变化,都是落魄山在砸钱。敢问折算成如今那种白如雪的神仙钱,数量几何?”
陈平安笑道:“难以估算,不说也罢。”
挣钱似搬山,花钱如流水。
高君错愕不已,心情复杂,“陈山主为何先前议事,不与我们说及这个真相?”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说这个做什么,为了能够多出几人对落魄山感恩戴德?”
宋怀抱以折扇敲打手心,赞叹不已,笑道:“陈先生如此作为,才是对的,以后该知道这个真相的,迟早都会知道,到了那一天,落魄山还能落个施恩不图报的好,称赞陈先生一句光明磊落,明月清风。不知道的就一直不知道好了,就像陈先生自己先前传道所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谓之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谓之天。’同时也能防止人心不足的斗米恩升米仇,落魄山与福地的处境,恰似两人相处,若一开始就是如胶似漆的融洽关系,某人对某人印象好到了极点,以后怎么办,一直减分吗?”
陈平安点头道:“宋山君高见,洞察人心。”
宋怀抱笑道:“既然陈先生信得过,让我西岳统领姻缘事,小神虽然好色如好德,而且从不藏掖,都摆在脸上了,但是可以在这边与落魄山和陈先生保证,小神绝不会监守自盗。”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一场君子约定,宋山君就不必发誓和签约了。”
宋怀抱气势一弱,试探性问道:“小神若是明媒正娶,有那一妻数妾,不过分吧?”
陈平安点头道:“只要双方属于你情我愿,宋山君也没有用上本命神通的手段,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山君府内,‘如夫人’的数量稍多些,关起门来的描眉事,想必外人也说不着什么。”
宋怀抱松了口气,笑容灿烂道:“连岁崎岖道路劳,荷叶荷花何处好,山家活计,画地成川,与莺燕共和气。”
陈平安劝说道:“风花雪月游戏,叹老来气力,都非年少。”
宋怀抱会心一笑。
不曾想陈剑仙还是一位百花丛中过来人啊,此非同道中人,什么才是同道?没有过双手之数的红颜知己,说不出这等内行话。
好,只要不是那种古板迂腐的道学家,西岳山君府就绝对欢迎陈先生的大驾光临。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位双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姜尚真,以前福地这边的春潮宫周肥,如今是我们落魄山首席供奉。谢狗,她是我们的次席供奉。”
谢狗坐在门槛上,姜尚真站在门外,招招手,“周楼主,会记得我吗?”
周姝真皮笑肉不笑道:“印象深刻,铭记在心。”
姜尚真眼神诚挚道:“周楼主可别因为我误会了落魄山,我在落魄山可谓声名狼藉,走在路上,人人喊打……”
陈平安没好气道:“周首席就别辩解了。”
姜尚真斜靠房门,笑呵呵道:“山主容我最后说一句话,姜尚真只在落魄山是个老实人,在自家地盘上,桐叶洲那座姜氏云窟福地,却是个不太好说话的,对了,我除了当过玉圭宗的宗主,还是一位剑修,半吊子的仙人境,次席供奉谢狗谢姑娘,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纯粹剑修,这句话有点长,暂时就说这么多,在座诸君自行掂量。”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
姜尚真微笑道:“担心你们多想误会,我就再补一句,我是临时赶来凑热闹的,谢姑娘又是被我临时喊来看戏的,与山主无关。吓唬你们?远远不至于,也没这个必要。经由山主介绍外界的天高地阔,如今诸位都不再是井底之蛙了,就该粗略知晓上五境剑仙的意义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落魄山没有我们这些谱牒成员,单说我们山主一人,那可就更值得说道说道了……”
陈平安摆摆手,提醒姜尚真别添乱了,“打住。”
钟倩笑道:“我们山主在外边名气很大的,故事之多,江湖演义,仙侠志怪,可以写好几本大部头书籍了。”
姜尚真以心声说起柳勖的那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点点头,忍住笑,“是我们柳诗仙的一贯作风,闷不吭声就把好人好事给做了。”
其实柳勖在去往老龙城途中,又做了件事,就是飞剑传信一封给骡马河柳氏,信上只说了两件事。
陈隐官急需金精铜钱,家族有多少库藏都拿出来,就当是他柳勖预支了未来百年千年的全部家主俸禄,家族若有藏私,他就不当什么家主了,反正说话也没屁用。
信上再劳烦老家主亲自跑一趟近邻的三郎庙,捎个口信给袁氏家主,要报答帮助袁一掷解决梦魇一事,给落魄山送去金精铜钱即可,至于数量多少,就只看袁一掷之于三郎庙的重要性了,反正一颗也是给,几百颗也是给,历来施恩不求报的陈隐官都不会介意的。
这封家书末尾,柳勖着重提醒家族内部,此事必须严格保密,绝对不可对外泄露半点。
陈平安喝过茶水,起身道:“周首席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留在这边多聊几句。我就不久留了,在这边当过了客人,自家山头那边,还需要我去待客。”
先前陈剑仙和高掌门离场,都没说今天议事就此结束,还是会有下一场,所以就没谁敢擅自离开大木观。
吴阙和程元山都未能参加那场更为私密、规格更高的落花院议事。
脾气暴躁的吴阙本来气不过,想要撂下一句欺人太甚,只是瞥见那个还躺在墙角根呼呼大睡的某位江湖同道,就觉得气顺了。
大木观山门口。
蒋去和顾苓打算在这边等人,于情于理,他们都要与那位陈剑仙诚心诚意道个歉陪个罪,再道个谢,甚至只要对方愿意,磕几个头算什么。
乌江捧刀而立,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问道:“袁黄,江神子是被陈剑仙打出道观的,咱俩冒冒然救人,会不会惹恼陈剑仙?”
袁黄无奈道:“是你跟陈剑仙熟悉,还是我更熟悉?”
乌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是得知陈剑仙没有跟袁黄计较,再现身不迟。
救落水的江神子,袁黄是主谋,我只是帮凶,呸,帮闲而已……不曾想就在此时,那一袭青衫已经现身门口,身边只是跟着沛湘和周姝真。
陈平安问道:“若是顾苓今天不曾现身,蒋泉,你会怎么做?”
蒋泉沉默片刻,不愿瞒骗对方,老老实实回答:“不管能否拔刀出鞘,只要见到陈剑仙一次就纠缠一次,直到彻底消磨陈剑仙的耐心,随便一拳打死我了事。”
顾苓有些着急,再是老实人,可哪有你这么老实答话的。
可她还是挽住蒋泉的胳膊,共进退同生死。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人别的不说,听几句真心话的气量还是有的。出门在外以诚待人,这很好。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蒋泉说道:“已经跟顾苓商量过了,以后就道侣携手云游四方,我们俩都没什么大的追求,估计不会开山立派,至多是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心仪地方落脚隐居,外出游历,在江湖上,不敢说行侠仗义,降妖除魔,路上遇见不平事,凭本事做点本分事还是可以的,被当地老百姓视为奇人异士就觉得很有趣了。”
陈平安仔细听着蒋泉描绘一双道侣的自家事,最终抱拳笑道:“无比憧憬,心神往之。”
蒋泉一愣,陈先生当真是在羡慕自己?没说反话?
顾苓施了个万福,“陈先生只管拭目以待,以后我与蒋泉一定会奉公守法,在江湖在山上,都会力所能及做些善行善举。”
陈平安点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都各自努力,以善因结善果。”
再一伸手,陈平安将那留在观内墙根的琴囊和一袋子钱都驭到山门口,陈平安笑道:“钱不多,你们别嫌弃,买山钱也好,买书钱也罢,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
顾苓伸手去接过那只棉布包裹的琴囊,蒋泉就伸手去接过钱袋子。
不曾想陈平安唉了一声,“不像话,你们既已成家就该立业了,女子得管钱,顾苓,该拿出一家主妇的风范了。”
顾苓怀捧琴囊,赶忙将那钱袋收入袖中,不忘转头看了眼蒋泉,夫君内心可有不甘?
蒋泉识趣得很,立即点头表态道:“你管钱,必须你管钱。”
陈平安笑道:“按照我家乡那边的说法,女子眉眼高是有福报的,谁娶进家门就是谁的幸运,只要夫妻之间不成天吵架,就一定可以家宅兴旺,光宗耀祖。蒋泉,要惜福啊。”
顾苓笑得不行,才知陈先生原来如此善解人意且言语风趣呢。
蒋泉更是笑声爽朗道:“借陈先生的吉言,我蒋泉肯定惜福!”
陈平安转头望向主动来此“救人于落水井中”的袁黄,打趣道:“那张符箓果然没白送,种宗师先前那句评语,可谓一语中的,袁黄真是一位从古书上走出来的人。”
袁黄微笑道:“长者赐不敢辞,说到底,还是陈剑仙识人之明。”
陈平安咦了一声。年轻人不去落魄山学拳真是可惜了。
袁黄这小子好像与落魄山的风气,天然相宜?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袁黄,乌江,你们俩哪天有跟高人学拳的想法了,就去狐国那边,找国主沛湘知会一声,落魄山那边可以帮你们多安排几个选择,放心,不一定非要你们跟落魄山武夫拜师学艺。浩然天下九洲,止境武夫不多,却也不少,这些宗师性格各异、脾气不同,但是都很惜才,我恰好认识几个,届时只要你们双方投缘,就可以敬茶喝茶,就此有了个师徒名义,以后造化如何,最终武学成就高低,各凭自身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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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咧嘴笑道:“这敢情好!”
不曾想身边袁黄笑道:“我如果真要找个师父,寻明师学好拳,肯定也是找陈先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乌江倒抽一口冷气,我了个乖乖,袁黄这厮可以啊,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可以如此拍马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凑巧,武学一道,我已经有关门弟子了。”
“那就不需要师徒名义,我就当只是找陈先生学好拳,不是什么拜名师。”
袁黄毫不犹豫说道:“再说了,哪天陈先生也觉得我是可造之材,起了惜才之心,改变主意肯收我为徒的话,其实不用更换关门弟子,让我的那位未来小师弟委屈点,多出个名义上的小师兄便是了,私底下我喊他师兄都无妨。”
别说是一惊一乍的乌江,沛湘和蒋泉顾苓几个都对此人刮目相看。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好商量好商量,可以商量的。”
乌江叹了口气,“陈剑仙,我就算了,不在你这边讨这个巧了,跟各路宗师学拳可以,晚辈求之不得,但是换人拜师就免了,陶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点江湖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既然宗师是人,习武不还是做人,做人总不能昧良心。”
陈平安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陶斜阳收了个好徒弟。”
心愿已了,美梦成真,临行之前,蒋泉看了眼周姝真,他欲言又止。他曾经受恩于敬仰楼,可别因为自己,连累了敬仰楼。
陈平安笑着点头,示意他不用多想,只管宽心。
蒋泉和顾苓告辞离去。
陈平安目送这双道侣踏波远游如鸳鸯。
袁黄聚音成线说道:“陈剑仙,是我急功近利了,见谅。”
陈平安只是问道:“如此心急,有更深的缘由吗?是因为当年未能真正报仇?”
袁黄摇头道:“当年就已经报仇雪恨,只是这一路行来,时常可见恶人当道,他们不是身着黄紫,位高权重,就是那些以道人自居的炼气士,行为不端,或是管教不严,声势越来越大,别说江湖门派敢怒不敢言,就连朝廷和官府都管不了他们,再与邻近祠庙同气连枝,愈发根深蒂固,我这些年始终思考一个问题,有些恶行,地方上官官相护,高居朝廷庙堂上的将相公卿一死了之,谈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山上修道的练气士,传说更是岁月悠悠,是不是过了大几十年或是整整一百年,曾经遭殃的阳间旧人都死了,当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无人追问,就都算翻篇了?眼见不平事太多,我心里边不痛快,思来想去,好像就只有学拳境界更高、出拳时手脚力道更重,才算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解决之法。”
“我们边走边聊。”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如果你和湖山派高君之前见过,今天大木观广场和落花院两场议事,肯定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黄赧颜道:“陈剑仙谬赞了。”
“正儿八经讨论事情的时候,我这个人从不轻易夸人。以后相熟了,你就会知道我这句话的所言非虚。”
陈平安笑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要你回答,你不用计较对错,只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何?”
袁黄沉声道:“请陈剑仙问。”
陈平安伸手指向湖面,“你若是秋气湖的水君,作主人当地主,那你觉得对待一湖有灵众生,栽培,扶持,打压,收获,是……养鱼吗?”
袁黄说道:“君子只要生财、取用、践行皆有道,便是觉得养鱼也无妨。”
结果陈平安并不评价袁黄的这个答案,只是又问道:“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你会如何?”
袁黄说道:“我不做。”
陈平安笑了笑。
只是袁黄很快补了一句,“只是现在我敢这么说,问心无愧。假设将来真有这么一天,我现在就不敢保证了。”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袁黄的补充说法,缓缓道:“道为主术为辅,行之有道者,心机、术法和手段,多多益善,哪怕犯错了,也能立即知错和改错,而纠错一事,本身是蕴含力量的。人能改错,便可胜己。国能改错,便可利民。所以圣人才会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有术而心无道,不说行走旁门左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怕任你走在一条阳光大道上,依旧是隐患重重,只因为一切言行如撒草籽,不经意间回头望去,才知身后路旁,早已杂草丛生,田地荒芜。”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看心看行不看言语不看形,儒者是人师,道者是人师,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都可以为人师。”
“在家修行,出门见人。”
“与人争执或问道,当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如果赢了是赢,输了也是赢,这就是论道,而不只是辩论了。”
袁黄听到这里,由衷赞叹道:“这种吵架方式真是好,如果双方都有此心,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鸡同鸭讲,‘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是句丧气话,按照陈先生的这种思路去解题,可就有别解了,不但提出了一种缜密推理的辩论规则,还提出一种更高的……道德原则!”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里边存在着一个极其难解的悖论,讲理之人哪里需要别人讲理。”
陈平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敢贪功,因为提出这些学问宗旨的,正是我的先生。”
“难怪陈先生能够如此豁达,待人处事这般从容。”
袁黄感叹不已,只是很快补上一句,“真是名师出高徒,陈先生的先生,学问有多高,晚辈不敢想象。”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袁黄的肩膀,“袁黄,以后你如果真有机会在落魄山落脚,那就可以反证一事了,一山风气,与我无关。”
都是你们一个个自带上山的。
关我屁事。
我这个当山主的没跟你们计较,你们还有脸怪到我头上?
袁黄哪里知道落魄山还有这种家风门风,只当是自己去落魄山学拳一事,陈剑仙已经答应了一半。
袁黄和乌江也都告辞离去,打算结伴游历江湖一趟,两人确实投缘,一见如故。
作为临别赠礼,陈平安便跟两位年轻武学天才,多说了几句可虚可实的拳理。
“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武夫有了拳意上身,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你们既然是结伴游历江湖,平时可以多切磋,胜负心不可过盛,但是更不可全无。切磋之外,饮食起居,跋山涉水,更是练拳,每一步都可以是拳桩。钟倩那是祖师爷赏饭吃,才可以每天惫懒混日子,千万别学他,你们也学不来。”
“可要说学成了一身杀人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人随拳走,而非人递拳。拳会越练越死,说句难听的,就是取死之道。”
“拳谱、拳招千千万,在我看来,拳法至理就只有一点,任你是谁,拳高几境,与之对峙,也敢递拳。”
“所有性格,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如剑双刃。归功于年少时父母管教,师长约束,再往后,无非是佩弦自急,佩韦自缓。”
之后陈平安再将狐国的确切地址告诉他们,顺便打趣一句,都是气血旺盛的年轻人,可别进了狐国就看花眼,温柔乡是英雄冢,再无心练武了。最后再有意无意提醒两位年轻武夫,山河壮丽,人间有大美,我辈武夫多走多看,别走马观花一般不上心,那么本身就是学武,可涨拳意。
乌江只当是一句剑仙蹈虚的大言空话,年轻人点头飞快且起劲,实则却是心不在焉的。袁黄却是一字不差,默默记在心里了。
周姝真苦笑道:“陈剑仙,我确实早就知晓蒋泉身份,他当年之所以能够找到敬仰楼,再来讨要武学秘笈,都是我故意为之,将其视为一颗暗棋。”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当然了,我不是什么书院君子,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再加上你今天的意气用事,说好了,事不过三,你跟敬仰楼就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周姝真自嘲道:“陈先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论初衷,你跟高君是一般无二的。设身处地,我至多就是比你更耐心几分,想法差不多。”
一座莲藕福地,准确说来是昔年藕花福地,在老观主刻意为之的前提下,堪称英豪辈出、仙苗遍地。
只说贺蕲州这样的女子武夫,周姝真这般练气士,放在浩然天下,同样的年月,她们各自境界,何止拔高一两层?
陈平安说道:“结果是坏,万般皆是错,结果是好,万般都是对。周道友,你我共勉。”
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这位已经心悦诚服的观海境女修,“铭记在心。”
沛湘笑道:“我们山主来大木观议事之前,先前在那岸边,将身穿龙袍的南苑国胡焦给狠狠教训了一顿。”
关于那条龙门境湖蛟与太上皇魏良的那点腻歪关系,沛湘当然
一清二楚。
周姝真眼睛一亮,心中积郁多年的一口闷气,一扫而空。她侧身施了个万福,却是没说什么。那小浪蹄子,就是欠收拾!活该她在此丢人现眼一回!
陈平安说道:“魏良当初能够破境顺遂,在于道心契合天心,善待了那条皇陵山蛇,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为其传道授业,帮其炼形成功,此方天地的大道便将此事此心,视为了一场传道与澄澈道心,而他未能第一个结丹,被高君抢先跻身地仙,同样在于他道心不定,稍有坎坷,便心性偏移,对山蛇起了杀心,魏良才会被大道视为半途而废,没有资格获得那么一桩仙家道缘。这些内幕,周道友可以说,也可以不说,自勉即可。”
周姝真脸色尴尬,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点头道:“我会当面与魏良诉说此间道理。”
陈平安板着脸点点头。
吵去。
走一趟南苑国,跟魏良见了面,哪怕不吵架,旁边杵着个胡焦,不信你们仨还能融融恰恰。
沛湘笑意盈盈,看了眼陈山主。不记仇,真是不记仇。
陈平安说道:“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开辟气府,就像到处挖井,水井数量多,灵气储藏就多,但是水位高低和升降,依旧受限于天时和地利,为何我家乡那边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只因为练气士结了金丹,就像家底宽裕的门户,打造出一座巨大地窖,可以储藏冰块,盛夏酷暑时节,只要想吃,就随时可以吃上一碗清冽解渴的冰镇梅子酒。又像搭建起一座长生桥,勾连人身内外,这便是仙诀所谓的‘道人自身小洞天,身外天地大福地。’这些个道理,其实都是当年陆台跟我说的,我只是转述。”
以陆台的古怪性格和反常行径,当年肯定让周姝真都有心理阴影了,能扳回几分印象是几分吧。
陈平安笑道:“放心,狐国以后肯定不会染指敬仰楼,当然你们若是愿意缔结盟约,成为山上盟友,我肯定乐见其成。”
两地都是女子居多,女子就别为难女子了。
周姝真施了个万福,姗姗返回大木观内。她一想到要主动去见魏良和那个小浪蹄子就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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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湘愧疚道:“山主,狐国半点正事没做成,还帮了倒忙,我这算不算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笑道:“你们狐国属于好心办坏事,情有可原,就算是功过相抵好了,但是下不为例。”
谢狗说道:“何况沛湘还培养了两个得意弟子,狐国以后了不得啊,没有青黄不接的顾虑了。”
沛湘一头雾水。啥玩意,两位得意弟子,她们是谁?总不会是说罗敷媚和丘卿吧?先前在那座狐国别业,她们可是被吓得不轻。
陈平安其实知道谢狗旁观了狐国监牢的那场拷问,甚至她要比自己看见听见更多。
陈平安看着一脸茫然的狐国之主,忍不住问道:“你不知道罗敷媚其实早就成了狐国掌律一脉的主心骨?”
沛湘愈发疑惑,山主你可别是阴阳怪气说话啊,小心翼翼说道:“知道啊,罗敷媚这妮子是比较喜欢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读心术学问了,而且她在年少时就找人购买、搜集了很多医家和仵作书籍,她好像还比较擅长整理谍报?”
可沛湘这个当国主和师父的,往日里只是对弟子嘴上称赞几句,实则内心不以为然,觉得罗敷媚是在不务正业,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做什么,只是因为这个弟子修道资质足够好,破境不慢,沛湘才没有表达不满。
谢狗笑呵呵道:“沛湘啊,哪天你抽空,记得隐匿身形,亲眼见识了罗敷媚拷问犯人的花样百出和心狠手辣,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下任狐国掌律祖师的风采了。”
沛湘听得胆战心惊,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含沙射影。”
谢狗笑嘻嘻道:“沛湘姐姐,打个商量呗,不如你将罗敷媚,还有那个丘卿,买一送一,都让给我当不记名弟子?价格好商量,我还是有点家底的。”
沛湘又看了眼陈山主,没看出什么暗示,只得说道:“谢姑娘,此事回头再议?”
谢狗以拳击掌,“罢了罢了,山主和小陌,都是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学不来,那就退一步,也别夺人所好了。再议再议!”
只是沛湘突然记起一事,先前在落花院,陈山主好像说谢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难不成还是一位人不可貌相的……得道之士?
能够被周首席拉去一起当门神,貂帽少女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原来姜尚真焉儿坏,先前门口一番交底的言语,独独落下了作为自家人的狐国之主。
之后周首席在落花院跟人叙旧闲聊,谢狗觉得比自家山主当夫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吧,她没兴趣听周首席扯闲天,按照小镇俗语,就叫千东百西。
陈平安御风去往螺黛岛古月轩,与掌律长命和郭竹酒汇合,等到自我感觉良好的周首席退出落花院,留下沛湘继续参与大木观下一场议事,陈平安就祭出符舟,重返落魄山。
一行人走到庭院,收起那把梧桐伞。
小米粒轻声问道:“好人山主,此行顺利么?”
陈平安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比较顺利了。”
听闻于老神仙这趟拜访落魄山,尽显高人风范大手笔!
不但免去了先前那笔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债务,还主动送来一千颗,关键是那种半送半借。
何止是解决了陈平安的燃眉之急,简直就是先雪中送炭再锦上添花。
按照郑居中的估算,再有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陈平安就可以再次提升飞剑“井中月”的品秩,至“井口月”。
那么只剩下两百颗的缺口,以落魄山的信誉和陈平安的人缘,东平西凑,相信总能马上补齐,只说北俱芦洲那边的骡马河柳氏,可能还要加上三郎庙,落魄山愿意给出一个不低的溢价,跟他们双方购买两百颗金精铜钱,想必不难。
陈平安就只是带着小米粒一起去往那栋宅子,暖树是因为攒了好些琐碎事要忙,她就不跟着山主老爷了。
郭竹酒则带着谢狗找自家山头一脉的白发童子耍去了。
姜尚真要赶去山门口找大风兄弟和仙尉道长切磋学问,必须将秋气湖大木观之行的大饱眼福,与他们炫耀炫耀,看看以后有无机会,哥几个一起走趟福地,当然不能靠境界,这就落了下乘,无甚意思了,必须只靠相貌和一身才学赢得美人身心,仙尉道长还好说,修道之人,寻找道侣不用火急火燎的,可是大风兄弟真不能再耽搁了,好些带插画的秘本书籍都起卷了!
呼朋唤友在那州城一处仙家客栈下榻,柳赤诚独处之时,犹豫不决,桌上搁放着一只钱袋子。
粉袍道人闷了一口酒,愁啊,自己为人处世,有万般好,就是一点不太好,容易跟人起误会。
这次外出游玩,柳赤诚随身揣着一大袋子钱,是从白帝城寄给自己的,师兄说是什么时候缺钱了再打开,任由他这个师弟处置。
钱袋子似是一件法宝,柳赤诚无法凭借分量辨认神仙钱种类。
可只要是师兄送的礼物,别说是谷雨钱,就是雪花钱,甚至是市井铜钱,柳赤诚都不愿花费一颗,必须供起来!
一颗颗的,都是师兄的心意。
毕竟柳赤诚家底可真心不薄,缺钱?他这位琉璃阁阁主,怎么可能缺钱。比如先前中土文庙议事期间,火龙真人主动提起自己有一批品相极好的琉璃瓦,来之不易,险象环生,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了,好不容易才得手的……老真人这么说,听得柳赤诚更加惊心动魄,这位被师兄说成是“未能十四境实在是意外”的火龙真人,公认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前辈你可别是手头缺钱花了,来杀自己的猪啊!
老真人询问柳赤诚有无购买意向,柳赤诚当然是一颗道心如水桶七上八下,半忧半喜了,当然脸上还得假装满脸喜出望外了,一咬牙,买,怎么可能不买,能够被琉璃阁拿来用的的琉璃瓦,可不是山下那种,只要有一片,柳赤诚都是走过路过绝对不能错过的。
“柳阁主,足足一百片琉璃瓦,数量如此之多,价钱可不低啊。”
“无妨,有多少买多少,我全包了,钱不够,晚辈就去跟人借。”
“就当是看在郑城主的面子上,贫道在柳阁主这边,就只报一个成本价了?”
柳赤诚让老真人开个价,老真人报价之后,柳赤诚都没有还价,直接掏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清清爽爽。
一看老真人当时肉疼不已、满是后悔的表情,柳阁主就知道自己买赚了,老真人卖亏了。
柳赤诚最终花了一千五百颗谷雨钱,从火龙真人手上,买来一百片岁月悠久、道气浓重的碧绿琉璃瓦。
些许钱财,毛毛雨了,让财大气粗的柳阁主伤筋动骨都算不上。
当时柳赤诚佩服不已,老真人确实厚道,的确是卖了师兄面子的!
等到文庙议事结束,火龙真人远游之前,书信一封给柳赤诚,老真人说自己可以排除万难,还有机会再弄来二十片琉璃瓦。
柳赤诚二话不说就回信一封,寄去五百颗谷雨钱,说绝不能让前辈接连亏本两次了,这二十片琉璃瓦,必须值这个数!
事实上,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最早是陈平安在龙宫洞天卖给火龙真人的,老真人当时好像是花了六百颗谷雨钱?
好个黑吃黑的“只报一个成本价”?
柳赤诚内心惴惴,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去落魄山做客。
这其实是柳赤诚多虑了,他不去找陈山主,陈平安也会找他。
先前在天外,郑居中借钱给陈平安,用来装金精铜钱的咫尺物,是一方没有铭文的古砚,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砚形制,砚背凿有眼柱,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排列。
一个貂帽少女凭空出现在这座幕后主人姓董的仙家客栈,她趴在屋顶,上房揭瓦一般,低下脑袋,她对下边屋内那个穿着粉色道袍的家伙说道:“我叫谢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咱们山主让我跟你打声招呼,邀请你去山上喝酒,身边可以带上那拨萍水相逢却投缘的要好朋友。”
柳赤诚起身仰头抱拳,“由衷感谢道友通知此事,柳某人近期一定带着朋友去落魄山做客。”
对方竟然能够不知不觉出现在屋顶,还能无声无息摘掉那几片瓦,这就意味着对方只要愿意,柳赤诚的这颗项上头颅,随时随地可以摘掉了。
果然玉璞境不够看了,尤其是在这藏空卧虎的处州地界。
貂帽少女笑着点头,瞥了眼桌上那袋子钱,她将那些瓦片重新放好。
柳赤诚立即心领神会,上山喝酒做客得给钱!
走在路上,陈平安与自家耳报神笑问道:“老厨子,还有刘羡阳和顾璨都还没有回来?”
朱敛没回来还好说,他除了去见老情人的昔年红颜知己,还能做什么。陈平安都没眼看。
陈平安就怕刘羡阳管不住顾璨。
小米粒哈哈笑道:“他们都还没有回来呢,老厨子说他要去讨几顿打骂,怪话哩。刘瞌睡与暖树姐姐和我信誓旦旦保证,他进了莲藕福地,肯定不捣乱,当时刘瞌睡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约莫是见我个儿矮,他就蹲下身跟我说话呢,哈,个儿挺高,脾气可好,他还用心声跟我说了几句悄悄话,他说以后我如果去白帝城那边走水跃龙门,他会帮我打开门的,甚至可以让黄河洞天的瀑布之水为我倒流,都不用走水,直接送我去龙门,哦豁,年纪轻轻,口气恁大,我就假装当真了,当然我开心是真开心,他蹲在那儿眨了眨眼睛,同样笑得可开心了。”
陈平安笑道:“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