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将狐裘给爷爷披上,陈平安笑着摇头,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烦。
之后姚仙之就发现,在这化雪时分,积雪皑皑,银装素裹,山冻不流云,偏偏山风和煦,让人不觉得丝毫寒意,而且脚下这条山路的积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在无形中在为三人“净街”开道。
老人兴致颇高,笑道:“上大山。”
一辈子戎马生涯,在大泉边关,除了偶尔几次入京觐见皇帝,几乎就没怎么挪窝,既不曾负笈游学,也不曾与谁访胜探幽,老人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数。
遥想当年,边关少年斥候,轻骑逐敌,雪满弓刀。每逢河面冰冻,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声响。
姚仙之小声提醒道:“陈先生,我们就只走一段山路,不能由着爷爷的性子,一直走到青萍峰。”
就像陛下私底下与他跟姚岭之说的,如今爷爷就是个老小孩。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来把关。”
老人难得没有说些倔强话,只是缓缓登山,随口问道:“平安,你说凡俗夫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们仙师御风差不多,都是一再高举,看那天地方圆?”
陈平安说道:“本质上差不多吧,不过传闻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巅大修士,很有闲情逸致,还会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不像我们浩然天下,白玉京那边也不太管。”
老人笑问道:“你小子呢,以后会不会如此作为?”
陈平安笑道:“只要境界足够,也想去看一看。”
姚仙之记起邸报上的拖月一事,好奇问道:“蛮荒天下的那轮皓彩明月,很大吗?”
陈平安说道:“其实近距离看那轮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苍凉,倒是也有山脉,可惜枯寂无生气,无水无草木,跟志怪小说里边的描述,很不一样。不过按照中土文庙和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记录,万年之前,这些悬月,其实颇为热闹,甚至会有凡俗夫子居住其中,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没什么两样,他们被统称为月户,就是个户籍。负责营造宫殿的能工巧匠,则被誉为‘天匠’。”
姚仙之听得咋舌。
陈平安笑道:“对了,我如今手上就拥有一座远古月宫,还没有送出去,姚爷爷要是有兴趣,回头我们可以游历一趟。”
老人摇摇头:“偌大宫殿,广袤无垠又如何,都没个人,无甚意思,跟咱们大晚上逛那宵禁的蜃景城有啥两样。”
姚仙之倒是很感兴趣,听爷爷这么说,便有些惋惜。
陈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爷爷在这儿跟咱俩犟呢,你就不知道帮忙搭个梯子?
得了陈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是在官场历练多年,顿时心中了然。
老人突然问道:“听说那位大伏书院的程山长,来自宝瓶洲黄庭国,还曾在落魄山邻近的披云山林鹿书院,担任过副山长和书院主讲?”
陈平安点头道:“与程山长算是旧识了,年少时跟人一起游历大隋山崖书院,途中经过黄庭国山野,凑巧经过程山长的山林别业,受过一场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时令蔬菜,至今想来,还是有几分嘴馋。”
除了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还有桐叶洲北边的天目书院,跟南边的五溪书院,两位山长人选,分别来自礼圣、亚圣一脉。
此外各有两位副山长,听说四人都是极其年轻有为的君子,都曾置身战场。
姚镇看似随意说道:“虽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规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远亲不如近邻,如果我没有记错,离着仙都山最近的,是那个旧大源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谓满国英烈。来时路上,我闲着也是闲着,听姚仙之聊过几句,说这大源王朝如今一分为三,各自称帝,都乱成一锅粥了,以至于境内鬼城林立,还没能有个好结果。”
姚仙之倍感无奈,哪里是我随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爷爷你主动讨要了大量仙都山周边的情报。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姚爷爷放心吧,不会各扫门前雪的,我们仙都山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毕竟归根结底,做事千百件,还是做一个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学生崔东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经暗中将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阵法,能够聚拢天地间的清明之气,帮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维持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厉鬼,只等旧大源王朝统一,新帝封正文武英灵,那些暂时废弃的大小城隍庙,立即就可以补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请姚爷爷来仙都山做客,讨骂不是?”
姚仙之身体后仰,朝陈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
这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陈先生要是愿意混官场,还了得?
行了约莫三四里山路,路边有一座歇脚行亭,老将军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老人有感而发,忍不住与陈平安说了些边关时的故人故事。
其实姚仙之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但只是继续听着,不去打岔。
老人一老,就会说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听着往往倍感厌烦,来一句“说过了”,便让老人陷入沉默。
只是等到年轻人自己变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对自家老人唠叨的时候,耐心又往往会变得越来越好。
等到爷爷停下话头,姚仙之眼神暗示陈先生。
陈平安便伸手抓住老将军和姚仙之的胳膊,打趣道:“尝试一下御风滋味。”
转瞬之间,三人便来到了青萍峰之巅。
师侄郑又乾,铁树山的谈瀛洲,正在那边忙着堆雪人。
小姑娘竟然堆了个丈余高的大雪人,金鸡独立状,手持竹剑。
这会儿谈瀛洲正在洋洋得意呢,至于郑又乾堆出的那个雪人,胖乎乎的,让她不忍直视。
见着了突然现身山巅的隐官大人,谈瀛洲立即板起脸。
陈平安笑着与两人打招呼,为他们介绍过了老人和姚仙之。
郑又乾作揖行礼,“小师叔!见过姚老将军和府尹大人。”
谈瀛洲只是与那两个陌生人腼腆一笑,与隐官大人施了个万福,不过换了个称呼,“陈山主!”
很淑女。
陈平安笑着与老人介绍道:“瀛洲是中土铁树山龙门仙君的高徒,又乾是我君倩师兄的嫡传弟子。”
让两个晚辈继续堆雪人,陈平安带着老人开始逛这青萍峰。
老将军弯腰攥了个雪球,在手中不断压实,突然问道:“以后仙都山免不了要跟书院往来的,你与那天目书院和五溪书院,熟不熟?”
陈平安说道:“跟两位山长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书院副山长,在剑气长城那边接触过,是君子。等到庆典结束,就走一趟五溪书院,拜访对方。”
陈平安所谓的“君子”,当然不是说对方的君子头衔,而是说对方的为人。
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脉道统,属于礼圣一脉的礼记学宫,恩师正是如今的礼记学宫大祭酒。
当年在剑气长城,才会与陈平安开诚布公,说自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挚友,双方曾经一起游学,故而在文圣一脉几乎香火断绝时,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够转投礼圣一脉,自然不是挖墙脚,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够找机会重振文圣一脉道统。
除此之外,王宰其实出身圣贤之家,家族祖师,正是剑气长城的上任儒家圣人。
离任之前,这位陪祀圣贤,私底下与上任隐官萧愻,有过一场道法切磋,当然输了。
当年王宰这样的儒家君子贤人,在剑气长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种是担任战场记录官,类似监军剑师,再就是参与避暑行宫谍报事务,不过类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并无实权,这也实属正常,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是萧愻,当时住持避暑行宫事务的,还是女子剑仙洛衫和竹庵剑仙,最后他们都跟随萧愻一起叛逃蛮荒。
当时王宰在剑气长城待了小十年,几乎没什么名声。
老将军说道:“关系熟有熟的好处,熟悉也有熟悉的难处。一般来说,跟读书人打交道,很麻烦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了起来,“不过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极为变通,为人处世都很有学问的。”
老人笑道:“评价这么高?难怪能够担任书院的副山长。”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
原本王宰这位既在剑气长城历练多年、又在战场杀妖颇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庙的既定议程,是来桐叶洲的五溪书院,还是宝瓶洲的观湖书院,在两可之间,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见。文庙本身倾向于让王宰来桐叶洲,但是在功德林那边,陈平安听自己先生说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宝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哪怕他不要副山长的头衔都没问题。
所以陈平安在功德林那边,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经担任学宫司业的茅师兄,帮忙引荐,又找到了那位礼记学宫大祭酒。
看得出来,刘大祭酒来时心情并不轻松,估计是担心陈平安这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会不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过分要求。
一听说是看看能不能说服王宰去桐叶洲书院,刘祭酒显然松了口气。因为他这个当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观湖书院,就是奔着眼前这个年轻隐官去的。
文圣一脉,从老秀才这个当先生的,到昔年那几个嫡传弟子,再加上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风评”,由不得刘祭酒不去提心吊胆。
别看如今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个个眼高于顶,其实当年与一排剑仙对峙,全跟待宰的鸡崽子似的,一个个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喘。
文庙谍报上边,其实记录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祭酒最后微笑道:“就当隐官欠我一个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乐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师弟身上了?老刘你这是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
欺负我们小师弟好说话是吧?
大祭酒只得作罢,“玩笑话,莫当真。”
天下修士,就数剑修最难约束,学宫和书院,很容易就遇到这类刺头,比如早年周神芝这样的老剑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书院就没少头疼。
天底下有几个跻身上五境的剑修,是好相与的?
书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规矩行事,半点不难,只是就怕遇到一些个模棱两可的麻烦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处理起来,教人最为耗神。
若是有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帮忙居中调度,为学宫或是书院斡旋,某种时刻可能有奇效。
不过陈平安还是作揖致谢,然后满口答应下来,但是只保证自己愿意出面调解矛盾,却绝对不保证某位剑修一定听自己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刘祭酒觉得最好。
老人拍了拍身边青衫的胳膊,轻声说道:“平安,以后不要因为念旧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还是要该如何,就如何。”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会的。”
暮色里,夕阳西下。
在这座未来青萍剑宗的青萍峰之巅,老将军站在崖畔,轻拍栏杆。
看了眼身边的两个晚辈,老人其实都很满意了,好像恍惚之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衣背剑少年,那会儿,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马上国路,风流少年人。白发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
旧龙州正式改名为处州,槐黄县城。
李槐返回家乡,身边还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贴身扈从,黄衣老者模样。
正是来自十万大山的蛮荒桃亭,如今则是在鸳鸯渚一战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环顾四周,“公子,你这家乡真是块风水宝地,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翘楚,只说这槐黄县,就是个好名字,槐花黄时,人间举子忙。”
有点意思,很有嚼头。
昔年一座骊珠小洞天落地生根,从洞天降为福地,小镇年轻一辈,就像都迎来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芦洲,娘亲还是放心不下狮子峰山脚的那个铺子。
陪着自家公子到了小镇,嫩道人瞥了眼远处,咦了一声,嫩道人招手喊道:“这条……呸,这位小兄弟,过来一叙。”
那条骑龙巷左护法,犹豫了一下,抬头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黄衣老者,一番权衡利弊,还是夹着尾巴,屁颠屁颠小跑过去。
嫩道人低头弯腰,和颜悦色问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炼形成功,为何依旧如此的……锋芒内敛?”
黄狗耷拉着脑袋。
一言难尽。有口难言。
炼形成功了又如何?什么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钱不在骑龙巷和落魄山的日子!
它哪里想要当什么骑龙巷的左护法,是当年那个小黑炭硬生生丢给自己的头衔,最惨淡岁月,还是那个小黑炭去学塾上课的那段日子,每次学塾下课,路过路边茅厕,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问它饿不饿。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黄狗的脑袋。
看得出来,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好像比较紧张,李槐就没让嫩道人拉着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旧乡塾,李槐去衙门户房那边找熟人托关系,才要来一把钥匙。
这座昔年稚童开蒙的学塾,名义上依旧归属槐黄县衙。
上次在中土文庙附近的鸳鸯渚那边,李槐跟陈平安讨论过一件事,
得知陈平安确实有那当教书先生的想法后,只是却不在家乡当夫子,李槐就问为什么不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这个地儿,名正言顺的事情,又不过分,大不了跟龙尾溪陈氏各开各的学塾。
陈平安的回答,让李槐有些伤感。
如今的小镇老宅里边,就没剩下几个当地百姓了。大年三十晚上,还有几户人家会走门串户梦夜饭?
毫不夸张的说,家乡百姓十去九空了,几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边,用一个高价、甚至是天价卖出祖宅后,都成了龙州治所的有钱人,以前是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除了那些龙窑老师傅,老百姓见几粒碎银子都难,在那段做梦都不敢想的发迹岁月里,家家户户,是那见颗铜钱难,谁兜里还揣铜钱呢,多跌价。
只不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真正守住家业的,就没几个,钱财如流水一般来又走,其中半数都还给了赌桌,青楼,酒局,很快就糟践完了家底,不少人连州城那边的新宅子都没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几两酒,认识了一些所谓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乱跟人合伙做生意,什么钱都要挣,什么买卖都觉得是财路,什么偏门财都敢挣,可是小镇出身的,哪里精明得过那些人精儿,一来二去,也就听了几个响,打了水漂。
冬末的阳光,晒在身上,让人暖洋洋。
小镇有个老话俗语,要是转为大骊官话,意思约莫就是日头窟里,或者说是日头巢里。
李槐走过螃蟹坊和铁锁井后,停下脚步,以前这里有个算命摊子。
小时候有次跟着姐姐李柳上街买东西,李柳在店铺讨价还价的时候,李槐不耐烦,就一个人跑出铺子,在这里顺便求过签,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学塾课业简单些,背书不要再那么记不住了,挨板子到还好,只是经常被骑龙巷的那个羊角辫子笑话,难受。谁还不是个要面儿的大老爷们啦?
反正李槐当时就是一通乱晃,结果从签筒里边摔出一支竹签,年轻道士一惊一乍的,说是一支上上签。
李槐当时年纪小,听不懂签文内容,记也记不住,李槐只听那个年轻道士,信誓旦旦说这是最好三支好签之一了,可以不收钱。
因为担心道士反悔,要跟自己讨要铜钱,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钱,找我姐要,钱不够,认姐夫总成能了吧?
所幸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双手笼袖,坐在摊子后边,笑得还挺像个未过门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说,把娘亲给高兴坏了,一顿晚饭,大鱼大肉,跟过年差不多了。
果然是好签。
隔了几天,因为又想啃鸡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摊子,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结果又是一支好签,年轻道士说又是那三支好签之一。
李槐再屁颠屁颠回家跟娘亲一说,油水比上次稍微少点。
在那回家路上,还有只在李槐身边乱窜的小麻雀,差点被孩子一个蹦跳捞在手里,带回家一起那啥了。
妇人在饭桌上问了一嘴,算命花钱不?
李槐摇摇头,我哪来的零花钱,都存着了。
以后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计就得靠他那只从老瓷山那边捡回来的储钱罐了。
只是这种话没必要说,李柳再嫁不出去,总也是自己的亲姐姐,而且娘亲确实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纪再小,李槐也觉得这样不太好。
妇人就有些怀疑,转头跟自己男人聊,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没能骗着钱,骗不骗的无所谓。
妇人揉了揉眼角,晓得了,那个听说喜欢嘴花花、摸小媳妇手儿的年轻道长,估摸着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弯抹角,放长线钓大鱼呢。妇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饶人,真是个不学好的色胚玩意儿,既然认得些字,怎也不去福禄街那边给有钱人家当账房先生。
李二只是埋头吃饭,不搭话,还是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德行。
妇人倒是没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窝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点道理,要是都守不住,会被街坊邻居和嘴碎婆姨,拿闲话戳断脊梁骨的,她只是想着还能不能给娘家人的一个女孩,当个媒人。
再说了,李二只是别人嫌弃挣不着钱,她不嫌弃啊。
妇人就跑去那算命摊子一瞧,瞧着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顶事啊,身上就没点腱子肉,真能下地干农活?关键还穷,听说一年到头,只能借住在扁担巷一个喜事铺子旁边,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铺。
不然也不至于摆个长脚的摊子讨生活,谁家女子嫁给他,日子长久着呢,能落着好?算了,还是不祸害娘家那个丫头了。
李槐带着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镇最东边,孤零零杵着个黄泥房子,这里就是郑大风的住处了。
其实李槐从小就跟郑大风很亲近,郑大风经常背着穿开裆裤的孩子乱逛,那会儿李槐也没少拉屎撒尿。
郑大风在家乡的时候,混日子,得过且过,反正就是缝缝补补又一年,有钱买酒,没钱蹭酒,还好赌,赌技又差,哪有正经姑娘,瞧得上这么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如今郑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联对联样样不缺,也打扫干净得不像多年没人住的地方,
李槐知道缘由,肯定是郑叔叔留了钥匙,给落魄山的那位暖树小管事。
想到了粉裙女童,就跟着想到了陈平安,李槐笑了起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晃荡起来,去找董水井吃碗馄饨去的途中,随口说道:“咋个还不是大剑仙,太不像话了。”
————
大骊京城,一条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后,来找父亲。
林守一来到偏屋,站在门口。
父亲盘腿坐在炕上,案几上隔了一壶酒,一只酒碗,几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饮自酌。
双鬓微霜的男人,斜眼门口,单手提着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点头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势,这个儿子要是没事,就干脆别进屋子了,而且要是没大事,在门口站着说完就可以走。
若是有外人在场,瞧见了这一幕,估计能把一双眼珠子瞪在酒碗里打旋儿。
生了林守一这么个“麒麟儿”,任你是上柱国姓氏的高门,不一样得好好供奉起来?
林守一的父亲,是昔年骊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佐官,管着些胥吏,而且先后辅佐过三任督造官,宋煜章,藩王宋长镜,曹耕心。只是当年的小镇百姓,老老小小的,对官场都毫无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区别。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头只跟那些龙窑、窑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实没什么交集。
但是师伯崔瀺,曾经为林守一泄露过天机,自己的这个名字,都是父亲开口,请师伯帮忙取的。
一个督造衙署的胥吏,能够让大骊国师帮忙给儿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合情理。
何况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觉得父亲就只是个督造署的芝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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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问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脚下地,跑去大门口,把你一路迎进来?”
林守一这才跨过门槛,斜坐在炕上,只是没有脱了靴子,学父亲盘腿而坐。
担心又要挨几句类似刻薄言语。
林守一问道:“陈平安父亲那件事,你当年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当了山上神仙的,飞来飞去的不着地,口气就大了,怎么说来着,餐霞饮露?还是在外边认了野爹,教你的为人子之道?”
男人离开窑务督造署后,就离开家乡,在大骊京城兵部车驾清吏司任职,只不过是车驾司下边的一个附属衙门当差,官七品,还带个“从”字,由于不是科举正途出身,所以是个浊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纪又大了,所以别说是混个郎官,就是摘掉那个“从”字都难了,这些年,勉强算是管着一个清水衙门的驿邮捷报处,这还是因为一把手,是个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时见着了男人,都是一口一个老林。各州郡驿递奏折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后,兵部钉封驰递去往地方,都要通过这个不起眼的衙署,此外由京城分发给地方的邸报,也是此处管辖。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无法想象一年到头的闷葫芦林正诚,会是那个名动两京林守一的父亲。
林守一从小就怕这个爹。
其实这些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离乡多年,远游求学,辛苦修行,好像就是为了在男人这边证明一事。
有没有你这个爹,我有没有这个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亲偏心,宠爱弟弟。父亲冷漠,万事不管。
只是到了弟弟林守业那边,再没个笑脸,总好过在林守一这边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刻薄言语。
所以林守一的整个童年岁月,一直到离乡远游,都是名副其实爹不疼娘不爱的。
曾经伤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于当年一起求学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与陈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么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样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样。
林守一沉声道:“要不是因为我,陈平安在查询本命瓷碎片这件事的真相上,绝对不会故意绕路,刻意绕过我们林家,甚至上次陈平安都到了京城,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爹,你今天得给我一个交待,因为我也得给自己朋友一个交待!”
男人看了眼这个儿子。
林守一神色沉稳,眼神坚定,就那么与父亲直直对视。
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男人倒是没有恼火,点点头,“终于稍微有点带把爷们样子了,不然我还一直以为生了个女儿,愁嫁妆。”
林守一有些茫然。
这能不能算是一种夸奖?
男人抬了抬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男人问道:“你不是会喝酒吗?还是个元婴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没件方寸物,搁放酒壶酒杯之类的杂物?”
林守一有些尴尬,“一直没有方寸物傍身。”
男人纹丝不动,却问道:“那我这个当儿子的,是帮你这个爹去拿酒杯,还是酒碗啊?你发个话,免得我到时候拿错了,当爹的不高兴。”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气,默默起身,脚步匆匆,离开屋子去别处拿来一只酒碗。
这个男人,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喜欢戳心窝子,历来如此。
宅子里边,是有几个婢女的,不过都是膀大粗圆的,而且都是娘亲使唤,父亲这边,大事小事,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婢女仆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没敢倒满,默不作声,双手持碗,一饮而尽。
男人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捻起一颗盐水花生,轻轻一拧,丢入嘴中嚼着,缓缓说道:“如果说你跟陈平安是朋友,那么我跟陈平安的父亲,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说什么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点点头。
陈平安的父亲,是一座龙窑的窑工,手艺极好,为人又厚道,是个没是非的老实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当那龙窑窑头师傅。
而林守一的这个父亲,负责具体的窑务监工,管着烧造成果,鉴定瓷器勘验品相,由于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个最喜欢跑窑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亲,要跟着那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经常需要与窑工师傅们相处。
林正诚缓缓道:“两个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窑务正事,还能聊什么,等到各自有了儿子,再喝着小酒,不过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
“其实早早都说好了的,要是我跟他两家人,刚好是一儿一女,就定个娃娃亲。好巧不巧,都是儿子,就没戏了。”
林守一疑惑道:“陈叔叔也喝酒?”
林正诚点头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着喝酒,在龙窑那边还好,大不了倒头就睡,要是在镇上,他就跟做贼似的,我当年也纳闷,他又不是那种妻管严,那个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婉,总觉得不至于,一直没机会问,总觉得将来有的是机会,结果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
“那会儿,我是吃公粮的,我们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实,比他有钱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请了一顿,他肯定会掏钱,回请一顿,而且不会刻意买多好的酒,就是个心意。”
“老实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读书是读不出来的,即便在公门里边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来,不是多吃些亏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会儿说自己儿子聪明,早慧,种子,说不定将来长大了,当个教书先生都没问题。他就说自己的儿子懂事,而且模样、性子都随他娘亲,以后跟你一起去学塾念书,读书识字了,将来要不要当烧瓷的窑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听得聚精会神。
除了父亲是在聊那些从未提起的过往故事。
更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说话不那么难听。
林正诚轻轻放下酒碗,“是有人给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内幕。”
男人眯起眼,“此人用心险恶,肯定是故意只说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诞生起就拥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来,并非全是坏事。甚至说得难听点,在当年那么个形势之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资质,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泥瓶巷那两场白事,我都没有露面,不合适。这里边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过杨家铺子那边,我是暗中打过招呼的,只是后院那个杨老头的规矩重,我能帮的,毕竟有数。在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确是我这个当朋友的,心有余力不足,没能照顾好他的儿子。”
男人叹了口气,皱着脸,又脸色舒展,多说无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准备赶人了。
林守一说道:“我准备闭关了。”
“缺不缺钱?”
“之前有一百颗谷雨钱的缺口。”
“当我没问。”
男人立即说道,“不管是偷是抢,要钱,也别去我那个清水衙门,户部那边,也别去,管得严,礼部,倒是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
男人说得一点不难为情。
林守一听得目瞪口呆。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本以为一个元婴境修士,闭关消耗天材地宝,折算成神仙钱,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颗谷雨钱,
不曾想摊上这么个闷声花钱的败家子。
瞧瞧陈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个不是燕子衔泥,年年往自家添补家当,夯实家底,
唯独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林守一轻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说?害他白白忧心了这么多年。想必陈平安心里,这些年不会好受的。”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么都算是陈平安的半个长辈,他不来找我,我难道主动找他去?这小子不懂礼数,难道我这个当长辈的,也不要脸了?”
按照小镇习俗,正月里相互间走亲戚,谁辈分高,或是同辈份里边谁更大,谁给谁拜年,先后顺序半点不能乱,不然就会被人看笑话,一箩筐的闲话,关键是年年都能提起。这种看似说大不大的“礼数”事情,在家乡那边,很多时候甚至要比谁爬了寡妇墙、哪个婆姨偷汉子了,更让人津津乐道。
何况这种事情,早说就一定是好事吗?
林守一知道自己该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声“爹”。
男人习惯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声,再说道:“我这个当爹的,还以为养了个祖宗。”
林守一只当没听见,与父亲告辞一声,下炕离去,走到门口那边,男人突然说道:“既然今天已经说开了,等你出关,就去跟陈平安说清楚。”
林守一点点头。
男人看了眼林守一,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见儿子根本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只得板着脸说道:“一定记得让他来这边登门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应下来,今天跟父亲谈心一场,让林守一如释重负,只觉得一身轻松。
男人最后说道:“既然你们俩都是朋友,逢年过节的,别谈礼物不礼物的,跟家乡那边差不多,不欠了礼数,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给朋友的钱,最好当成泼出去的水,别想着对方还。”
林守一无言以对。是让自己转告陈平安这么个道理?
姜还是老的辣。
男人问道:“杵那儿当门神呢,还是要我送你出门,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抬大轿?”
林守一离开后,桌上空酒碗,男人倒满酒水,自言自语道:“我儿子也不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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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两少递交了关牒,顺利进入虞氏王朝的京城。
过了城洞,视野豁然开朗,走过了一段京城繁华路程,少年与那位老道士和年轻女冠笑着作揖告辞离去,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先前那位负责京城门禁的城门校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形渐渐远去的白衣少年,啧啧称奇,竟然有幸碰着了个来自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师,准确说来,应该尊称为上师了。至于“上师”这个说法,是怎么在朝野流转开来的,已经无据可查,极有学问了,既是“山上仙师”的简称,又透着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叶洲别处王朝,是怎么个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这边,宝瓶洲修士,尤其是来自老龙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高人一等。
至于另外那两个道士,不值一提,来自梁国,就是个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过江龙。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这次出门,换了一身不那么扎眼的朴素道袍,外人光凭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门法统的。
身边的女弟子,双手虚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状,事实上确有一炷清香,这是梁爽独创的一门道门课业了,寓意一炷心香洞府开,不过老真人帮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轻女冠对这洛京,颇为好奇,四处张望,她如此分心,却也不会耽误修行。老真人也不去刻意拘着弟子的性子。
师尊这次外出云游,据说是要见一个老朋友的嫡传弟子,来自北俱芦洲的趴地峰。
她对山上事,并无了解,只知道北俱芦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叶洲北边的北边。
来这洛京,只是顺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个下棋挺厉害的少年郎,姓崔名东山。
对方说自己这次前来洛京做客,是师命在身,来找两个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叙旧。
梁爽没有跟弟子多说什么,其实这次离开梁国,是崔东山主动邀请,说这虞氏王朝有桩小功德,等着老真人去捡取。
老真人只是喟叹一声,国运大于人运,天运大于国运。
别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实人心鬼蜮,稀烂不堪,都是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了。只说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们门户之内,谁家没点难以启齿甚至是惨剧人寰的腌臜事?礼乐崩坏,纲常粉碎,梁爽当下置身于这座京城,其实并无太多阴沉煞气,此间的冤魂不散,甚至不如旧大源王朝的任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污秽气息,让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叹息复叹息了。
梁爽自认哪怕担任这个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最少甲子光阴,甚至一百年之内,都休想真正恢复到战前的人心气象。
那个同为外姓人的年轻人,他会怎么做?
反正还要在桐叶洲待上一段时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宫城和皇城之间,有座岁月悠久的古老道观,皇家官窑烧制的碧绿琉璃瓦,名为积翠观。
老真人与道观知客投贴,关牒上边的身份,是梁国道士梁濠,道号“爽真”,弟子马宣徽,她暂无道号。
不比城门校尉那么见识浅陋,积翠观知客道士,晓得梁国如今的护国真人就叫梁濠。
不过多半是来自家积翠观打秋风来了。
只不过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门中人云游四方,不比一般的谱牒仙师,往往会在当地道观落脚歇息。
对方好歹是一位护国真人,知客道士就立即通知了自家观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国师。
一位瞧着年岁约三十的貌美女冠,头戴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尘。
行走时香风阵阵,身边萦绕有兰桂之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积翠观的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这位贵为王朝国师的女子观主,神态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仪天下的娘娘,笑问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门,有何赐教?”
老真人抬了抬脚,哈哈笑道:“贫道能够跨入积翠观这么高的门槛,得亏满月道友好说话。”
主人客人,双方凑巧都是护国真人。
只不过相较于疆域广袤的虞氏王朝,梁国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蕞尔小国。
吕碧笼一笑置之,呦,听口气,还有点阴阳怪气呢,莫不是来者不善?不太像是个与积翠观拉关系的主儿。
老真人摇头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吕碧笼神色自若,一晃拂尘,换手搁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叹道:“修真幽居,阴阳造化,乾坤方圆,虽非规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红尘,砥砺道心,那就要讲一讲无规矩不方圆了。”
吕碧笼哑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惭,一开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个梁国道士,这般说大话,是不是来错地方找错人了。
老真人笑道:“贫道如今也就是在龙虎山天师府挂个名,混口饭吃,不用担心贫道有什么搬不动的靠山,吓唬人的师承,今天造访洛京积翠观,就只是与满月道友讨要个说法,再问个事情。”
吕碧笼哭笑不得,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有些不耐烦,一摔拂尘,就准备送客了。
若是来积翠观这边讨要些神仙钱,或是求自己帮忙在洛京内寻些大香客,也就随便打发了。
谁不知那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下山游历,除了皆会背一把桃木剑,道袍样式也极有讲究,就算不身穿黄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装束,从不刻意遮掩道统身份。历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与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龙虎山天师过不去,甚至有不少龙虎山天师,就此客死他乡,但是无一例外,很快就会有天师府新天师前去追查到底,不计代价。所以后来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还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历练的天师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开一些禁制,道气茂盛,仙气缥缈,刹那之间,一座京城龙气瞬间被压制得好似一条小小土蛇,战战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看来贫道到底不如火龙道友那么名气大啊。”
吕碧笼就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脸色惨白,颤声道:“梁大天师,碧笼当年不过是带着虞氏皇族一同避祸,罪不至死。”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说了算啊,那贫道说一记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么不死去。”
吕碧笼狠下一条心,既然是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驾临积翠观,是绝对没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稳住道心,眼神坚毅起来,“何况就算我有过错,也轮不到一个天师府道士来说三道四,最终如何处置,是儒家书院事,需要交由文庙决断!”
梁爽收敛那份道气,呵呵一笑,像是认可了这个说法,转移话题问道:“那个心甘情愿与蛮荒畜生认祖宗的‘儿皇帝’,当年是怎么暴毙宫中的?”
吕碧笼沉默片刻,说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潜入屋内,割走脑袋,再丢到龙椅上,此人来去无踪,蛮荒军帐都未能找出线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强戒备。”
梁爽抚须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风。”
这类名声不显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誉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为两脉,按照行事的昼夜之别,一种刺客,喜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都市中。
比如那个与白也算半个家乡人的女子,算是这一脉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种,昼伏夜出,喜欢使用暗杀,匕首、软剑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当然都是山上炼制的法器了。
刘桃枝,此外还有类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樱桃青衣,西山剑隐这类陆地剑仙一流,都在此列。
双方多是年幼时分,被高人相中资质,带入山中修行,少则十年,多则甲子,就会下山历练。喜欢剪纸作符箓马驴,行事风格,极为果决,多是替百姓伸冤,为弱者撑腰,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将相,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手段暴虐却行踪不定的山泽野修,心思歹毒却手段隐蔽的谱牒修士,都在被杀之列。
只是因为这类刺杀,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视为某种私怨仇杀,所以一直不被山巅修士留心。
梁爽还是因为一次偶然,在一处灵气稀薄的荒郊野岭,看到了两个消瘦的身影,口衔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矫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间好像还需要阻拦对方的登高,其中一个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断一截枯枝,掷若飞剑,躲避不及,被击中头颅,要不是下坠过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坠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旧险象环生,随风飘荡,而那同行少女,不着急登高,从腰间布袋中摸出一颗颗石子,丢掷而出。
她们的年纪都在十一二岁,要说那两个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们的眼神,以及那种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气度,令老真人记忆深刻。
梁爽便开始好奇两个孩子的师承,反正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隐匿身形,在邻近山头,等了几天,终于见到了一位驻颜有术的女子修士,元婴境,她当时身边又带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着像是个大户人家里边拐来的。之后元婴女修再带着那个抢先登顶的少女,走了一趟数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终少女手持那颗头颅的发髻,将其轻轻抬起,与之对视。
少女当时眼神冷漠,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复杂。悄然离开之后,梁爽返回自家道场,有次龙虎山的小赵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场遭遇,就问了此事,结果那小赵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赵只是离开前辈的那处道场,返回龙虎山后,过了几年,才符箓传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条大致脉络。
而且小赵还猜测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事,相互间并无联络,但是极有来历,具体是谁发号施令,龙虎山还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与你们积翠观讨杯茶喝。”
吕碧笼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带着老真人和那年轻女冠来到一处道观雅间,再魂不守舍,还是得乖乖煮茶待客。
梁爽结果一杯茶,笑着道了一声谢,抿了一口清茶,点头道:“好喝。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东山来时路上所说,这个积翠观吕碧笼,也就是贪生怕死,怂恿虞氏皇帝避难而逃,倒是与蛮荒妖族并无勾结,不过不耽误自己吓她一吓。如吕碧笼自己所说,之后具体如何处置她,就是书院和文庙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门外庭院内一本历经数朝的古老牡丹,在这冬末时节,依旧花开艳丽,再过百余年光阴,估计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饮茶如喝酒,尽显豪气,再次递出手中那斗笠盏,“满上。”
你们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好像做事情都这么喜欢吓唬人?
师兄挽天倾,师弟补地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