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乡土一代人。
北平那时候的人们都爱面子爱讲道理,也就是凡是都要有个面子里子。
你不可能买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答应的事情做不到,借了钱不还。
就算是小偷,也得分个有些人的东西能偷,有些人的东西不能偷,正所谓盗亦有道,比小偷穷的是乞丐,偷儿就不能去偷他们的东西,哪怕他们把刚讨来的二斤猪肉放在门口。
小五就属于这种人,他虽然骨子里脱不了野性,但终究是个讲规矩的人,而且没人能比他再讲规矩,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干,哪怕这事情再诱惑。
就算是姑娘把裤子褪下来,文胸脱了躺在他床上,只要他觉得这事儿不对,他都能忍得。
可小五怎么也想不到,陈良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把张秀梅亲手打的毛衣给扔垃圾桶去了。
若是陈良不是张秀梅的儿子,而他又是张秀梅的干儿子,那么他一定会将陈良打个半死,可后来小五又想,即便他不是张秀梅的干儿子,他还是不能对陈良下手,原因很简单,陈良像江生。
小五不可能对一个和江生有同样相貌的人动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江生的脸,既亲切又陌生,同样还有深深的恐惧,因为江绒每次一听到江生的名字,江绒就陷入魔怔,眼中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失魂落魄。
张秀梅实际上也是个聪明人,她几次让小五去接陈良回家吃顿饭,但是小五都不愿意去。
小五平日里很听话,他向来是不反驳张秀梅的话的,可这一次小五却表现地很犹豫和焦灼,似乎对陈良有些抵触。
张秀梅暗地里抹着眼泪,心中酸涩,当年她对不起江生,让江生为了生计和一帮土生土长的孩子们过着同样艰苦的生活,她虽然极力弥补,但多年来心中依然有愧,如今又看到自己的另一个亲生儿子,她后悔了初次见面时表现出的抵触情绪,让这个本就娇生惯养的儿子更加不亲,甚至连自己险些病死在病床上都不过来看一眼。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大概就如此,明明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却偏偏冷漠如路人,他甚至对你提不起半分爱意或恨意,因为眼里从始至终就没你。
之后张秀梅便没再让小五去找陈良,她从赵大海那打听到了陈良的住处,去镇上偷偷看了一眼陈良,见他在台上唱戏时,自己在门口远远地瞧一眼,之后便没在小五面前提陈良。
两个星期之后,上海梅派京剧团即将离开北平,那时小五正在外面蹬车,听见老桥头说有人找他,东直门内的秦淮楼,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秦淮楼也是秦三爷的产业,多是一些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平常喝茶下棋或会见贵客的地方。
小五平常拉客时没少往秦淮楼跑,但是他琢磨不出是谁找他,先是回了趟租赁公司,在公司公共澡堂冲了澡,换身干净舒爽的衣服才赶去。
到了秦淮楼,陈良站在二楼的一处房门前向小五招手,小五见是陈良,不禁眉头一皱。
“怎么着,见到是我不高兴?”陈良问道。
小五没说话,径直上了楼,随着陈良进了一间干净素雅的房间,房间里散淡淡香气,略有些纸醉金迷之意。
“你叫我来做什么?”小五开口直接问道。
“你先别急,其实也没多大事情,就是听说你是我哥最好的朋友,所以想互相认识认识。”陈良说道。
“我跟你没什么好认识的,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小五说着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陈良说道:“我听我哥说他在北平最后的朋友就是一个叫小五的胖墩儿,说你为人义气,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你见过江生?”小五听到陈良如此说,不得不停下来。
“当然见过,要是没见过我怎么会乱说,我还知道赵大海,沈阿娘,还有那个很多年前被枪决了的赵壮,这些都是我哥跟我讲的。”陈良说道。
小五的神情有些激动,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江生?”
“许是今年,也许是去年,或者是很多年前,我倒是健忘了,不如坐下来吗,慢慢聊?”陈良说着就坐在桌边,洗干净杯子,倒了一杯茶推到小五面前。
小五欲言又止,只好挪着板凳坐下来,陈良摊手示意小五将茶水喝下去,小五举起杯子就一饮而尽。
“你也不怕烫着。”陈良呵呵笑道。
陈良端起紫砂茶壶又给小五倒了一杯,他说道:“茶要慢慢喝,人啊也要慢慢熟悉,你总不能仅凭着第一印象就将人一棒子打死。”
“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一次两次的事情虽说明不了什么,可大家心里瞧得明白就行。”小五说道。
陈良并不在意小五的讽刺,说道:“那天在东单公园生的事情被你瞧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倒没看出你哪点不好意思的。”小五说道。
陈良将凳子向小五移近一些,说道:“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何不及时行乐,落个自在逍遥,即便是死后下了阿鼻地狱,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那是你为富不仁闲散惯了,有多人遭受战乱,忍饥挨饿,而你却尽想些骄奢淫逸的事情。”小五说道。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难道我就要跟别人一样忍饥挨饿么?”陈良说道:“我的一切都是我脚踏实地靠本事赚来的,若要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我寒冬酷暑苦练十年不辍才能成为今天的角儿,谁能在我面前提闲散二字?”
“你的私事我不想管,但是你伤到娘的心了,她久病在床,说什么你也该去看一看她。”小五说道。
陈良笑了笑,嘴里出一声轻嗤,说道:“我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她,虽和哥哥一母同胞,但是哥哥却受到最好的教育,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而我却被送进孤儿院抚养,连个养母都没,后来父亲死了,都没人告诉我一声,家产更是没我半分,你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倒宁愿自己是个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儿。如今我来北平,就是看一眼生我的人是什么样,可她却得了肺痨,你是想让冒着被感染的危险抱着她哭诉,来个母子相认?我从小就看别人的眼色长大,你们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瞧得出什么意思,那个女人很讨厌我,只是因为我和哥哥长得很像才心中有愧,就像你一样,明明很厌恶我,却因为我的长相像你印象中美好的人儿,所以就有了一丝容忍。”
见小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良继续说道:“你们见着我的时候,肯定是在想,如此美好的皮囊里,为什么藏着一个如此肮脏不堪的灵魂。”
陈良说这些话的时候都神情淡然,小五想不明白,也不理解一母同胞的人为什么他的生长轨迹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但是我和哥哥一样,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对他好,我自然心里也感激。”陈良说着,手指放在小五的腿上。“那天在喜儿楼看见你的身手了得,我觉得你不该安于现状,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拥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就算是给秦三爷当保镖,好歹也有个不错的前程,要是你愿意,帮我打个下手也好,我每个月的钱都给你,一分也不要,就算你吸食福寿膏我也供得起,我都不知道赚钱是为什么做什么。”
陈良说着,手搭在小五凸起的地方,目光略有羞涩。
小五并未有任何动作,而是说道:“你的钱我不想要,我只想知道江生是否还活着,他人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打完仗这么多年了他还不回来?”
陈良见小五竟然没有抗拒,手指抚动,小五这才挡开陈良的手,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口中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你哥要是知道你对我这样,定然会对你失望透顶。”
“你回来。”陈良喊道,可小五已经将房门打开,一只脚迈出了门。“他还活着!”
小五停下脚步,并未转身,陈良说道:“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走,我知道你和我哥一母同胞的妹妹江绒订了亲,说什么我也算你半个亲人。”
陈良说着从小五的身后抱住他,如兔子一般蹭在小五的背脊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无依无靠,过得特别没有意思,无论是受人白眼还是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我也是满怀期待来见你们的,可当我看见你们这些人见我的眼神时,我突然彻底解脱了,心中不再有半分念想。你能不能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丝毫安全感都没有是多么孤独。”
陈良这些话就松开了手,小五没有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本来陈良还想说小五就是个让他感觉特别有安全感的人,可小五的身体僵硬,一直在忍而不,他也就觉得没必要了。
后来小五每次想起陈良的眼神和最后的一句话时,心中就一阵梗塞。
也许那时候,如果小五能稍微回头看他一眼,陈良也就不会在悲伤的情绪中坐在秦淮楼整整一夜。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升起时,吞福寿膏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