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胸口闷,喘不开气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五正趴在床边,他见我醒来,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只觉得心里酸涩难忍,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似乎忘记了一个人,记不清他的模样,便问道:“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小五说道:“还有两天才返校。”
我望着屋顶的房梁,小声地数着:“一九四六,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一九四九,一九五零,一九五一,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八年了。”
“什么八年了?”小五神情疑惑地问道。
江生被黎叔接去日本整整八年。
我说道:“我想喝水。”
小五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喝完水起身出门,朝三里屯的后面走去,那时候野花满山遍野,到处蜂飞蝶舞。
小五见我没事也就没跟上来,他在家里收拾家务,晚上的时候母亲神情疲惫地回到家,小五喊了两声母亲都像是没听见,小五说道:“娘,今天的米我淘好了,待会我来煮吧?”
见屋里没声,小五疑惑地进屋,正看见母亲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母亲伤神过度,加上长久以来的疲劳终于让她不堪重负病倒在床上。
一个女人长久以来干着和男人们一样的脏活累活,母亲身体本就瘦弱,积劳成疾,时常腰酸背疼,再加上她夜里睡觉不踏实,偶有偏头痛的病患。
深夜的时候,高大的小五背着母亲从医院回三里屯,瘦弱的母亲趴在小五的背上,像是个女孩子一样。
回到家后,小五将母亲放在炕上,替她盖好毯子然后才到院子里洗澡。
小五以前向来对我不避讳,这几年随着身体的变化他每次洗澡都避开我,等身上的水珠干了再穿着亵裤进屋。
我记得江生以前也是这样。
我突然小声地哭出来,哭得很委屈,小五见我哭,安慰着说道:“娘都没事了,只是劳累过度,江绒你不必担心。”
我说道:“我想哥哥,他肯定没死,不然为什么连尸体和骨灰都没有。”
小五说道:“江绒,我以后做你哥哥好不好?”
我说道:“不好,我只有一个哥哥,叫江生。”
“那你做我老婆好不好?”
小五的话突如其来,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眼里有闪烁欲出的光晕,我点了点头,说道:“好。”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醒来,他的气色好了一些,正在院子里收拾家务,时不时地从门外偷偷瞄进来。
小五听到院子里隐约的动静,有些羞涩地从床上爬起来,昨天晚上我让他躺在我床边,他并未动手动脚,我枕着他的肩膀也很快睡着。
“娘,您怎么起这么早?”小五边说着边从母亲手里抢过水桶。“我去打水就行,今儿可别去工地了,等明天学校通知了成绩我帮您工地干。”
小五出了门,母亲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见我没答应,也就没再开口。
那时候的小五在三里屯的名声极好,力气大,会帮家里干活,见到人主动打招呼,乡亲们有什么事儿都会去找小五帮忙。
附近村里的知道母亲收了小五做干儿子,因此就托媒人前来找母亲,要把家里的闺女嫁给小五,在这时代像小五这样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让自己家里老小饿死。
赵富贵和沈阿娘的女儿丫丫看到小五就叫哥哥,缠着小五让他抱,她在家时时常听沈阿娘说江生和小五的好,就说长大了要嫁给江生和小五。
小五问道:“丫丫,我和江生哥哥你到底想嫁给谁?”
丫丫说道:“先嫁给江生哥哥,再嫁给小五哥哥。”
小五问道:“只能选一个呢?”
丫丫想了想说道:“那就嫁给小五哥哥。”
丫丫对小五的亲昵就算是赵大海看到都吃醋,那时赵大海已经在浅塘镇上的一家工厂做会计,平常上班并不算忙,有时沈阿娘随赵富贵出远门时,赵大海就会把丫丫带到厂子里玩。
那天晚上,北平城生了一件大事,堂口的老大秦长成死了。
据说是被人一枪崩了脑袋。
秦长成死后的第二天,秦长成的一家老小也全部都在自家堂屋里上吊自杀。
北平城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秦长卿和秦长德的辅佐下,秦家堂口的展蒸蒸日上,那时候秦长成在北平城已经大有名气,在北平城除了洪门老祖之外秦长成最为有名的人物。
洪门老祖是参加开国大典时站在毛主席身后的白胡子老头,人称司徒先生,他和北平城的吴青云也算是故交,因为他几年前拜访过秦叔公,所以一直和秦家堂口的关系不错,对秦长成掌管的生意也多有照顾。
因此司徒先生对于秦长成的死大为震怒,第二天就下令彻查此事。
第二天我和小五早早地起床去学校,那时学校的一帮学生看见我和小五进入校门时都纷纷簇拥过来。
在学校的旗杆下面有一张用红纸写的金榜。
金榜上是梨园中学今年高考的成绩,我看到的第二名写着自己的名字,榜眼,江绒。
而第一名的状元却写着马小五的名字。
校长在师生大会上念出成绩的时候,小五的成绩出乎意料的高,他甚至比我高出20分,到达清华北大的录取线。
小五平常的成绩时好时坏,当初他报考大学志愿写上海国立复旦大学时班主任还找他谈过话,说他报考复旦太冒险。
小五想要和我在一起上学,所以也报考了复旦,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考得那么好,成为从三里屯走出的状元郎。
而在八年前吴青云到浅塘镇小学给学生们看相时曾经指着小五对所有人说,小五才是我们这群人中的状元郎。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老师们嗤之以鼻,张先生生气,我嫉妒,就连小五自己都不信。
可如今小五却真成了状元。
我看着小五被校长叫到台上讲话,他望着台下的我,说道:“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考这么好的成绩,以前的我不学无术,整日给学校和家里带来麻烦,后来因为瘟疫的原因家里生变故,时至今日,很感谢娘亲的养育。”
小五在台上说着,说得眼睛通红,台下哭成一片,结束的时候他说道:“三年前,若不是江生去参军,今天的状元郎一定是他,有人说他死了,但是我不信,我相信上天一定会让好人有好报,江生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还有这次考了第二的江绒,她是女状元,她昨天答应做我女朋友了,我会一生一世都守护她。”
师生们没想到小五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纷纷转头看向台下的我,我面色羞红,小五下了台后,校长又让我上台讲话。
也许是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我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所以我将一切悲伤和尴尬的情绪暂时忘却,幸福不能自已。
我们回三里屯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很诧异,他万万没想到小五竟然是全校第一,他的分数甚至高过清华北大的分数线。
一门两状元,让母亲喜不自禁地哭出来,如果江生也在的话,那江家就是一门三状元。
母亲念念自语,跑到堂屋里对着父亲的遗像说道:“正阳,你听到没有,咱家江绒是女状元了,小五也成了状元,我没给你丢人。”
那天母亲领着我和小五到祖坟给亲人们磕头,一门双状元的消息很快传遍三里屯,传遍整个浅塘镇。
母亲到街上买了很多菜,张罗着状元宴请三里屯的人吃饭,那时候小五举着一碗酒说道:“各位乡亲,我马小五能有今天,全靠我娘张秀梅,以后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小五说完,一饮而尽,乡亲们纷纷叫好,夸小五孝顺,小五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和乡亲们讲,江绒以后就是我女朋友了,我姓马,是娘亲收的干儿子,我从小就喜欢江绒,但是到现在连跟她拉手都没拉过,各位乡亲觉得我追江绒不过分吧?”
小五生怕和我在一起会遭三里屯的人说闲话,所以他先把话挑明了,如此这般说哪还有人说不是,纷纷起哄,让我们早点完婚,母亲虽惊愕,却也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那天小五喝了很多酒,他烂醉如泥,被赵大海扶回屋里。
两天之后,我和小五的录取通知书被母亲攥在手里,但是母亲的脸色很难看,我们所有人想的都是能不能考上大学,但是却忘了问大学能不能上得起。
那时候并没有公费读书,学校就算有奖学金最多也就一百块钱。
建国之后,民国货币被取缔,新版人民币行,两毛钱可以买到一笼包子,我们上小学时每个学期只需要交五十块钱,那时候父亲一个月有六十块钱的工钱,足够我们交学费,建国后母亲在工地干活,正常的小工是每天两块钱,母亲干的活又脏又累,每天能拿到两块五毛钱,一个月不休息还有额外几块钱的奖金。梨园中学的学费每学期三十五块钱,我和小五的生活费每个月不到三十,这样母亲除了花销每个月都能存几十块钱,她把这些钱都攒起来,说是将来给我和小五上大学用的,到时候我在大城市读书找个城里人嫁了,能节省一笔花销,她会送我一套嫁妆,而小五也是她儿子,他赚的钱给小五盖个房子,娶一房媳妇儿。
母亲辛辛苦苦多年攒了一千二百块钱,他根本没料到我和小五会同时考上大学,而录取通知书上明确地写着学费是一千块钱。
多少人家为了孩子上大学砸锅卖铁,母亲拼了命想要赚钱供我们读书,终于还是遇到了坎儿。
以母亲目前的能力,就算借钱让我和小五去上学,接下来的学费她也供应不起了。
那时候我和小五还沉浸在高中状元的喜悦中,母亲已经在村里奔走借钱,乡亲们都为我们考上大学而骄傲,说两家祖坟上冒青烟,但是他们的确没什么钱,就算有钱,这年月人人过得缩衣减食,如今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弱女子,没人敢借。
赵富贵如今已经不是地主,除了房子大点儿,也开始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家里的商店早已不开,电话也停了一年多,再者说,就算他家有钱也不会外借,赵富贵恨透了三里屯的人,更何况财不外露这个道理。
得知母亲借钱,晚上的时候赵树根来到我们家,将他当年问父亲借的七十块钱还给了母亲,还有王木匠当天晚上也送来了一百块钱。
除此之外,母亲再借不到钱。
母亲瞒着小五偷偷去找了一次小五的二叔和三叔,她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晚饭的时候母亲一直愣,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这大学的学费怎么这么贵?”
从赵树根和王木匠来我家送钱的事情上我和小五都看出母亲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一定挨家挨户借了钱,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我和小五各怀心事,各自担忧起来。
到了晚上凌晨的时候,母亲悄悄推开偏屋的门,让小五跟她出去,小五一直都没睡着,她朝我的床上望了一眼,然后跟着母亲到堂屋里。
羊油灯的灯火摇曳,母亲说道:“小五,娘病了,以后干活怕是没那么多力气了,这大学的学费实在是太贵,我只能供一个人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