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平治安混乱,赌坊牌馆开了好多家,乱世当道,谁都想赢个盆满钵满,在乱世中自在逍遥,因此即便那时经济萧条,多少家都揭不开锅,也依然有人用下顿饭的钱用以押注,赌个未来。
一年前自从舅舅被父亲砍伤的事件后的确老实了一段时间,他的伤好了之后也帮着在家干了几个月的农活,以前的牌友找他打牌他也不再搭理,毕竟曾经欠下几百块大洋,逼得他想着法子要去谋财害命,他也算是体验过绝望的人。
但屠夫伪装得再好,当他拿起刀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自己杀戮的本性。
舅舅就属于那种打死也不改本性的人,他多年嗜赌成性,犹如蛊毒,病入膏肓,侵蚀骨髓。
无论是要债的混混将他逼到绝境,亦或者父亲险些将他砍死,都不能让舅舅改掉嗜赌的毛病。
舅舅以前见过老江几次,那时候老江还没个一官半职,但是他是出了名的狠人,小五的爷爷在世时也和老江称兄道弟,老江虽然没有小五的爷爷能打,但是他不是个怕事的人,以前给警署署长的家人看病向来不收分文,也正是如此警署署长和老江称兄道弟,老江才有机会将父亲介绍在警署里混个脸熟。
舅舅见到老江撒腿就跑,知道老江是找帐的来了,老江也没追,傍晚就被通知张来宝在回家的路上被蹲守在他家附近的警察抓个正着。
舅母百般求老江放过舅舅,老江不予理睬,要舅母拿钱到警署赎人。
舅舅偷偷赌博这几个月有输有赢,倒是没将家里的钱财拿出去败光,最后舅母只凑了十个大洋出来。
姥姥哭得昏天暗地又不敢到三里屯哭闹,老江也没有做得太过,从舅母那得了十多个大洋后也就放了舅舅没再为难。
父亲的腿需要长久的治疗,家里到处都需要钱,老江从前线回来后,因战争还在继续,国军方面也没有给他多少钱,日子倒也勉勉强强地过,再不济以老江的身份也可以在城区机关混口饭吃。
老江赋闲在家的时候经常带着江生在三里屯周围转悠,有时是抓野鸡野兔,有时是教江生爬树掏鸟窝,或者教他怎么讲树叶和柳条吹响。
过了北平边境有不少山区,老江有几次出远门采药也将江生带了去,教江生不少认药辨草的本事。
谁都看得出来老江一心想要个孙子,我虽小时候顽皮,但毕竟是个女孩,不能和老江学男孩子玩的那些。
老江像是老来得子一般疼爱江生,那些天里我看得都心生嫉妒,好在老江有什么东西给了江生后,江生都会留给我。
老江的房子是盖在我们家后面的,吃饭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和江生去将老江喊来,老江吃完饭会将父亲扶到炕上,帮父亲按摩穴位和针灸,或者是让母亲熬药给父亲泡脚。
几个月后父亲的腿脚终于有了反应,虽然还不能正常走路,但是起码能像以前用拐杖支撑自己,在三里屯周围走动。
那时候由于通货膨胀的缘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万元户,钱多得堆到床底。
牛爱花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说道:“上回不是欠了江绒家一千块钱吗,等会你拿去还了,我不想跟张秀梅那个贱人讲话。”
马爱国说道:“那时候的一千跟现在能比吗,要还也得用金条和大洋还,你拿着现在的钱去还钱跟拿废纸有两样吗,也不怕招人闲话。”
“钱就是钱怎么能是废纸?”牛爱花吼道。“一千块钱拿出去还能买两把葱,够吃半个月的,总比没有强,你现在不还,等钱值钱了再还。是不是脑子有病哦?”
“你少掺乎这些事儿,这是我跟江正阳的事情,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插嘴,烦死人。”马爱国不耐烦地说道。
“你说我烦?江正阳你这畜生,当初你是怎么跪下来求我让我回来的,你当我愿意烦你!”牛爱花说着就站起来拧马爱国的耳朵。
“你有完没完!”马爱国将牛爱花一把推开,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妈,不要打架。”小五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劝道。
牛爱花歇斯里地咆哮起来,冲向马爱国和马爱国扭打成一团。
如今母亲再不似以前那样任牛爱花辱骂,牛爱花骂她什么她都会骂回去,就算动手也不吃亏,所以牛爱花一般很少招惹母亲。
江生和老江的关系熟络后就没再经常逃课和老江去看诊,江生依然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学放学。
那时走在街上经常能看见人们拎着一捆一捆的纸币,起初见到倒也新奇,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因为通货膨胀的原因,外面的小吃店大都关门歇业,原本大家都爱吃的小笼包也没人买得起了,大家都从家里带煎饼和馒头到学校吃,带一把盐豆或者雪菜疙瘩就可以吃得半饱。
但任何一个时代,有穷就有富,秦飞仗着和秦叔公家沾了层关系,秦叔公自然不能让自己亲妹妹受苦,也不知给了秦飞家几块金条。
秦飞偏偏喜欢在所有人都吃咸菜啃干馒头的时候大鱼大肉,而且他本可以在家吃,却偏要带到学校炫耀。
那时候秦飞偶尔会带几只鸡爪分给愿意跟着他混的人,那时能吃一口肉,简直就是奢望。
不过即便是经济萧条也没能阻止王虎和小五的胖,王虎依然每天都翻着花样带零食到班上,有时小五早上都不吃饭,等着王虎的零食。
小五下课的时候经过江生的座位会偷偷拨开零食袋,将零食塞在江生的嘴里。
那时已经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三里屯的孩子一起升入了三年级,我和小五都九岁,江生十一岁。
在宪兵队撤离北平之后,梨园大张旗鼓地鸣鞭放炮,重新搭设戏台,一时间观戏者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有梨园的吸引,梨园镇的说书茶馆也自然生意兴隆,多少艺人全都以梨园为,敬龙师傅为梨园的龙头,也就是第一人的意思。
龙师傅召集以前的徒弟想要重振梨园名声,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维持,通货膨胀的影响让北平城多少富户一夜变成平民,百姓衣食都拮据,自然就没人愿意听戏了。
好在是梨园要赏钱时一般要的都是银钱,铜板也要,所以货币贬值之后,梨园虽然没地可种,但龙师傅那里存的金银饰铜板锭子也够手下的弟子吃上一段时间的。
但即便如此,也仅仅够吃上一段时间。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唱戏的娃娃至少也要到十六七岁才能长好,过了变声期,最怕的是生角变成了女腔,旦角嗓子捏不下来,只要过了这两关,基本功练就了,也就成了角儿,就是给梨园赚钱的时候。
梨园的手艺起源于唐朝,由唐明皇李弘基开创,唐明皇即为唐玄宗,他便是梨园的祖师,被称为戏神,所以梨园拜祭祖师爷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拜皇帝,规格甚是隆重。唐玄宗又喜好丑角,所以在生旦净末丑这五角之中,丑角的地位最高,在戏班子里最受尊敬,凡是都要以丑角为先。
不过这是在满清以前的规矩,到了民国时期,戏班子里依然以丑角为尊,可那是一起学艺时才有的规矩,一旦到了年龄,花旦和武生才是真正的角儿,他们到哪都会被奉为上宾,戏楼里的赏钱也都会给他们,至于其他角儿则一概不理。都是生旦两角自己定规矩赏给手下一起唱戏的其它角儿银钱。
因能成花旦的人都是自小容貌姣好的男孩,一旦花旦到了少年和青年时期,举手投足间花旦的一颦一笑都足以称得上妩媚撩人。有人不明白花旦为何不找女人来演,实际上稍微一想也可以明白,自古以来龙阳之好者不乏其数,更有不喜龙阳癖好的人见到妩媚男子图个新鲜想要一尝禁果。
若是换成女子,观戏者中不乏权贵高官,看上了花旦就要买回府上,梨园的老师傅不卖就得罪了权贵,卖了,梨园就从此落魄。一名花旦要花老师傅多少心血才调教得出,换成男子则不同,即便有龙阳者看上花旦,想要花重金来个一夜逍遥,也不会影响花旦继续留在梨园。
因此往往梨园的悲剧就在此,说是上得了台面,实际也上不了台面,再比普通人高贵,终究是演给更高贵的人看的。
江生自从离开梨园,至今已经有两年的光景,这两年的时间里每年春节前后梨园大弟子胡小猛就会带着喜儿来看望江生,江生也会随胡小猛回到梨园吃上一顿饭。
但是龙师傅倒是从不在江生回去时出现,江生本就是个性格隐忍的人,龙师傅不愿见他,他自然也不愿见龙师傅,甚至提都没提。
梨园的弟子想念江生,不想江生来吃顿饭就走,便让江生留下,于是江生便会留宿弟子房一夜,喜儿和小铲子就会挤在江生旁边。
江生到现在还记得皮猴,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床,坐在梨园的院子里望月亮。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皮猴的时候是皮猴拿凉水泼他,之后皮猴好多次针对他,可当他为胆小怕事的喜儿准备废了一只手的时候,却是皮猴挡在了他的前面。
“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当属肉包子。”
“我小时候就听旁人讲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他头上扎着紫金冠,脚踏七彩跟斗云,身披金衣金甲,到哪里都有人叫他一声大圣爷爷,当真是威风凛凛!”
江生正想着就突然泪流满面,想起皮猴临死前都没叫醒他,走得那么决绝。
去年老江带着江生去找舅舅要账的时候给了江生两个袁大头,到了天亮,江生悄悄走出梨园,到梨园大街上给每个师兄弟都买一笼包子。
江生走的时候将小铲子叫醒,小铲子看着桌上的一堆肉包子眼睛都直了,梨园里整天除了野菜汤就是野菜汤,有个玉米馍馍都能顶破天了,哪有肉包子吃?他跟着江生走到门外,江生回头说道:“小铲子我要走了。”
小铲子没想到江生叫他出来是要告别,连忙说道:“江生哥你别走,我去把喜儿他们叫醒。”
江生拉住小铲子说:“不叫喜儿就是想这样安静地走,你一会儿回去把大家叫醒吃包子,不然要冷了,哦对了,得先刷牙。”
江生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梨园,然后到梨园大街再买一笼包子,一边走一边吃,过了天桥来到埋着皮猴的土冢旁,将剩下的包子放在土冢上。
江生一直记得那个叫田中雄川的孩子,正是他的任性妄为才间接导致了皮猴的死,所以江生也恨透了宪兵队。
后来宪兵队被押送回国的时候,田中雄川还特意让田中武托人找到江生,想要临走前见江生一面。
江生自然是不会去见。
没人知道抗战胜利后,江生每天都在看报纸听电台,每天都在等着任何有关上海的消息。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关于上海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署名却是田中雄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