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清宁真人身躯剧震,身前苍苍剑光顿时一暗,显得散乱了起来。
他是掌门徒,虽说单论剑道一途,门内公认清静更胜一筹,但清宁根基深厚,道法精通,他观鱼悟剑,悟的是法剑。
剑出则法起,与天地道法相合,幻化五行乃至各类精灵。
阵法之中,灵光点点,如梦似幻,穿梭于狂风暴雨之中,却被两道狠戾锋锐的剑气逐一斩灭。
清宁真人面色沉凝,心中依旧不慌不忙。
他提前布阵,笃定太安今夜无论是否亲自出手对付邵珩,都会寻机会靠近留仙湖附近。清宁的邀请,正中太安下怀,省去了理由,太安还想借此用清宁来佐证自己清白。
清静那边方动,清宁便动密法,将二人转移至留仙湖高空大阵之中,隔绝内外气机。除阵法之利,又有太律真人于归元峰主阵处掌控宗门大阵,断了太安的退路。
不过,随着阵中风雨因剑气汹涌而愈狂暴,清宁真人眼角微微抽了抽,心中不免再度刷新了对太安的看法。
“太安师叔,事已至此,何必再斗。”清宁随手一指,一点灵光化作万丈巨木,如同擎天巨人手中之剑,压向太安。
太安面无表情地举手一挥,四道快如闪电的剑光交错闪过,刹那间将巨木四分五裂,湮灭化作点点灵光。
同时,另有十二道剑光,从狂风暴雨之中升腾而起,分别向阵法四角枢纽攻去,企图将大阵撕碎。
云雾汹涌,阵法之中狂风大作,剑光去势肉眼可见的微微顿住。
然而下一刻,十二道剑光齐齐雷鸣,穿云破雾,将周围阵法所化风雨撕成粉碎。
清宁真人脸色一变,立时察觉到阵法枢纽有崩溃之兆。他虽猜到太安绝不会束手就擒,但如今太安退路被封,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是太律真人出手所为。
清宁真人不明白,对于太律真人的性子,太安只会比清宁等人更加了解,为何还负隅顽抗至此?
留仙湖上还有别派之人,虽有阵法隔绝,后赶来的清璇又施加幻阵,也未必瞒得过元婴高人。但此番来恭贺人之中的元婴修士俱是沉稳之人,就算察觉到了什么,也不是乱嚼舌根的性子。只要今夜影响范围不波及那些低阶修士,存微这番清理门户的阵仗,多少还能存下些许颜面。
可未料想,太安的困兽之斗,令清宁有些支撑不住了。
眼见阵法即将被那十二道剑光彻底绞碎,阵中风雨已弱化消散时,太安头顶徐徐展开一片星幕。
八道剑光向四方散开,与太安的剑气碰撞在一处。趁此机会,清宁法诀一变,将阵势转动,四方枢纽隐没于风雨之中。
“太皓!”太安霍然抬头,目光中仿佛燃烧着熊熊之火。
大势已去,太安自然知晓今夜自己一败涂地。
可胸腔之中那股忿懑之气回荡心田,令他不愿意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这股忿懑,在太皓出手之时达到了顶点。
过往的恩怨,所图的破灭,全部化作一腔烈火,随着十六道剑气一同宣泄而出,攻向太皓真人。
惊天动地的轰鸣,整片留仙湖波涛滚滚,群山摇晃,湖中之人纷纷察觉到了异样。
狂风暴雨之中,八道剑光自夜幕中如流星般坠下。眼看即将吞没太安之时,八道剑光倏忽一变,如同八道锁链将太安捆了结实。
太安真人闷哼一声,随后站直了身子看向太皓真人以及太皓身旁目光冰冷的邵珩。
仿佛先前的出手将一切情绪都泄了个干净,此时的太安看不出喜怒,只似笑非笑地对太皓真人道:“我早知你一直藏拙。”
太皓真人花白头随风而舞,对此没有回答。他见清宁与清璇飞到身旁,才对二人点了点头,袖袍如鼓风般涨大,将太安与邵珩分别一卷,便消失无踪。
清璇真人脸色微变,忍不住开口道:“清宁师兄?”
这时,阵法彻底溃散,所有阵旗光华散尽,倒飞入清宁手中。
听到清璇的声音,清宁真人摇了摇头道:“你我先去存真殿向太律师叔禀报。”
…………
归元峰存真殿内,太律真人听着清丰真人低沉的话语,看着下方两具尸体,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根。
周子安站在清丰真人身后,神情逐渐平静,只偶尔望向陆济尸身时露出哀伤。宁青筠也随清丰真人到了存真殿内,但她只静静站着,就像一尊雕塑一般。上方几位座同时形成的强大压迫,也似乎影响不到她。
除太皓真人与太安之外,各峰座均在殿内。就算太律先前未曾明说,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也都已知道今夜为何而来。
就在刚才,清丰带着清方和陆济尸身返回存真殿内复命,清方认下所有事后,自碎头颅而亡。
存真殿上,血溅三尺,面目全非,意为无颜面对师尊太律真人。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时寂静一片。
就连脾气最为暴躁的太岳真人也一言不,一向心软的太仪真人更是微微别过脸,不忍再看。
唯独太律真人神情冷漠,没有丝毫动容,好似死的不是他的弟子、徒孙一般。
“死得好,也省了我清理门户的麻烦。”太律真人冷冷瞥了清方尸身一眼后道。周子安心头一颤,低下头去,只觉太律真人果然不负冷心冷面之名。
只有沈元希站在太律真人身后,看到了这位师叔祖枯瘦手背上暴露的青筋。
“清方已然供述一切,太安何在?”太尘真人常年在外,确实没有想到竟是太安,如今心中自是满满不解和愤怒。
太律真人还未开口,清宁、清璇、清静三人接连入内。
“弟子幸不辱命,已斩灭太安师叔之化身。”清静真人向众位师叔行了一礼,声音依旧温和地开口,丝毫看不出刚刚大战一场的迹象。
“好!”太律真人眉眼冷酷。
清宁真人同样行了一礼,而后道:“弟子得太皓师叔相助,已拿住罪人太安……此刻,太皓师叔已带其前往集英殿内。”
听到太皓带了太安去了供奉着存微祖师和历代掌门、先辈的集英殿,太岳真人脸色倏的一沉:“他也配见列祖列宗?”
太律真人拂袖冷道:“也好,我也想当着祖师的面问一问他。诸位师弟,同门百余年,便一同送他最后一程。”
话音落下,太律真人顿了顿脚步,而后道:“元希,你随我一起,余下弟子暂且退下,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太律真人锋锐的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大步流星离去。
“是。”众人各怀心事地应道。
…………
集英殿内,清香袅袅几许,玄木所制的牌位散着一种令人宁静的气息。
其中最高处,属于存微祖师的位置处只悬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存微祖师盘膝闭目而坐,右手握着一卷书籍,左手抚一柄木剑,与普通道人无异的存微祖师,神情温和平静,丝毫看不出他辟易群魔的半点威风。
但站在这副画像之前,邵珩却觉得那画上祖师好像随时都可能睁开眼,从画像上走下来似的。
“你什么意思?”太安只觉祖师画像有些刺目,忍不住问道。
“……你本是咱们师兄弟几个当中,天资最卓越的那一个。”太皓真人没有看太安,“可惜你一直心结于过往,竟走到这一步。”
太安冷冷一笑:“天资卓越?不见得吧。”
邵珩目露怒意,想说些什么,却被太皓真人制止了。
“你自认为是因为当年你被世家利用犯了错误,才使得当时的掌门师叔厌弃于你,不仅掌门之位落于太微师兄,连明心峰也被太律所夺。后来,你又得知玉泉峰掌天枢之事,你更对我和掌门师兄生了恨意。”太皓真人缓缓道:“你利用清方,对付清怀与清言,乃至如今对元希出手,归根结底除了想借如今门内情形谋掌门之位外,便是想要报复我和太律。”
太安先是一颤,下意识看了看那属于先代掌门的牌位,而后略微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太皓真人:“你倒是懂我。”
而后太安自嘲一笑,又道:“不错,选择清方,是我有意为之。对付清怀、清言虽说是清方出手,但我出言诱之,才后后来的结果。只不过,我起初倒也没有要取他二人性命。清怀之事,最终与他自己心性亦有莫大干系,换做旁人……”
太安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邵珩:“……则未必如此。至于清言……”
说到此处,太安又顿了顿,似乎想起金泉湾那一晚清言平静的表情:“……纵是清方起初也未曾想要取他性命,只不过最后不得不杀罢了。”
邵珩霎时脸色铁青,嘲讽道:“好一个不得不为。”
若不是碍于师祖太皓在前,邵珩指尖剑气几乎便压抑不住。
太安抬眼晙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实如此,随你信或不信。”
若非清方与外道同谋,反被人捉住把柄,他太安岂会亲自出手对付清言?
集英殿内,落针可闻。
清言之死,对于太皓真人而言,也是沉重打击。
“你针对元希,果然是因为仍不忿掌门师兄么?”半响之后,太皓声音似有些疲倦:“清言死后,你和清方都收敛得很好。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对元希下手,也不会被小辈们利用,又被我与太律察觉。”
太安神情变幻了片刻,刚要开口,集英殿门口传来太律真人冰冷的声音:“到如今,何需问他这些?”
太律真人步如流星,神情冷峻,其身后其余各峰座亦面色纷纷,鱼贯而入。
“上百年前的点滴恩怨,他都能记到今日,只怕是掌门师兄闭关之后,他便对掌门之位重新生了妄念。”太律真人锋锐的目光扫过太安,厌恶且丝毫不容情地说道,“你心有不甘,大可直接冲着我或者太皓,甚至太微师兄。因阴私手段诱小辈,残害门中子弟,连犯宗门大罪,按门规当除你宗籍、废你修为,抽魂永镇于知返峰底受地火炼魂之苦。”
自太律真人出现,太安便没开口,只冷冷笑着。
太岳真人
等人只觉眼前的太安说不出的陌生,恍惚间那个意气风的师弟已随岁月消失无踪。
“到现在容你一条性命,不过是因为清方死前说不清楚究竟与何人勾结!太安,当着你师尊的面,痛痛快快说出关于缙云城和笑浪山庄的袭击者究竟是何人?”太律真人指着上方太安师尊的牌位呵道。
听着太律犀利的言辞,太仪真人依旧秀丽的面上露出几分黯然,她道:“太安师弟,你当真……如此怨掌门师兄么?”
“我自然是怨!”太安看了一眼因太仪真人出口而神情不耐的太律真人说道:“昔年我不过犯了一个错误,便被放弃,掌门之位落于太微手中……”
太岳真人忍不住怒驳:“太微师兄掌宗门四百余年,数次于危难之际庇护全宗,携玄门十宗对抗魔门。其中玉虚山野心勃勃图我宗门根基,天妖谷熊青几番试探……皆是太微师兄逐一压下!为此……为此……”
碧落峰的太松真人声音低沉地接着说:“掌门师兄本可早些踏出那一步,但却因百年前与天妖谷、阴阳宗交锋之中强压伤势,又为宗门强压境界一甲子,才使得劫数缠身,再无生路……太安,就算师兄初掌宗门时看不出你与师兄的区别,但师兄执掌宗门四百年来的一切,你有何可不服,又有何可不忿?”
太尘真人没有开口,只满目失望。
太律真人眉眼之间的不耐几乎快要顶点。清方是咎由自取,太律真人只悔未曾及早现,亲手处置。
可陆济之死,如何不令太律真人心中伤痛?
他只想尽快从太安这里明确幕后凶人,便好了结这一切。
但这时太安突然急促且大声地说道:“不,我对太微师兄……心服口服!”
集英殿内众人俱是一愣。
“我唯一所忿,便是他要将存微上下交于黄口小儿之手!”太安抬眼看向自打进殿后便与邵珩一般站在角落里一言不的沈元希。
原本不耐之极的太律真人闻言却是一愣,脸色骤然变幻。
太安真人喘了口气,平静下来说道:“掌门师兄对元希给予厚望,我并无意见。但他却要将下代掌门之位越过我等,甚至越过清宁、清静二位师侄,直接交于元希,我不同意。”
太律真人嘴唇微微一动,却只捏紧了拳头没有出声。
躺着中枪的沈元希面露茫然,显然不明所以。今夜本是他与邵珩计划对付太安等人,结果半路全被师门长辈截了胡。本以为尘埃落定,哪知却又扯到自己身上。
沈元希虽有心日后谋掌门之位,但也没想过越过师尊清静真人。但看在场师叔祖们的神情,显然是都知道此事。
一旁的邵珩立即想到了如今存微掌门权柄四分的形势。
“我所做所为,辩无可辩,诸位同门不必再言过去,我也曾执掌刑律,我该是如何下场,不必太律你多说,心中早已有数。我承认始终对掌门之位心存妄念,但若真由太律你或者清宁、清静哪一位师侄来继任掌门,我皆无异议。可……元希太过年轻,虽然如今他已是金丹,但你们谁能确保他百年内必修成元婴?”太安须皆扬,神情略显激动。
“诸位同门当知我存微立宗以来诸多坎坷,知晓其余门派对我存微终究虎视眈眈,元希如此年岁,如何能当大任,如何替存微全宗遮风挡雨?太松师兄,你扪心自问,当真能心甘情愿听从小辈差遣?”
太松真人被他一问,面色怔忪。
“清宁师侄,以你身份地位,当真能屈于元希之后?”太安又望向不知何时候在集英殿入口处的清宁、清静。
清宁真人面不改色:“师尊遗言如此,弟子自当遵从,有何能不能或是愿不愿的。更何况,我本也打算,若师尊所择之人是我,待我去后也将传于元希。”
太安闻言却是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清宁会说出这样的话。
“到了此刻,你仍是执迷不悟。”太岳真人摇了摇头道,“太微师兄如此行事,必有其道理,我信他,也信元希这孩子。”
“不错。”起初一时动摇的太松真人很快回过神来,淡淡说道。
沈元希眼眶一热,心头既震惊又茫然。
别说太安不解,他自己都不理解。
“太律……你也甘心?”太安有些艰涩地转向太律真人,“宗门权柄咫尺可摘,你当真甘心?”
太律真人回以鄙薄的目光。
沉默了半响的太皓真人心潮汹涌,想起自己接连失去的弟子,想起掌门师兄临去前甚至刻意避开自己未曾见上最后一面,终于压不住那一丝恨意,快步走向太安身旁冷笑道:“你觉元希不配?可全宗上下,再没有比他更配坐那个位置了!”
说完,太皓真人并指如剑,在众人大惊失色的目光中闪电般点向沈元希眉心。
沈元希头顶之上立时展开一片华盖一般的祥云。
“嗡!”集英殿内,供奉池鱼仙剑的所在之处,响起一声清脆的剑鸣。
集英殿外,清静真人轻轻叹息,展袖射出一道与殿内剑鸣呼应的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