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村,姜家。
天空由西到东从浓墨一般的漆色渐变成绚烂的浅紫,云彩微微浮动,好似要遮住那些调皮的星星。
姜家破旧的小屋远远孤立在村落西边,小屋内没有一丝亮光,好似主人仍在安睡。云溪村一向贫瘠,烛火基本上是村中零星几个大户才能拥有之物,更遑论只剩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姜家了。
更何况,此时已日出将至,所有人都还在贪恋着被窝的最后温暖。因为当太阳升起时,一天繁重的劳作又即将开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人生再简单、平凡不过。
没有城镇的娱乐繁华,更无寻仙访道的痴梦。
但在这里的许多人,却有一个完整的家,或许平凡无趣,却是多少人难以期盼的温馨。
除了姜石。
姜家本是外来之户,就算民风淳朴,已多少有几分排外之意。姜父有一手上好猎术却是个耿直的脾气,更是在之后得罪了不少人。姜石所言其父死亡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亦非全无道理。
所以,姜石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云溪村的人。
本该在睡梦中的姜石,灵巧如一只山野间的狐狸,从云溪村西面的大山里倏地窜出,悄无声息地来到村中一户人家围墙之外。这户人家看起来房屋簇新,砖瓦皆是新砌过一般,造型带着几分清雅,显然在村中不是一般农户。
尤其是此刻,这户人家灯火通明,内里隐隐传来男子怒斥声以及妇人压抑不住的悲泣之声。一方面,再次彰显此户人家地位不凡,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此时这家人中有什么大事生。
自邵珩离开不过十来天,但原本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姜石已同先前大不一样。虽然看起来依旧瘦弱,但那小小身板之下却蕴含着堪比成年男子的力量,面色也远比十几天前红润。
他本就眉眼不俗,在练习了邵珩传给他的基本拳法初步炼体,又见识了一点点仙家风范后,姜石愈显得比同龄人成熟许多。那双在邵珩看来愤世嫉俗的眼里,也没有了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
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孤独和桀骜,却也多了七分明亮和生机勃勃,以及……一丝少年的捉狭笑意。
只见姜石掂了掂手里一个不小的布包,“嘿嘿”一笑,抬手间将那布包投进围墙之内。布包准准地落在里面的地上,出沉闷轻微的“噗”声,之后又回归安静。
姜石做完这件事后,拍了拍手,挺立起身体,面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再次如一只在夜色中奔跑的野狐,没有出一丝声音地回到了自己家,没有被任何村民现。
将明未明的暗处,传来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原本姜石所站之处不远的地方,突然凭空出现了三个人,若是有村民在此只怕还以为遇见了夜鬼。
另有一人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原来这就是邵师弟要寻的孩子。”
方才出声叹息之人,正是来接姜石一同返回存微山的邵珩,出声说话者是陆济。
至于另一个未声之人,却是存微山记名弟子、此次带队之一的郑英。
昨日午时,存微山众人辞别笑浪山庄众人,登上云霄飞舟离开泉北城。不过,清阳道长称,先前提前离去的沈元希传来消息,不日也将回归,他先去接应一下。李沣泰担忧魔门余孽虽然受伤而去,但那赤瞳老怪却依旧对他们威胁极大。便让飞舟停在一处,等清阳道长、沈元希一起返回后同行,免得他们再遇到什么威胁。
云霄飞舟虽是飞行代步所用,但防护亦是牢不可摧,在飞舟之上,众人安全皆还算有所保障。
既然要等沈元希,邵珩也想起了还在云溪村的姜石。
这次笑浪山庄开鼎丹会,接连生如此多的事情,竟让他差点忘记了这件事。要不是昨夜听到李师叔和郑师兄讨论那临去时欧阳城亲自赠送的三枚造化生死丹,邵珩猛然想起师尊身体之事,也才想起还有个姜石要一起带回存微山。
幸好当时飞舟离云溪村距离不是很远,凭他们御剑的速度,半夜就能到。不过,李沣泰也再不似来时放心让邵珩自己一个人前去。
飞舟之上,清阳真人外出接应沈元希,李沣泰修为剑术最高,郑英次之。
所以,郑英主动提出陪邵珩走一趟自然再正常不过。
只是不知为何,当时在场的陆济却也提出愿陪邵珩一同接姜石返回。
邵珩当时也未能理解,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同门之谊。两人交情不过一般,邵珩也多少看出这位陆师兄看似笑眯眯,同所有人都交好,内里只怕也并非表面那般和善。对沈师兄应也不是他们这些新进弟子的崇拜,否则他不会在清阳道长说出沈元希曾在此地出现过的话后,面色一变了。
其实陆济倒也没啥别的心思。
此次出行笑浪山庄,他本是众弟子中修为最高者。按说,除了李沣泰、郑英之外,一切应以他为。
但入城之时遇玉虚山宗飞云挑衅,他机变不如邵珩、上官诚泰;丹会比试时,虽然第一局也算大出风头,但邵珩、南宫北斗在第三局之惊艳剑术盖过其他所有人的风头;魔门来袭,所有人皆迫于人质压力暂时无计可施,却没想到邵珩暗地里再出奇计,不仅躲过所有人耳目出城寻找对方藏匿所在,还一举将人救了回来。
邵珩顿时声名大噪,受到了整个笑浪山庄上上下下的尊敬、感谢不说,更是令其他各派长辈交口称赞不已。
按说他修为比周子安高,也不比那王乐差。邵珩却偏偏未选他一起前去救人,陆济心里自然有些恼恨。不过,机会已失,他也只能在门内长辈面前多刷下存在感,表现下爱护师弟、兄友弟恭之情。
邵珩不选陆济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不熟悉,无默契。
王乐指挥傀儡进退有度,一看就知是个大局观十分强的人,后来其言行举止也证明了这一点。周子安虽然中途阻止他拦阻萧毓之事令邵珩十分恼怒,但到底配合默契,行动起来十分配合。
邵珩少与陆济来往,偏偏屈指可数的几面中,陆济给他留下的印象皆一次与一次不同。所以虽然修为高,剑术也不差,却依旧被他排除在外,不敢交心。
陆济那话语里的微嘲之意掩藏得极好,若不是邵珩这段时间一直精神紧绷,对外界十分敏感,也轻易不会现。
郑英乃是一路从外门之中,在世家打压之下摸打滚爬而上的,远比邵珩、陆济年长,自然也感觉得到陆济对邵珩淡淡的忌惮。不过陆济乃是内门亲传,又是世家出身,还拜在明心峰座下,郑英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至于陆济,对方听得出、听不出都不重要,他在李沣泰面前的一番表态就已然达到了目的。这一遭,只是随便走上一趟罢了。
本以为这个偏僻的山村中长大的孩子,应是个木讷粗俗的孩子。却没想到,看了一场好戏。
粗俗倒没错,木讷却未必。
陆济心想,这个姜石是那短命清怀师叔的亲人,日后若修行,只怕也是要入玉泉峰一脉的。这么个性子,也不知那掌门真人、太皓真人看了会不会头疼?
陆济想得没错,邵珩方才叹息也是头疼此事。
姜石显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也不是一般孩子的调皮捣蛋。
他们早就来了此地,却未在姜家寻到姜石,正疑惑间就见那小子从山里窜出,跑到这里。
邵珩等人奇怪之下有心跟踪而来,那布包中之物瞒得过凡人,却瞒不过他们这等修士:里面是一只已然陷入陷阱当中死去的野兔。
而屋内那几个凡俗之人的对话,邵珩三人自也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邵珩,不过听了一句,就已知晓此户人家不是旁人,就是当日他来云溪村时,带着一群少年狠揍姜石的陈小胖家。
那陈小胖不知为何,几日前陷入了昏迷状态。村里没有大夫,只有一个只会治些头疼脑热又年迈虚弱的游方郎中。
陈家是云溪村大户,在县城有亲戚,便派人去县城寻医。但是来的大夫瞧了陈小胖的症状,也是束手无策,一口咬定是撞了邪。
陈家吓坏了,陈母日日在心肝宝贝儿子床前哭泣。陈父——也就是当年因一块狼皮害死姜石父亲,又间接害死姜石母亲的人,也是没日没夜地指天骂地。陈家两老年事已高,担忧唯一孙子安危,也体力不支病倒了。
此时的陈家,已乱成了一锅粥。
至于,大夫为何说陈小胖撞邪的原因,就是因为陈家院子中,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只死兔子。
陈小胖属相为兔。
死兔频繁无故出现在陈家院子中,对应着昏迷不醒的陈小胖,在愚昧无知的村民眼中,可不就是撞了邪么?
邵珩没有理会陆济话语里的微嘲,目光担忧地看了郑师兄一眼。他见对方目光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严峻,心里一个咯噔:陈小胖的昏迷,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当真是姜石这孩子,出手报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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