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十一月八日,皇上在最后一天启程离京赶赴遵化。三周年是大祭,是仅次于入土下葬的最为重要的丧仪之一,为此皇上自登基之后十三年执政期间,唯有的两次出京,一次是三年前的前往景陵安葬先帝,再一次就是现在的二度前往景陵主持三周年祭奠大典。因此这一次的出行阵容十分的强大,除了老幼病弱之外,皇室宗亲、王公大臣悉数随行,除了必要的守备之外,京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出行队伍实在是太过庞大,尽管包括雅思琦在内的女眷们已经在昨天提前出了,但是今天陪皇上一路急驰的同行人员竟也是绵延了将近一里地。皇上只给自己留了一天的时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前往遵化,但是大部分人都不可能陪着他一起这样“玩命”,女眷,上了年纪的王公大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等等,因此现在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大内侍卫就是苏培盛,连怡亲王都先于他出了,不过不是因为体弱身虚,而是要在遵化做好各项准备事宜。
坐在飞速前行的马车之中,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林、村庄、河流、山脉,皇上的思绪就像是大浪滔天的茫茫海洋,一个又一个的波澜,一个又一个的巨浪,打得他遍体鳞伤,然而这一切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的恶果,除了自己吞下,还能怎样?
如果说十五六年前,他与冰凝几度错失交臂还可以推卸责任、迁怒于人,责任统统都由那些办差不力的奴才来承担的话,那么一年多以来,为了出于倒年大计的需要,故意制造冰凝失宠的假象,将冰凝打入冷宫则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怨不到任何人的头上。
更有甚者,在倒年运动陷于困顿停滞之际,为了彻底打消那些骑墙派的观望心理,给“年选”集团以最彻底、最沉重的打击,他竟然狠心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这是一招堪称绝杀之技,一经祭出,立即取得了预想中的最为振奋人心的效果,那些“墙头草们”终于彻底地认清了形势,纷纷加入倒年大军,令“年选”集团顷刻之间大势尽失、土崩瓦解,皇上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这场倒年运动的最终胜利。
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如此的沉重,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他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将年羹尧这个奴才法办之后,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回复到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多更好。但是老天爷根本就不想给他这个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回复到从前的机会,在他还来不及说一声“对不起”,来不及说一声“我爱你”,“意外”就早于“明天”提前降临。
今天凌晨四更天,他总算是把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完毕,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功夫,本应该歇息片刻再出,然而他还是在黑漆漆的暗夜时分,顶着已经开始刺骨的寒风,来到了风寄燕然,看望他睡梦中的仙子。
望着这张令他爱到骨髓永生难忘的面容,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这些日子以来,老天爷不停地捉弄他,惩罚他,以致于达到了杯弓蛇影的程度。他已经将离京时间缩短得不能再短了,只用三天时间就速去速回,以致今天只有一天的功夫就要抵达六百里外的遵化,几乎达到了“八百里加急”的程度,明日一天的祭典大礼,后日又是一整天的“八百里加急”,然而他还是没来由地害怕,害怕在离京的短短三日时间里,他与仙子就这样阴阳两隔,一朝永别。
所以他突然间就心生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决定,那就是带上他的仙子一同前往遵化,不管是生是死,他们都要永远在一起。然而他的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于是他勃然大怒,朝着向他冒死进谏的太医们怒吼。
“你们谁能保证?保证朕回来之后,还给朕一个完好如初的娘娘?”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又因为雅思琦已经启程,他的身边连个敢于冒死进言之人都没有,一时间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幸好,还有一位从来都是不攀权贵、不惧淫威的刘太医,凭着自己的医者仁心,不怕死地开口说了一句公道话。
“启禀万岁爷,微臣体谅您此刻的心情,但也还是想要劝您一句。您精通医理,更睿智神明,不用微臣多说多讲也能是能够明白,若是将娘娘留在京城安心静养,悉心医治,或许还有回天之术的可能,若是随万岁爷一同启程,‘八百里加急’连常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病入膏肓的娘娘了。”
皇上再是害怕老天爷不给他向冰凝说一句“我爱你”的机会,可是这么浅显的道理又如何不明白呢?他只是因为焦急而急糊涂了,因而在“一路同行生死相伴”和“京城安养或许还有回天之术”之间痛苦地挣扎了将近一个时辰,终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老天爷的身上。
他立即更衣焚香,虔诚地跪拜在菩萨面前,恳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他的仙子,可以活到一百岁,恳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他,可以有一个时光倒退到康熙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的机会。
就这样,他将冰凝留在了京城,同时也把自己的一颗心留在了京城,祈求老天爷能够慈悲,成全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成全他们一个自终至终的爱情。
将自己的一颗虔诚之心还有高无庸统统都留在京城的皇上就这样如行尸走肉一般坐上东行的马车,眼前是呼啸中倒退的树木、村庄、河流、山脉,然而他的脑海中止也止不住地上演着这大半年以来的所有画面,即便是他想要胺下暂停键,不再去触碰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的画面,可是事与愿违,他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一样不能为所欲为,也是一样的抹不掉、逃不开、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