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面对不确定的日子,翠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答错了,给冰凝或是婉然招开灾祸,从而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答是或是否。再看看他呢?冰凝已经跟他说了九月初的时候途经宝光寺,距离八月二十九不过短短数日,但凡一个有理智思维的人都能够想得到,宝光寺怎么可能在一场灭顶之灾之后又遇一场大火从而让冰凝恰巧就遇到了呢?能烧的全都烧光了,一座废墟既不可能再引什么大火,也不可能还有什么人前去进香,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就想不到?不但没有与冰凝相认,反而指责她耍心计为年家谋益处,他不是天底下最昏的昏君还能是什么?
此外从翠珠的回复中,皇上听到了腊八施粥后面的那些不曾为他所知晓的故事,每个情节听到耳朵里,都是又令他激动,又令他伤心,又令他痛苦,又令他难过。
他早就知道冰凝是面冷心热的菩萨心肠,只是没有想到当年她才小小的年纪就那么勇敢,只身在外,连她自己都需要镖师护送,却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指挥镖师去救毫不相干的路人,若果不是她有一颗菩萨心肠,怎么可能这么勇敢呢?宝光寺是由王府长年资助的半私人性质的寺院,腊八节前,他因为公务缠身而没有过多关注寺院的修缮之事,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他没有来得及顾及的事情,竟是冰凝想到了他的前头,这也是当初他为何尽管遭到含烟的屡屡呛声,却一反常态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愈地在潜意识里赞赏年家小姐的大义之举。只是造化弄人,此年家小姐非彼年家小姐。
此刻皇上心中懊恼、悔恨、怨怒、悲怆……各种各样的情绪纠缠交织在一起,是用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形容的一种情绪,自己空有浑身的力气却是半丁点儿都使不出来,想要恳求老天爷慈悲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算是把当年所有办这个差事的奴统统杀光又有什么用?谁能还给他一段与冰凝从头重新开始的时光?
如果他早早知道与冰凝结缘宝光寺,先皇又如愿以偿地将冰凝赐婚与他,他们的大好因缘何至于耽搁了整整六七年?他又何苦深情错付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梦初醒一般,原来一切都怨不得老天爷,也怨不得那些奴才,全都应该怨他自己。
皇上一直都是极为自负之人,自诩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目光敏锐、鹰眼如炬,可是偏偏在这个天大的事情上出了天大的纰漏。就算当初奴才办错了差事,可是他这个从头至尾的当事人,怎么事后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出婉然的丫头翠珠根本就不是在宝光寺里两度朝他狠狠呛声的张王氏?怎么一丁点儿都没有觉察出婉然手臂上的镯子根本就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戴在马车上那个女子藕臂上的那一只?怎么一丁点儿都没有觉察出每每谈到宝光寺的时候,婉然的眼神都是闪烁和迷茫的?怎么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出当年淑清冒名顶替的水墨竹绢帕与婉然送他荷包的绣工几乎是如出一辙?
执念,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执念!由于先入为主地认认定了此年家小姐就是彼年家小姐,因而用情至深的他从此陷入了可怕的执念当中。哪怕明明有那么多的可疑之处,无论哪一个疑点都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起到完全推翻结论的作用,可就是因为“救命恩人”超乎年龄的临危不惧和令他难以置信的菩萨心肠所带来的震撼太过强烈,毕竟这是他毕生都不曾遇到过的,才会让他从极度的赞赏直接演化成为深深的爱慕之情。
皇上是用情专一之人,春枝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淑清虽然是他第二个女人,却是他明媒正娶的第一个女人,两个人琴瑟和鸣近二十年,就连身份更加高贵的嫡妻雅思琦也不能撼动半分。若不是因为“救命恩人”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恐怕齐妃娘娘的专宠还要持续不知道多少年。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是身份千里挑一、模样万里挑一、学问亿里挑一的冰凝出现在他面前,也仍是无法改变婉然在他心中占据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即使是有那么多年破绽摆在他的面前,他仍是在潜意识里选择了当一个聋子和瞎子,直接将那些疑点统统地屏蔽掉了。
皇上在潜意识里选择性地屏蔽掉那些疑点,不过是他用情专一天性的本能反应罢了,就像他明明知道淑清是个性子泼辣又跋扈的女人,远不如雅思琦大度宽容,但他仍是本能地选择去当一个聋子和瞎子,屏蔽掉那些他实际上并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因为淑清是他明媒正娶的第一个女人,两个人举案齐眉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他不能因为雅思琦身份高贵而“嫌贫爱富”将淑清始乱终弃。
世上有无数的事情都是落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结果,而皇上的这个“用情专一”也是遭遇到了同样的厄运。因为“救命恩人”的种种“壮举”带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以至他深陷在倾慕之中,再加上用情专一的因素,以致他错过了那么多的疑点,错过了事实的真相,错过了本应该与冰凝相亲相爱的七八年的时光。
就像当年“救命恩人”的出现带给他巨大的震撼,现在的这个事实真相带给他的震撼只能说是要比当年更加强烈一千倍,一万倍。因为这其中还有无边无尽的懊悔,无休无止的怨恨,回天无力的挫败。
现在一切全都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然而如果这个真相大白生在一年前,当冰凝拿着那块误以为是有人栽赃陷害她的潜邸通行令牌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是怒气冲冲地误以为她处心积虑地为年家谋益处,而是问清事情的原由,认出她就是真正的救命恩人,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