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夫人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是自小出身官宦世家,又嫁了在朝中做高官的年老爷,因而一辈子耳濡目染官场之道,就算没有吃过猪肉总也是风过猪跑,这官场中的道行多多少少还是清楚一些。
不说别的,就说这一次接待回府省亲的冰凝,今天众人见到的都是风风光光、富丽堂皇,却是没有人知道背后的那些曲折与艰难。一则是因为冰凝贵妃娘娘这个身份,虽然是亲生闺女,也知道她根本就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但毕竟是贵妃的封号,怎么能够寒酸拿不出手,遭世人耻笑呢?二则就是因为年二公子,虽然现在身为朝中宠臣,风光一时无人能及,但是年二公子那么精于官场之道的人怎么会只看到表象而看不出山雨欲来的声势呢?因而在接待冰凝的问题上他向年老爷和年夫人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这让年夫人格外地震惊也格外地担忧。
“你说什么?万岁爷有意为难与你?”
“正是。”
“那,那前些日子不是还千里迢迢赏赐你荔枝吗?”
“娘啊,万岁爷今天赏赐儿子四颗荔枝,明天赏赐儿子一碗鹤顶红,又能怎么样?”
“啊,你快住嘴!这么晦气的话怎么能胡乱出口?娘就问你,你到底是因为什么……”
年老爷见年夫人急得身子都有些摇摇欲拽的样子,当即甚是心疼,于是赶快插话道:“逆子!你就这么跟你娘说话的?”
“父亲大人,事实就是如此,而且就是因为在您和娘亲的面前,儿子才敢用真面目示人。可是听您现在这话,难不成是要儿子从今往后与爹娘说话都要刻意粉饰一番?”
“你!”
被自家儿子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年老爷登时脸憋得通红,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当即引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慌得年夫人赶快起身又是给他递水送茶止咳,又是不住地轻拍后背,好半天才缓了下来。
见老爷缓得差不多了,她这才又对二公子开口说道:“娘就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可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怎么办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不是?”
二公子知道向自己的母亲道破真相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但是他又不想未来的某一天,年家大祸临头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一切,还不如一点一点地透露着消息,事先有个心理准备,这样的话事先也好有个对策。
“娘啊,儿子的事情您就别操心了,自从儿子被任命抚远大将军的那一天开始,儿子这颗脑袋就开始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什么?你怎么这么说?万岁爷那不是器重于你才对你加官进爵的吗?”
“您先听儿子说吧。西北这一仗,儿子若是输了,万岁爷杀了儿子以立军威,这没有错吧?”
“好象是……”
年夫人明白,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若是让她亲口承认自己儿子就是应该以死谢罪却仍是说不出口,于是只得上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见年夫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二公子并没有因为心疼娘亲而放弃,而是继续撕开赤裸裸的真相擂在她的面前。
“那么儿子再跟您说说为什么打了胜仗,这颗脑袋仍是保不住的问题。因为打了胜仗儿子的声望就高了起来,不说功高盖主,但至少在风头上是要盖过怡亲王了。另外早先这么些年里,儿子与八爷他们从密过甚也是万岁爷极为忌惮的事情……”
“唉呀,当初谁知道万岁爷深藏不露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娘亲,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初八爷意图与儿子交好,儿子如果不理不睬,以那个时候八爷的能量,早就在先皇面前参儿子一本了,哪里还有儿子后来这么些年的官场一路畅通?也就是说,儿子熬不到今天,早就被八爷给灭了,就算不灭也是生不如死。所以,事到如今这个地步,娘亲您也想开一些,儿子多活了这么些年,多孝敬了您这么些年,也早已经是足够本了……”
“你,你不要再说这些晦气的话了行不行?”
虽然二公子说的话都没有错,但实在是太过直白,太过令她伤心,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不是被八爷弄得生不如死就是被皇上直接赐死,这让年夫人这个当母亲的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呢?
眼见着自己的二弟才将他们的父亲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接着又将他们的母亲弄得如此伤心,大公子年希尧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赶快上前一边安抚年夫人,一边小声斥责二公子。
“二弟,你就少说几句行不行?大哥知道你心里头的这些苦,可是爹爹和娘亲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别人家的父母高堂全都在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之乐,可是咱们的爹娘却还要为你愁,为凝儿担忧,你不说好生相劝,还净说这些混帐话!”
“大哥,您以为现在对爹娘隐瞒就是对他们尽孝吗?愚弟不才,恰恰认为这才是最大的不孝之举!”
见二公子不但不顺着自己的话头赶快来安抚爹娘,反而理直气壮地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一副不将爹娘气出个好歹来誓不罢休的模样,当即大公子也是恼了。
“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说这些个?若不是因为你招惹八爷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现如今的这些灾祸?”
“大哥,您说这话可就没有道理了!您不是清高吗?可是得罪八爷的事情,愚弟也没见您做过一样啊!当初八爷的势力,不要说你我兄弟全忌惮,就是现如今的万岁爷恐怕也是要退避三舍吧?现在说这些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三十六计躲为上计,还不是因为你读书没有愚弟读得好,八爷没有看上你?这么说来,要么就是愚弟实在是命运不济呢,读书读得好,被达官贵人追着拉拢;要么就是愚弟投胎没有投好,不像当今圣上凭借继承大统摇身一变把八爷都踩在脚下。大哥您有骨气,可愚弟没有,愚弟连八爷都不敢招惹的一个人,还能招惹得了那位四爷?”
二公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大实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只不过谁都没有像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而已,或者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二公子持才傲物的那种骄狂资本,因而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个事实罢了。
二公子一席话落,众人的心中都不是滋味,却又是无可辩驳,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格外沉寂,终于大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光景,年老爷不得不话了。
“好了,事到如今,也不是谁的对也不是谁的错,若非要说个对错的话,那就怨我好了。”
年老爷今年八十四岁的高龄,早已经将人生的这点儿事情看得极淡了,心态也是平和了许多,只是为人父母,再是看破红尘,仍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一个是眼前的二儿子,一个是宫里看都看不见的老闺女。也正是印证了那句话,平平淡淡是福,荣华富贵是祸,然而就算是看清楚了又能够怎么样?他们有抗争的权力和能力吗?如果有这个权力和能力,那就直接拒绝抚远大将军的这道圣旨,直接将冰凝嫁给能护她一生一世的良人,岂不是最好?
年老爷那句“那就怨我好了”绝对不是气话,而是眼睁睁地面对自己最亲最爱的儿女连遭噩运的现实,又无能为力的深深自责。连年夫人都已经看得明白的事情,他活了八十有四的老古董岂能不知?然而知道又能如何?他为生养了这些才华横溢的儿女而骄傲,也为因此而给他们带来的灾祸而难过,若是人生能够从新来过,他何尝不想让这些儿女少读些书,少有些本事,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自然是要过得比现在幸福许多,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他没有能够护得儿女们的周全,才会揽过这些责任。
年老爷自内心的自责当即就引来了在场之人的齐声反对,当其中的当然是年夫人,她心疼儿女也更是心疼老爷,于是急急抢了话:“老爷呀,您哪里有错?若要是论有错的话,也是妾身的错……”
年夫人才将错处抢了过来,两个儿子却又不干了,大公子先一步开了口:“娘亲,您说什么呢!父亲大人一时糊涂,您怎么也跟着糊涂?您们养育了儿子们那是天大的功劳,是儿子们不孝,让二老连安度晚年都做不好。”
二公子虽然言辞犀利,性情孤傲,但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个孝子,此时眼见因为自己的那番话弄得一家人都陷入争抢错处的混乱局面,当即也是有些暗暗的自责,自己一手造就的这个烂摊子自然是要由他来收拾。不过话说回来,谁对谁错也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道明的,不如转换一下话题为好,于是他赶快抢了大公子的话头过来。
“大家谁都不要抢了,真要是论对错的话,只也是由儿子来抢,不过,现在大事当头,绝对不是争论谁是谁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