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这番话实际上是进了屋之后才临时决定下来的,这是他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不但放低了自己全部的姿态,而且还主动答应了“待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予恢复”,这样的让步绝对是前所未有,也是空前绝后的。要知道皇上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之人,又是在皇权初定之际,即使是彻夜未眠也没有计划过如此一退到底的方案,然而当他踏入永和宫大门的那一刻,突然间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狠狠地敲了一下,让他混沌了一夜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无比地清醒过来。
皇太后是他的亲生额娘,再有多大的怨多大的恨,终究抵不过血浓于水,更何况还有一句老话,那就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能再活多长时间?福沛已经殇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起死回生,冰凝福大命大,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又转了回来,不管中间历经了多少波折,总归是又回到了他的掌心可以呵护,冤冤相报何时了?难道说非要跟皇太后闹个鱼死网破他就心安理得了?真若是那样,不要说善良的冰凝会因为她是问题的根源而背负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就是他自己又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意外生呢?
就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禁不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大折腾,更何况皇太后高寿已经是六十有二的老人,再这么拖下去,真怕有再有什么闪失,他不能再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了。虽然他们母子关系势同水火,但是她是他的亲额娘,血浓于水,再有多少矛盾,他们还是母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这件事情他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福沛生而即殇,冰凝差点儿香消玉陨,十四阿哥无辜受牵连,皇太后以命相摶、元气大伤,而他呢?身为帝王就应当主持公道,然而作为儿子,清官难断家务案,他是要让仇恨越陷越深,还是要化干戈为玉帛?
就算他的皇位是先皇名正言顺、合理合法地传位于他,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得到了人生中梦寐以求的东西,而十四阿哥同样也失去了毕生的梦想,作为一个胜利者是不是应该对失意之人心有愧疚,甚至是补偿些什么呢?毕竟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从前他总是认为自己的皇位是先皇遗诏所得,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是授予他皇位的是先皇,不是十四阿哥,老十四凭什么要对他心服口服、鼎力相助?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没有理由强迫十四阿哥对他忠心耿耿,相反,如果是十四阿哥继承大统,他会鞍前马后为老十四效犬马之劳吗?当然不会!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要求别人做到呢?经过这件事情,皇上确实是大彻大悟了,而且经过这半年多来的血雨腥风,他也累了,难道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最终成为孤家寡人才停止纷争吗?到了那个时候,虽然他还有爱情,可是在一个没有亲情的感情世界中,他注定只能是人生的失败者。
这半年多来,他的亲人们一个一个地相继离开,先皇、婉然、福沛,就连冰凝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差点儿离他而去。现在的他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得不能承受皇太后的任何一点点闪失。
这件事情的诱因虽然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如果能够以一已之力,主动让步换得海阔天空,对皇上而言还是非常值得的。虽然福沛阿哥没有了,可是他还有亲生额娘,亲生兄弟,还有冰凝,还有福惠,还有雅思琦她们,还有元寿和天申,虽然人数不多,子嗣绵薄,但也是一个标准的其乐融融的帝王之家。现在他已经站在了权力的最顶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将国家治理成为九洲清宴般的太平盛世之外,已经没有更高的山峰需要他去攀登,因而“家”对于他来讲开始逐步占据了更加重要的位置。而作为这个“家”的一家之长,他必须做出最正确的抉择。而这个正确抉择就是他刚刚对皇太后说的这一番肺腑之言,自内心、情真意切。
对于这番入情入理、真诚质朴的肺腑之言,不知道皇太后听进去了多少,但是在场的所有奴才们都是深深地为之动容,因而,心中不住焦急祈昐皇太后能听进去皇上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规劝,改变初衷,开口用膳,否则再若这么拖下去,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别的人不知道,皇太后自己心里非常清楚,现在的她不但神智清楚,而且由于昨天晚上进了米汤和红糖水,口干的症状得到有效缓解,此时除了肚子饿得有些咕咕叫之外,没有其它的不适,因此皇上的这一番话她自然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皇太后听是听清楚了,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皇上能够如此坦城布公地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来。依照皇上一贯的强硬姿态,以及母子两人多次交锋的经历,让她以为这一次他们还会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甚至变本加厉地演化成为一场鱼死网破的殊死之争,比如严厉惩治王长有和秋婵,寻了这两个奴才的死罪;比如强行令她进食汤吃药,等等,等等,可是她就是就算是想出了大天去都没有想到,皇上会说出这番情真意切、在情在理的话语。
面对皇上如此出其不意的一招,皇太后当即是惊慌失措起来。怎么办?如果皇上跟她态度强硬的话,她还可以破口大骂,跟他决一死战,谁想到竟是来了个怀柔策略。更要命的是,皇上居然退让到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恢复禄米是早晚的事情,总不能朝令夕改。她再是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也总不能不知轻重地跟大清江山过不去吧?真若那样的话,她将来还有什么脸去见先皇,去见列祖列宗?岂不成了
除此之外,皇上还有一句话她也听进去了,那就是禄米随时可以恢复,但身体可不是随时可以恢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这一回真的把身子骨给伤着了,将来就是跟皇上去斗争也没有了资本。没有她在京城里坐镇,老十四可怎么办?一天一夜的禁食令她已经隐隐地有了头晕眼花、身体绵软的症状,如果再继续坚持下去,特别是在这暑热难耐的天气里,万一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岂不是要让皇上更加肆无忌惮、有持无恐吗?
道理全都想清楚也想明白了,可是自己一意孤行地爬到了这么高的台阶上,现在怎么体体面面地下来呢?虽然有皇上的退让在先,然而她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抹不开这个面子,她可是皇太后,是皇上的额娘,让她跟自己的儿子服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皇上自肺腑又情真意切的一番长篇大论之后,许久都没有听到皇太后的回话,他实在是没有把握,不知道他这个又倔强又固执的额娘是否听进去了他的这些话,即使听进去了,又能听进去多少。但是,他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他还能怎么办?或许,皇太后是抹不开面子,不愿意当着他的面服软吧;或许,他的离开能留给皇太后留下更多的思考时间,如果有他在这里,反而会给她造成精神上的紧张和压力,特别是当着这些奴才的面。因此思忖半响之后,皇上自己打破了半晌的沉寂再度主动开口。
“额娘,儿子刚刚说了,君无戏言,儿子答应您的事情,一定会办到,假以时日,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请额娘好好歇息、好好养着身子,儿子还有政务需要处理,这就告退了。”
说完之后,他连片刻的功夫都没有等就直接转身出了屋子,又一路疾行,直接来到了永和宫的大门。皇上出行,即使是在宫中行走,仪仗也是具有相当的规模,人数上更是前呼后拥,不过他现在要找的人不是贴身奴才高无庸,而是正在向他行恭送礼的秋婵,而且他是特意选在了这个时候,特意将秋婵叫到了眼跟前,避开了所有的人。
“你现在赶快回去,不要在朕这里耽搁时辰了。回去就赶快再给娘娘喂些糖水,另外就说是朕的吩咐,让膳房多熬些米汤,盛的时候多加些米粒,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不要一下子吃得太多,当心胃里受不住。另外,立即去传朕的口谕,让宫里的采办太监即刻出宫,到东华门那边尽快采办一些民间的吃食,千万注意,一定要是北方的吃食,饽饽、饼子之类的,送到娘娘的面前,就说是十四贝子爷从遵化给她老人家孝敬过来的。千万记得,这件事情不要让你家主子知道了,否则你们哪一个也别想有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