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虽然不知道云芳已经忐忑不安到了几乎寸步难移的地步,不过由于他自己心怀愧疚之情,因此听见门口有响动就赶快心情紧张地抬眼望去。果然是云芳!于是他连想都没有想,立即下意识地起身离座。云芳远远地见到一个身影朝她走来,早就忘记了眼前之人是她自己的夫君,相反只感觉一股天子之威强势袭来,惊得她当即扑倒在地。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快快请起。”
皇上本是负疚至极,又见云芳竟是行了跪拜大礼,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唯有加紧几步上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他的这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却是将武格格吓了一跳,原本就诚慌诚恐,此时更是慌到了极点:万岁爷宣她进宫已经是极为罕见情形,现在又亲自将她扶了起来,难不成生了什么大事情?一想到这里,云芳登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似的。
见到云芳如此心慌失措的模样,皇上的心中的惭愧又加重了一分。在他所有的女人中,云芳是唯一一个没有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按理来说,应该是云芳万分愧对于他,相反,此时的皇上竟是本末倒置,对她反倒是有说不尽的歉意。如果现在的她能够有个一男半女陪在身边,他的这份愧疚也能够极大地减轻一些,或许如果她能够从品级上得到些许的补偿,他也能够稍稍心安理得一些。可是恰恰这两个能够令她得以慰籍,令他得以心安的法子都行不通。
连皇上都没有想到,到头来,除了冰凝以外,此生之中最令他愧疚之人,既不是“移情别恋”的婉然,也不是“始乱终弃”的淑清,更不是“痛失嫡子”的雅思琦,而是云芳!这是一个无论从各方面来讲都是极不起眼,仿佛在他的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女人,只是在现在需要论资排位、“论功行赏”的时候才想得起来的女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在皇上的心中占了这么重要的份量呢?
因为册封的事情,令皇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女人翻来覆去地仔细思索、认真考量,正是这个思索考量,让所有的女人们的条件都来了一次硬碰硬的对比。与雅思琦相比,她只是侧室;与惜月和韵音相比,她无儿无女,无以为贵;与淑清和冰凝相比,她从不曾得到过他的半点真情,就连片刻的意乱情迷都没有他们两个是被月老牵错了红线的苦命人;就是与春枝相比,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从不曾为他诞育过儿女,所有的这一切,都最终造成了她在晋升之路上的巨大障碍。
他还好,得到了冰凝的真心相许,无论帝王之路如何寂寞高冷,至少还有一份爱情可以相守,还有一个知己可以慰籍。雅思琦还好,“母仪天下”的皇后必将受到世人敬仰爱戴;冰凝还好,有他的爱情,有福惠阿哥,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小阿哥小格格;淑清、惜月、韵音还好,母凭子贵,前途无量;春枝呢,至少还是一宫之主。可是云芳呢?一无所有的她除了一辈子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寂寞深宫之中,别无任何寄托。
面对这样一个无功无过、与世无争的女人,他还要做出那样残酷的决定,实在是狠不下心。可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权衡利弊,他唯有说服自己:今日对云芳的亏欠,将来一定会报还。至于怎么一个报还法子,毫无疑问,儿女是不可能得到了,感情也是不可能获得,那么就只剩下晋升品级这一条路可走。于是皇上暗下决心,待过些年,不管有没有宫殿,都要升了她嫔位,那个时候,时过境迁,旁人也不会因为她“无功受禄”而提出非议。暗下承诺之后,皇上这才艰难地对云芳开了口。
“你和朕成婚也有二十年了吧?”
“回万岁爷,有二十四年了。”
“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回万岁爷,臣妾一直……”
就到这里,云芳有些哽咽了起来,而皇上当然知道,她的下半句话一定是“臣妾一直都记得。”云芳不是有心计的女人,假若她但凡有一点点心计,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对女人心软一直都是他的一个软肋。正因为他的心软,也正因为知道云芳与韵音一样,都是本分的女人,皇上才会由于她咽进肚子里的这个“一直都记得”而被瞬间击中了心房。更何况他是怀着满心愧疚而来,此刻再听得这番话说来,当即是异常的难过,久久没能再说半个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里原本就是格外安静,此时因为云芳这有些变了音调的“一直都记得”,令气氛愈地伤感起来。
既伤感又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面对云芳的情难自控,皇上在无言以对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要递给她一条绢帕,将泪水轻试,毕竟他对女人从来都是心软,从来都是见不得泪流。可是当他将右手伸到了衣袖之后,又突然间惊觉万分不妥。
他清楚地记得,去年开春的园子里,在浴砚书屋,当久别重逢的婉然也是情难自控地在他面前痛哭失声的时候,他曾经也是递上过一条帕子,然而那一次的阴差阳错,令他掏出来的竟是冰凝送他的水墨竹帕。虽然这一次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仍是及时地刹住了车。
既然他不会给云芳任何结果,那就不要给予她半丁点儿的暗示与希望,否则就会演变成为一次更为严重的伤害。对他而言,即将从袖笼中掏出的只不过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绢帕,宫里专门为他大批量统一配置的,想要多少条就会有多少条。然而对于云芳而言,递到她手上的就绝对不再是一条普通的帕子,因为这是他用过的帕子,是御赐之物,必将被她珍藏一生。
原本没有这条帕子,云芳早已经情难自控,从她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个“二十四年”就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只是笼统地记得有二十多年,而云芳竟能够不假思索地回复他,令他汗颜的同时也更加增添了内疚心理。他深知,在云芳的心中,他就是她的唯一,不管他记得她也好,忘记她也罢,此生此世永远也改变不了他是她的夫君这个既成现实。如果他再火上浇油地递上一条绢帕,恐怕不是仅仅递给她一条帕子这么简单,实际上,他递给她的是更是一条禁锢下半生的绳索。
面对她的哽咽不能语,虽然他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有所表示,给了半点希望再又绝情,那才是人世间最为残忍的事情。深晓其中利害关系的皇上犹豫再三,最终仍是选择了硬下心肠,空手退出了袖笼。
如果没有寻到人生中的红颜知己,或许他还不会在这条绝情之路上越走越远,然而当冰凝成为了他的唯一之后,皇上与婉然、与雅思琦,与云芳,与淑清,与任何一个女人,何尝不都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吗?这段错乱纷争的感情是因为他的薄情寡恩吗?是因为她们的痴心错付吗?不是,当然不是!既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们的错,要怨就怨老天爷吧,要怨就怨造化弄人吧。
直待又过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云芳的暗暗饮泣才稍稍平息下来,而皇上的心绪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于是他终于又重新开口。
“是啊,转眼都二十四年了。从前朕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今日得以说来,感觉还不算太晚。”
皇上重新开口的这番话大大出乎云芳的意料,令她禁不住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了他。他没有理会云芳,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朕今天想说的,是你在这二十多年的功夫里,能够恪守妇道、事朕尽心、恭敬娴淑,朕对你非常满意,也非常感谢。这些话,从前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今天终于寻到了机会,朕怕再不说,就更对不住你。”
“万岁爷,您何出此言?臣妾自知德容言工皆无过人之处,受此褒奖,甚为惭愧。”
“不,不,不,说惭愧的应该是朕。”
“万岁爷!您……”
“你不要再说了,朕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要先与你讲一下。这件事情,朕还未与你那拉姐姐说过。就是……,简单说吧,朕登基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久拖不决实在是不成体统,如果再不册封后宫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愧对列祖列宗。朕想对你额外说一些话,这么多年来,你们的所言所行,朕都看在眼里,也全都记得。特别是你,这么多年,朕很少关心过你,也极少陪过你,让你受了很多的委屈,这都是朕的一时疏忽,还望你能体谅……”
“回万岁爷……”
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云芳打断了,犯了后宫女人的大忌,因此她话一出口,不论皇上还是她都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两个人全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