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宿舍走出来的时候,像是一条被捞出水在阳光下暴晒的鱼。
六月的酷暑,阳光毒辣得令人指,而我竟然没有抹防晒霜,也忘了带太阳伞。
走出楼道的一刹那,我几乎立马萌生了逃回寝室的冲动,可是一想到刚才生的事情,又觉得这么晒一晒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走得匆忙,我摸了摸包里仅有的一张饭卡,沮丧地想要给谁打个电话,求好心人给点儿钱,让我去网吧或者校外的甜品店,随便什么地方,坐一下午,只要有空调就没问题。
可是手指划过触屏,几乎是第一时间碰到了他的名字,我望而却步。
怎么办,在阳光下溜达,还是回寝室?
我赌气地想,冲回去拿把伞、带点儿钱也没什么吧?大不了拿了东西就走。
这么想着,我又噌噌噌爬回三楼,给自己打气。
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刚才我走的时候没有关严。我有些迟疑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然而也足够让我听清里面的对话了。
朱琳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别气了,她家有钱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再说了,就算这次比赛名额给她了,她也不见得就能拿奖,毕竟她有几斤几两我们都看在眼里。”
然后是沈姿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和不甘心:“可我准备了那么久,几个星期以来每天都在背,凭什么就让她给抢走了?”
“好啦好啦,又不是只有你在背,其实嘉嘉也很努力啊!”
思媛试图帮我说话,却猛地被沈姿打断:“你到现在还在帮她是不是?”
“我不是帮谁,就是……就是实话实说嘛!”思媛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还是劝了一句,“以前都是你出去比赛,拿了那么多奖也够了吧?让一次机会给嘉嘉也没什么关系啊……”
“这是什么歪理?我去参加比赛是因为我本来就比她好,谁规定拿奖拿得多就该把机会让给那些没有真本事、只会拿钱砸人的人?”
朱琳也在附和沈姿。
而我僵在门外,彻底丧失了推开门的勇气。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前段时间刚换的……《葫芦娃》,声音大得要死,响彻走廊。
我还没来得及从包里将手机拿出来,就看见沈姿霍地拉开门,寝室里的三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
我整颗心都在凉,却维持镇定地看着沈姿那副疾恶如仇的姿态,慢慢地说了句:“我怎么说你都不信是不是?”
她冷眼看着我,一副“你当我是傻子”的表情。
我又看看思媛,看看朱琳,两人都沉默不语。于是我转身就走。
钱没拿,太阳伞也没拿,我就这么拽着手机又一次跑出宿舍楼,把自己暴晒在毒辣的阳光下。
我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来陈寒好听的声音,像是湖水里的层层涟漪,泛起一圈一圈温柔的波纹。
他问我:“祝嘉,你在哪儿?”
“宿舍楼下面。”
“你要出门?”
“随便逛逛。”
陈寒笑了两声:“这么热的天,随便逛逛?”
我尴尬地用手挡在脑门上,试图遮住刺眼的阳光:“闲着无聊。”
“我在步行街的甜品店,要来吗?”他饱含笑意地问。
我几乎喜极而泣:“来!立马来!等我十分钟!”
然后我挂了电话飞快地往校门外的步行街冲去。
从热死人的室外跨进空调十足的室内,我觉得自己简直就跟从地狱里爬出来重获新生了一样,而我的救命恩人姿态闲适地坐在角落的桌边,看见我时,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啊,何止是重获新生,简直就是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连步伐也变得没那么急躁了,而是十分“淡定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甚至调整出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用我练习过很多次的那个姿势稍微歪了歪头:“怎么忽然良心现,要请我吃东西了?”
陈寒把一碗糯米白雪推到我面前:“上个月参展的画被人买了,怕某人说我不够意思,所以拿到钱的第一时间就打算意思一下。”
我热得不行,舀了一大勺碎冰塞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笑了:“嘁,请吃甜品就想把我糊弄过去?”
“就知道有的人贪心,所以晚饭也一起请了吧。”
陈寒像是拿我没办法,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然后抽了张纸巾给我:“嘴角有点儿糯米……嗯,就是那里。我刚才也叫了沈姿她们,晚上去哪里吃,你决定吧。”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僵住了。
他叫了……沈姿……
对啊,我怎么忘了,有他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沈姿呢?
刚才还甜蜜蜜的糯米一下子有些腻,我拿着勺子,慢慢地问了句:“是叫她们来吃饭,还是甜品也一起?要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玻璃门被人推开,老板娘那句“欢迎光临”和朱琳那句“热死人了热死人了”同时响起,我只觉得浑身一震,连头都不大敢回了。
陈寒朝大门的方向挥了挥手。
我几乎是仓促地把勺子扔进碗里,噌一下站起身来:“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跟沈姿她们擦肩而过时,我看见她们的表情都很奇特,沈姿自然是冷冰冰的,带着敌意,朱琳则是有几分尴尬,只有思媛叫了我一声,朝我好脾气地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能胡乱地点点头,然后就走出了店门。
隐约听见陈寒叫了我一声,语气如何我也无暇分辨。
又一次,这条孤零零的鱼暴晒在阳光下,我觉得我都快被晒死了,有气无力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回走。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被人误会,也不是被人误会后在阳光下暴晒二十分钟,而是被人误会、在阳光下暴晒了二十分钟之后,忽然现呵呵呵,你没带寝室钥匙。
我有气无力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我那久违了的母亲大人,要她帮我送点儿钱来。
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麻烦她老人家的。
我就这样在宿舍阴凉的走廊上席地而坐,玩了好一阵子手机,中途挂了陈寒三个电话,收到连续五条“你在哪里”的短信,最后他的耐心也在我的“拒不回应”态度下消磨殆尽。
李叔叔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总算松口气,跑下了楼。
他是我妈的下属,每次我妈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都是他来。
我坐进车里,从他手上接过一张新办好的银行卡,礼貌地道了谢,请他顺路把我载去市立图书馆。
我妈效率就是高,办张卡再送过来也只用了半个小时。
我还在车上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你要去酒店住?”
“嗯,和寝室里的人闹了一下,出去住两天。”
“有房子不住,住什么酒店?”从她的语气中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皱眉的样子。
我说:“就想败家,花你的钱,你准不准?”
她一下子笑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败吧败吧,准了!”
她说的是为了方便我,专门在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买的一套房子。不过那套房子是她现在的老公为了讨好我亲自选的,所以我几乎不去。
从学校到市立图书馆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闭眼靠在后座,脑子里全是那堆破事儿。
我几乎能想象出两天之后的周一,当我出现在班上,会看见怎样的鄙夷目光。
祝嘉又用钱砸人了。
祝嘉靠着关系打败了演讲队百战不殆的沈姿,获得了参加外研社杯的唯一名额。
祝嘉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立马撒腿走人,在校外住了两天。
祝嘉……
我正胡思乱想,握在手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我睁开眼睛,现来电的人是陈寒。
我接起来,没说话。
陈寒的声音没了先前的温度,变得有些严厉:“你在哪儿?”
“车上。”
“打算去哪里?”
“酒店。”
面对陈寒,我一向是不会撒谎的。
他顿了顿,才说:“祝嘉,做错事情了不去面对,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呼吸一窒,他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都听沈姿说了,你想参加决赛,所以找了杨书记帮忙,系主任直接决定让你去了。”
“……”
“你这么做对沈姿并不公平,你一向知道她有多努力。”
“……”
“沈姿很难过,都要哭了,你做事情之前是不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别人怎么想你压根儿不管?”他难得对我这么凶。
“……”
“回来吧。”他像是有些疲于教育我,仿佛我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有什么事情和沈姿当面说清楚,都是好朋友,没必要——”
“谁和她是好朋友了?”我一字一句地打断陈寒。
他一下子安静了。
“你第一天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来头吗?第一天知道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我就是跟杨书记说了两句话,杨书记就是打定主意让我去了,你找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让她也找杨书记去,告诉杨书记她要去啊!我——”
“祝嘉!”他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严厉又生硬,全然不带一点儿温度。
我停了下来,听见他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我以为你还有救的,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喉咙一堵,笑出了声:“公主病是吗?”
他没回答我,只是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留给我一片冰冷的忙音。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眼泪都要出来了。
相比学校的图书馆,我一向更偏爱市立图书馆。
市立图书馆共八层,八层楼都是落地窗,朝外看是一片偌大的湖,湖边林木茂盛,湖中小桥流水。
在这种地方看书,很容易就萌生出一种我是风光霁月读书人的……错觉。
我照例在六楼的窗边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莫泊桑的原著小说。
我的基础法语老师从我们上课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把他心爱的莫泊桑拎出来做榜样:“作为法语专业的学生,此生不读莫泊桑,请面对法兰西共和国的旗帜忏悔一万次!”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莫泊桑还不错,但无论如何也难以达到基础法语老师那种激情四射的地步。
我偷偷抬眼看了看邻桌的男人,哟,他也在啊?
我严肃地捧起书,假装很认真地看着,然后不时用余光偷偷瞧他。
今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颜色很衬他,显得整个人更温和干净,像是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从大二开始我就常来这个图书馆,而这个男人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一年多了,我总能在周末碰见他。
我还偷偷观察过他看的书,都是跟心理学相关的。
当然,观察这种事情不怪我变态,只怪他太引人注目,光看侧脸也能看出他的帅哥属性。我猜他的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的样子,估计是个……心理医生?
这时候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夏日炎炎正好眠,估计也没人会顶着毒辣的太阳跑来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