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王政君望着眼前香炉中冒起的袅袅轻烟,微微有些出神。
今日,是张充动暗杀的日子。她已吩咐了未央宫的侍卫,只要张充请见,无论多晚,都允他即刻觐见。
为此,她一直没有就寝,而是燃起了一炉熏香,遣退了一众宫女宦官,独自在长信殿的正殿内等待着。
已是戌时将过,亥时未至。算起来,张充此刻也该成功了。
也就是说,王莽此刻,也差不多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想起自己的这个侄儿,王政君的心中不由有一些微微作痛。
这个侄儿,确实是王家一门中的天纵英才。虽然他从小并不起眼,所能提起的优点,不过是质朴孝顺、恭谦礼让而已,青年时更曾有一段时间还挺荒唐。但论及才能,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
但他三十岁那年,却好似突然变了一个人而已。无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更每每常作惊人之语。
族中人曾怀疑王莽是不是被什么妖怪附身,但哪个妖怪能安安静静看书呢?数年后王莽出仕,这种议论才逐渐消逝。王家在宫中的地位,自然由王政君的地位而来,但在朝中的声势,却大半都是王莽争得的。
原本,王政君曾惊喜地认为,这个侄儿是上天送给王家的珍宝,是王家一门永得汉室尊宠的奠基人。但现在,她却惊恐地现,王莽的野心竟然远比她所能想象得到的更为巨大。
即便王政君的心中也依旧有着念念的不舍和无奈,但……既然他已威胁到了汉室的存在,那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王政君正惋惜间,却突然看见值门的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满脸惶恐焦急。
“何事惊慌!”王政君面上挂着寒霜,冷冷地瞪了一眼那内侍:“老身不是交待了你们,若是期门郎求见,便直接请进来么?”
“不……不是期门郎,是安汉公!不……摄皇帝!而且……”那内侍的脸都皱成了一团,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讲完整:“而且,满身是血!”
“什么?!”
王政君以远远超越她年纪的矫健身姿一下站起了身来,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心脏狂跳不止。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已出现在了正殿的门口。
“姑母,侄儿王莽请见。”
虽说是请见,但王莽说出这话时,已经一步步走进了殿内,向着王政君走来。
他的身上没有按照入宫的礼仪,穿着朝服,而只是平日的常服而已。而他的头顶双肩,还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干透。
“你……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王政君伸出手,直直指着王莽,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强自镇定下来。历经风雨八十余年,纵使方才一时间出现了些慌乱,但很快便压了下去。
“来给姑母送一件礼物。”
王莽缓缓走到了王政君的面前,脸上挂着恭敬的微笑。在他的身后,跟着出现了三个身影,正是王寻、王邑与王睦。
“你们……你们也都决意要跟随巨君了?”
王政君紧紧捏着拳头,目光扫过王莽身后的三人。王寻与王邑都微微低下了头,目光向着身前地下望去,不敢与她相接触。唯有王睦,却一直挺着胸膛,面带微笑,坦然地与王政君对视着。
在王睦的手上,捧着一个乌木盒子,正一步步走向王政君。
“太皇太后,请收下老师准备的礼物。仓促而就,未免粗糙了些,望太皇太后海涵。”
王睦跪在了王政君的面前,不待她吩咐,已经自行打开了那盒盖。
张充的级,以及那临死前的表情,栩栩如生地现在了太皇太后的眼中。果然诚如王睦所说,仓促而就,盒中的鲜血甚至都未曾擦尽。
“巨君,你……”王政君此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但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了张充的头颅,才终于明白了此事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你下手好狠!”
“狠?”
王莽古怪地望着王政君片刻,突然大笑了起来:“姑母,你居然说我,狠?”
他向身侧伸出手,指着盒中装着的张充级,双眼依旧紧紧盯着王政君:“你在让他设宴暗杀我的时候,心中可有想到这个狠字?”
王政君叹息一声,仰头望着王莽,神色无奈:“那么……现在你要来取的,便是老身的级了?”
她的眼中,倒没有任何恐惧。
“级?不,我不要那种东西。”王莽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姑母,你的级,对我并没有用处。我想要的,是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那你要的,是什么?”王政君的瞳孔猛地收缩。在王莽的眼神里,她几乎已经得到了答案,但却还是不甘心地要亲口问出,听到王莽的回答。
王莽将头探到王政君的耳边,对着她的耳朵,轻声吐出了三个字:
“传。国。玺。”
王政君知道,自己一直在避免的那一刻,终于已经到来。
王邑与王寻,已经站在了王莽的那一边。而她,终于已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她呼吸困难,伸出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大吼了起来:“巨君!你这是叛乱!”
“不,姑母,你错了。这并不是叛乱……”
王莽微微摇了摇头,语声顿了顿,神色渐渐一点点变得无比庄重严肃。
他伸出右手,缓缓按在自己的左胸心房上,望着王政君面庞的双眼没有半分挪动,却只是渐渐失去焦距,向着远方漂移。
他的目光,穿过了王政君,穿过了这座长信殿,穿过了整个未央宫,穿过了宏大广阔的长安城,甚至越过了整个天下,飘往无尽的星辰大海……
“而是真正的回归,朔望之声,必将震撼这个世界。”
王莽虔诚的声音,如同旷古的长诗,在殿堂中久远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