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正是王莽谪守新都的时候。
那时,他不仅自己闭门不出,甚至就连自己的家人,也勒令不得随意离开府邸。
王莽清楚,那囚笼终将有一日被打开,让自己得以脱困而出。但在余人心中,却并非那么想。
比如王获。
他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自己的命运。在他看来,自己的一生,或者说,至少直到父亲死去前,都将被永远困在这小小的宅院里,永不得解脱。
原本,他是王家的二公子,可以呼风唤雨的王莽的儿子。
即便是王家在政争中失势,即便是父亲已经被贬谪回了封地,不再具有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力量,但他依旧是王家的二公子!
但王获不明白。为什么在回到了封地之后,父亲要让所有人都成为畏畏尾的笼中老鼠。
这股对父亲,对命运的怨恨,总是要有地方宣泄的。
于是有一天,这股怨火烧向了他身边的人。
那一天的早上,一个婢女赤裸的尸体,被从王获的房间里拖出。
而很不巧的,这一幕被王莽看在了眼里。
本以为会受到责骂,还有些紧张的王获,却只看见父亲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女尸,便转过头一言不地离去,进了书房。
看见父亲的反应,王获松了口气。
然而,本以为此事已经平息的当天晚上,王获的房中,却被送入了三样东西。
一把匕,一条白绫,以及一壶毒酒。
跟随着这三样东西一起的,还有父亲王莽的一句口信。
“出于一个父亲的仁慈,我给你选择。”
那个父亲身边随侍最久的老仆,只对父亲一人忠诚的老仆,在传完了来自父亲的口信之后,便再也一言不,只是板着脸,将托盘平端在胸前,静静地等着王获自行选取终结生命的工具。
不论王获如何咆哮,那名老仆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除了冷漠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在激烈的吵闹之后,王获的精神崩溃了。
无论是匕,白绫还是毒酒,他都不打算接受。
他不要这些选择。他选择的是反抗。
王获疯狂地推开老仆,冲出自己的房间。
他要去找自己的父亲,质问他为何要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相信,仅仅是为了一个下贱的奴婢,一个仅仅可以被称为私有财产的“东西”,父亲就要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获原本想象的画面,是自己愤怒地冲进书房,质问父亲的景象。他想象中,父亲不过是一时的愤怒而已,现在,一定早已经在后悔之中。
他相信,父亲只是为了警告他,至多也不过是恐吓他一下而已。当自己站在父亲的面前时,父亲绝不会真的狠下心来,强行要自己去死。
甚至此时,他心中的委屈和骄纵,已经多过了第一眼看见那些匕、白绫与毒酒时的惊吓。父亲应该把他抱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然后最多……最多自己再保证一下,以后再也不那么轻率了而已。
但,当王获刚刚推开自己的房门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门后,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
那个永远穿着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少年,没有人有印象,他是从何时起出现在父亲身边的。
明明他还不过只是个少年,比王获的众兄弟都年轻得多。然而王获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自亘古以来,便始终陪伴着父亲,跟随着父亲。
他并不经常出现,仿佛终日都藏在父亲身边的阴影之中一样,终年也未必会见到一两次。但却又让人感觉,他无处不在,随时会自阴影中浮现。
而每一次,王获看见这个人,以及他身上的黑衣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脊背之上,鸡皮疙瘩粒粒竖起,难以抑制。
那个黑衣少年拦在了王获的身前,分明身形比王获还矮上了半个头,但他望向王获的姿态,却给了王获诡异的居高临下之感。
王获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心脏如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他眼角的余光,望见了身旁的那名老仆,仍然站在原地,手捧着托盘,一动也未曾动过。而到了这时,王获才突然惊觉,那老仆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漠双眼,所流露出的讯息。
混浊、黯淡、毫无波澜!
那是一双望着一个已死之人的眼睛!
王获惊恐地转头,又望向身前那正一步步走入房间的黑衣少年。
如果说,刚才那老仆的眼神,是望着死人的眼神的话。那么这黑衣少年的双眼里,便是来自死人的眼神。
“主上让我告诉你。”
这是王宇和王获第一次听见,这个黑衣少年开口说话。
音色稚嫩,语气却死板生硬,却带着挡不住的寒意。
“若你不愿选,那就,让我来帮你选。”
黑衣少年缓步向前,一步步都彷如踏在王获的心上一般。
他走到了老仆的身前,低下头扫了一眼托盘中的三样物事,轻轻伸出手,拿起了那条白绫。
“不要……不要……我要见爹爹!让我见爹爹!!!”
庭院里,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轻风。原本大开的门,在风的吹拂下砰然关上。
而王获最后的嘶吼,也同时瞬间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