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
万余名士子在贡院里千姿百态,各有模样。
不知道多少人头上渐渐出现冷汗,难以下笔。
这些题目,与他们以往了解,练习的完全不同。
少了大量的传统内容,增加了更多的‘六艺’以及‘新法’内容,经义被大幅度压缩,侧重于‘务实’。
对于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轻士子来说,哪怕‘新法’运动轰轰烈烈,却还是无法在字面上形成一个相对完成的答述。
尤其还要揣摩当朝这些相公们,尤其主考官的心思,着实增加了难度。
这第一天,考的是‘诗词歌赋’,着实难倒了[连城]不少人。
李清臣,沈括不时在考舍间来回走动,观察这些士子,在头一排的毕渐,赵谂等人奋笔疾书,神情不动,显得镇定自若,自信满满。
李清臣与沈括特别注意这两人,李清臣见两人神情泰然,与沈括点点头,继续巡视。
刚走没多久,就看到一间考舍,仿佛没人。
沈括疑惑,向前走去,目光越过考舍的门,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飞快落笔。
沈括怔了怔,回头看向李清臣,低声道:“今科有这么小的神童吗?为什么我没有耳闻?”
李清臣看了眼全神贯注的赵佶,拉着李清臣走了几步,低声道:“十一殿下,被官家关在这的。”
沈括对赵佶也是有所耳闻,尤其那次在大街上将数万铜钱泼下去,羞辱商户,着实令官家、朝廷没脸。
沈括想起赵佶已经被贬为庶人,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这是什么题目,我不考了!”
忽然间,一个考舍有人出怒吼,直接掀翻了桌子,开始踹考舍的门,要冲出来。
四周的礼部官吏,禁卫迅速出动,将这个人控制住。
这个年轻人被禁卫控制着,捂着嘴,堵在考舍内。
前前后后的考舍都惊动,不少人伸出头眺望。
“热闹有你们的前程重要吗?继续考试!”
有个吏部郎中大步巡视,沉声喝道。
一众人心头凛然,纷纷缩头回去,强压心底好奇,继续落笔。
李清臣,沈括赶了过来,看着双眼通红,胸口激烈起伏,犹自愤怒不定的考生,两人表情都不好。
每年科举都会出现种种事情:有人没进贡院就给同科竞争对手下药下毒买凶杀人;有人刚进贡院,忽然掉头,大喊着‘我辈蓬莱人,高歌笑孔丘’大步离去;有人在考舍里忽然狂,纵火要烧了贡院;有人突然病倒昏迷,有人疯疯癫癫,有人痴痴傻傻,有人失禁,有人呕吐……
当然,也有眼前这样的,怒撕考卷,泄心中不平。
他这么做,不管是清醒还是一时冲动,都已断绝了仕途。
李清臣打量他一眼,挥了挥手。
禁卫当即强行带着他,扔出了贡院。
随后,有礼部官员,拿过应试名录,在这个人名字是划了一个×,备注:应试癫,取消资格。
平息这件事后,沈括随着李清臣继续巡视,摇了摇头,道:“而今空谈盛行,务实者寥,章相公这些题目,怕是要引出不少问题。”
大宋现在文道昌盛,司马光等人重经义,轻实务,所以科举题目一如既往,注重经义,空谈为上。现在章惇大幅度压缩经义,岂会让那些苦读圣人经典,善于剖析经义的士子以及他们背后的人接受?
李清臣面色平淡,道:“他们读书能荣华富贵,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沈括本身就是一个‘科学家’,最是注重实务,走了几步,忽然说道:“阅卷的时候,得慎重。”
李清臣神色微凛,轻轻点头。
这一届的科举,注定会出现诸多问题,如果他们在阅卷上出问题,被人抓到把柄,那朝廷就真的被动了。
贡院内再次恢复平静,静悄悄的,外面却不安宁。
那个被扔出去的考生,愤恨不平,冲着贡院大门怒吼:“祖制不存,奸佞横行,呜呼,我大宋悲矣……”
门外等候的家长们吃惊的看着他,纷纷躲的远远的。
但凡有些经验的都知道,被扔出贡院,就等于被革除功名,再难入考,这样的人,不能靠近!
但这令一些家属更加焦躁,不安,双眼紧紧盯着贡院大门,恨不能冲进去。
另一些下人,更是握着手里的沙漏,一点点的计算时间。
贡院内外都在焦虑,各有期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终于等到考试结束,结束的锣鼓声在每条考舍路上响起。
考生们表情万千,迤逦的出来。
贡院门口的人,迅速迎上去,开始关心他们考的怎么样。
有的从容淡定,自然令家长们高兴,多加鼓励;有的面无表情,令家属揪心,却也不敢多说;有的垂头丧气,迎来家长们的严厉指责,翻旧账的破口大骂;有的则破罐子破摔,直接扬长而去。
早有文名,备受重视与期待的毕渐,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十分坦然,面带微笑的离去。
赵谂则更显潇洒,没有什么家人在候他,他也没有回去,而是大笑着径直去酒楼喝酒了。
贡院门口,真的是人间百态,一幕幕齐齐上演。
在其中一个考舍内,赵佶抱着一大碗饭菜,呼喝的吃着,又自顾的嘀咕道:“谁出的考卷,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我好像在官家的书房看过一些……”
赵佶眨着眼,双眼精光闪烁,满脸狡黠。
李清臣,沈括等人收好考卷,一边命卷帘官按规定行事,一边又要准备着第三天的考试。
应试总共要考三次,每次隔一天,结束后,在三月初殿试,殿试结束后放榜。
李清臣与沈括这俩大小主考官,收拾好考卷,送入翰林院,由翰林院士初阅。
上万份考卷,还要交叉审阅,由于糊名,相对来说是公平的。
翰林院这边加紧阅卷,李清臣,沈括留在这里,需要他们对一些特别的考卷进行判断,做出‘终审’。
隔一天之后,贡院再次开门。
这次来的考生,相比于第一次,已经悄悄少了许多,一些人已然果断弃考。
李清臣见怪不怪,按序就班,主持着这场考试。
这是第二次,硬着头皮来的考生依旧头皮麻。
第一次考的是诗词歌赋,主题偏向于‘变法’就算了,这第二次考的‘经义’,居然也是与‘新法’有关!
诗词歌赋还能往‘新法’上靠,这‘经义’怎么办?
不知道多少人抓耳挠腮,心里将出考题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这一次的考试,着实给了不少人当头棒喝,自然,更多是蒙圈。
诗词歌赋在会试中占比并不大,最重要的就是‘经义’与‘策问’,如果‘经义’这一关破灭,下面的‘策问’也无需考了。
熬过了大半天,出来的考生,比前一次沮丧的更多,太多人在贡院门口大骂,大哭,甚至于撞墙,投河的不知道多少。
李清臣与沈括看着这一幕幕,也只能摇头,没有其他办法。
到了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策问’也就是‘论策’,这一次,很多人似乎体悟到了什么,写的是相当从容,显然有所准备。
李清臣在毕渐考舍外停了停,见他神态稳健,神情专注,暗自点头,继续向前走。
沈括与李清臣转了一圈,来到屋檐下。
沈括递给他一杯茶,笑着道:“这一次,好像没难住多少人。”
李清臣接过茶,道:“毕竟有前两次打底。这一次的殿试,总数不会过五十。”
沈括明白,喝了口茶,道:“苏相公,章相公昨日去了翰林院?”
李清臣点点头,抱着茶杯,道:“这一次,二位相公的意见倒是差不多,不会再录取那么多了。”
沈括看着空了不少的考舍,估摸着至少还有八千人,如果只录取几百人,可能真的要出些事情。
“还是要通知开封府,刑部,御史台那边做些准备。”沈括若有所思的道。
士子们若是闹将起来,非同小可,他们背后的人再跟着动,朝廷很难端坐不动——毕竟,这些人与朝野太多人有关,真正的,无依无靠的寒门没有多少。
李清臣嗯了一声,继而笑着道:“这两日阅卷,确实有些人不错,我估摸着,我看中的那几个,毕渐,赵谂都在里面。”
选材应该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沈括也笑了,道:“有些人文才可能差了些,但其他方面不错,等殿试之后,我打算将他们招进太学。”
李清臣看了他一眼,道:“你未必能如愿,他们的志向可能不在那些上面。”
‘读书为做官’,这是科举以来,读书人的最终夙愿。沈括要想将他们弄进太学,不走仕途,估计没几个人能答应。
沈括轻叹口气,无奈的道:“试试吧。”
士农工商,除了‘士’,其他的又有谁愿意去深入的研究?
足足大半天,考试结束的锣声再次接二连三敲响,吏部的文吏开始收卷,考生们陆续离开考舍。
这是最后一场,有的人大松一口气,有的人喜上眉梢,但更多是愁眉苦脸。
不管是以前,还是即将紧缩的录取人数,大部分人科举总归是失意的。
贡院门外,再次上演人间百态,寻死觅活,疯疯癫癫的飞速上演。
李清臣,沈括等没空管这些,收拾好考卷,清理考舍,带着考卷,在众多禁卫护送下,前往翰林院。
这时,一个考舍里,赵佶疯狂的拍打着考舍的门,怒声道:“官家只说关我到会试结束,凭什么还关着我?你们这是抗旨,我要砍你们的头!”
门外的禁卫充耳不闻,他们没有得到命令,是不能放这位十一殿下离开的。
赵佶气急,怀里揣着那块砚台,从上到下的企图‘越狱’,最终却都被抓了回去。
李清臣,沈括等人忘了赵佶,这会儿来到翰林院,进行紧张的阅卷。
苏颂,章惇,蔡卞,韩宗道四位相公随后陆续到来,这是赵煦亲政以来的第一次科举,他们也想从中觅选良才,不止关乎现在,日后同样重要!
大户人家尚且懂得伸展羽翼,何况是这些当朝大佬?
一份份考卷在翰林院穿来穿去,不时有人击节赞叹,将一份份考卷送入苏颂,章惇等人房间。
也有人对着几份考卷破口大骂,直接扔到一边。
这些阅卷的翰林院士在平时没有多大权力,但在阅卷的时候,却主宰着这些举子的未来前程。当他们对一人做出否定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这个人永诀仕途。
苏颂,章惇等人彻夜在这里,第二天在政事堂,青瓦房处理完政事,再次赶过来。
他们企图从上万人中,选出他们需要的人才。
苏颂要的是与他理念的一样,并且未来会在朝廷大放异彩的人。
章惇要的,则是新人,支持‘新法’的新人,他既要在现有朝廷官吏中挑选,也要在这次以及日后的科举中选拔。
他们考虑的都很长远,对人才极其重视、渴求。
李清臣,沈括他们同样在寻觅,他们寻觅的方向有些不同,沈括主要是为太学找人;李清臣则考虑的是礼部,而后是‘新法’推行。
随着四位相公的重视,其他各部的尚书陡然惊觉,快速加入其中,甚至还有大理寺等加入,他们都在急切的需要人才。
‘新法’的推行,越来越需要人手,尤其是新人!
朝廷对这次科举这般重视,朝野侧目,那些考生以及家属就更加紧张了。
一些人迫不及待的送礼走关系,甚至于,到了李清臣,沈括头上!
为此,苏颂,章惇大怒,科举舞弊最是不能容忍。
刑部果断介入、抓人,吏部直接革除了五个人的功名,以示惩戒。
这样,才让开封城的热闹,稍稍平静。
赵谂没有独自喝酒,这一次,他走到哪都有人请,甚至是一些大户,主动拉拢,要与他联姻。
但赵谂一个都没答应,反而与一个有方道士特别相投。
这个道士着实有能力,三言两语就说的赵谂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当夜,这道士就带着赵谂见了不少人,都是现在或者曾经的大人物,言谈举止非常意气,令赵谂郁结的内心得到舒展,兴奋不已。
开封城热闹非常,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停歇。
倒是以往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苏府显得很是寂寥。
苏家可以说是诗书之家,在大宋少有可比。
自苏轼祖父起,再到他们这一代,不说苏轼父子三进士,苏辙更是一度拜相,位列中枢。
苏轼,苏辙的几个孩子,几乎全部进士及第,比之章惇章家不遑多让。
但到了现今,门前罗雀,少有人来往。
苏迈面容有些枯槁,进了苏轼书房,抬手道:“父亲。”
苏轼向来洒脱,看着因为他而不得志的长子,默默点头。
苏迈恭谨的立着,道:“父亲,岳父准备隐居,明日启程。”
苏迈娶的是吕陶之女,岳父指的就是吕陶。
苏轼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道:“或许为父也该隐居了。”
苏迈神色动了动,没有说话。
朝廷厉行‘新法’,凡是阻碍之人,尽皆遭到罢黜,以往的贬谪都没了。
苏家被除名,名义上是‘抗旨不尊’,实则还是因反对‘新法’遭祸。
现在的‘新党’与熙宁年间完全不同,手段激烈,阻挡的人与事,莫不是强烈拆除。
‘隐居吗?’
苏迈心底自语。
苏轼现在不到六十,他还不到三十,就隐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