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货车司机找到了, 一脸憨厚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向警察道谢。他就是停车吃个早饭的功夫,车子居然呼啦一下不见了。
江州的警察果然厉害,他才报了警, 车子就被找到了。他一定给警方送锦旗。
周锡兵沉着脸, 转头看妻子。
王汀冲他摇了摇头:“小饭店的老板看到了, 报警记录是全的。”
真正开车撞雷震东与沈青的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头完成了偷车、撞击不成又迅速逃逸然后弃车而逃。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那三辆追在后头的车倒是通过监控以及沈青提供的车牌号码找到了。然而这些车子居然全是套.牌车。真正的车主接到警方电话时, 完全处于懵的状态。
又是偷车又是搞套.牌车, 手笔大的吓死人,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搞事一样。
王汀去仁安医院急诊病房看望留院观察的雷震东, 顺便通报了一下警方的调查结果。
沈青正在给雷震东剥山竹喂到他嘴里头。她又不是不懂车,雷震东之所以伤了脑袋还扭了胳膊, 是因为关键时候,他选择保护副驾驶座上的自己跟孩子。
“我替宝宝谢谢你啊,爸爸。”
雷震东笑得一脸荡漾:“乖, 我的大闺女。”
“滚,流氓, 好好吃你的东西。”沈青白了他一眼,朝走过来的王汀打招呼, “谢谢你,王法医,幸亏你提醒了我们。”
王汀笑了笑:“没什么, 刚好附近的交警看到了前面路口的监控。只是货车是偷的, 后面三辆车也是套.牌车。你们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沈青看了眼雷震东, 后者伸出食指勾了勾,像是点头一样。
她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王汀看:“我在筱雅那儿看化验单的时候,有个男人一直很奇怪地盯着我看。他当时带人来做人流,这是登记的女方身份证号跟手机号码。我不知道是不是□□。”
王汀点点头,让她把照片传给了自己,然后目光落在雷震东身上:“雷先生,有些事情你得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帮得上忙。”
雷震东微微叹息:“这就是乐极生悲啊。昨天我才从看守所出来,今天就有人追杀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对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跟周警官的照应。”
“这件事,我们没帮上忙。”
雷震东笑了:“心意到了就行,我记得你们的照顾。”
沈青送王汀出病房的时候,女法医踟蹰了一下,还是决定主动道歉:“抱歉,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人。”
沈青摇摇头:“没什么,临床上不也有很多实验室检验结果不支持,但凭借医生的直觉跟经验下诊断,然后尝试性治疗有效的病例嘛。怀疑然后验证,本身就是科学的态度。”
夏天即将过去,上午的阳光经过了走廊尽头窗户玻璃的过滤,居然显出明亮温暖的柔和,在女人脸上笼出了朦朦胧胧的光晕,模糊了她的眉眼。
等待病房外面的人开了窗户透气,清风徐来,拂乱了她的短。王汀甚至想到了中学时代学过的宋词“我欲乘风归去”。她朝自己欠了欠身,转身走在逆光中时,王汀又想到了那个词,漫步云端。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人啊,总是给她一种近乎于恍惚的缥缈感,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病床上的男人冲着光路中的女人笑,不知道说了什么。光路被女人丢在了身后,她的眉眼重新清晰了起来,仿佛从云端走向了实地。
王汀摸了摸口袋中的手机,转身离开了急诊病区。
“我碰见丁雯婆婆了。”沈青叹了口气,“医生已经通知家里人能过来的都过来看一眼,她不行了。”
其实对现在的丁雯而言,活着早就是一种残酷的煎熬。她是凭借着一口气,硬撑到现在。
“我们去看看她吧。”雷震东起身下床。其实他除了皮肉伤之外,压根没什么,只是因为脑部受到了撞击,必须得在医院留观。
沈青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想见到的人不是我们。”
雷震东眯着眼睛笑:“没鱼虾也也行,总归是你经手过的病人嘛。”
“对,你们是干大事的人,就从来没有把家庭放在心上过。”沈青的情绪突然间低落了下去,扭过头,“反正我又不是养不活宝宝,谁稀罕复婚啊。”
雷震东从背后搂紧了妻子,挨挨蹭蹭过去:“我稀罕啊,我家沈主任可是我的心肝宝贝肺。”
“滚,你就没有一句实在话。”
雷震东被骂了还是笑眯眯的,只搂着人往肿瘤科病房走。经过外头护士站的时候,他还签了一大堆知情同意书。
丁雯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完全靠一口气吊着。
主治医生过来跟家属谈话交待,丁雯婆婆放弃了后续抢救,只要求医生让她走的时候不要太过于痛苦。
病床上的女人完全只剩下骨头架子了。她眼睛半闭着,听到了脚步声才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沈青的时候,还咧开嘴勉强地笑:“对不起啊,沈主任,我没听你的话。”
虽然从医以来,沈青见多了生离死别。虽然,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丁雯不好了。可当生命即将离开的时候,她依然会难受。
“没事的,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就舒服了。”她走过去,握住了丁雯的手。
丁雯婆婆满心担忧。沈主任这还怀着孩子呢,会不会冲撞到。
“没关系,生与死,原本就是生命的轮回模式。”沈青冲丁雯笑,“我看过你家宝宝的视频了,特别可爱。”
丁雯满足地笑了:“嗯,宝宝很好。”
婆婆的手机响了,家里头保姆抱着宝宝跟妈妈做最后的道别。
视频中,宝宝粉嘟嘟的一张脸,已经会欢快地冲着手机笑了。
“好聪明的宝宝啊。”沈青凑在丁雯脑袋边,陪着她一起看。
丁雯的手使不上力气,她多么想再摸一摸宝宝的脸,又害怕自己跟骷髅一样的手指头会吓到了宝宝。
沈青抓着丁雯的手去碰屏幕,屏幕上晃动了一下,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男人抱着宝宝,亲了亲宝宝的脑袋,冲着屏幕这边的人微笑,张嘴做着口型:“老婆,我爱你,辛苦你了。”
丁雯的眼角沁出了泪水,张了张嘴巴:“我也爱你,我不后悔。”
她的手垂下了,她面上带着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终于见到了她一直等待的人。
沈青转过脑袋,趴在雷震东怀里落泪。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艰难,为什么周队长明明已经回到了江州,却连妻子最后一面都不能亲自过来相见。
他们沐浴着的阳光背后,到底有多少人默默牺牲着,与黑夜做搏斗。
雷震东摸了摸妻子的脑袋,端正地站好,冲病床上已经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军嫂,庄严地敬了个军礼。
军功章上的功劳,何止有她的一半。
医生过来取下了氧气管,宣布死亡,签死亡通知书,然后喊丁雯的婆婆签字。
头已经雪白的老人朝现场的白大褂们鞠躬,感谢他们对自己儿媳妇的照顾。
医生们朝她回礼,然后带走了丁雯的遗体。
原本丁雯是想捐献身体器官的,可是她有恶性肿瘤,不符合器官捐赠的条件。最后,她决定自己死后,将遗体捐赠给医学院做研究。起码她的身体标本可以让大家看到胃癌是什么样子的。
沈青趴在丈夫怀中泣不成声,反而是丁雯的婆婆过来安慰她:“雯雯一直在为这个家牺牲。现在她总算能做一件顺和她心意的事情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可是沈青高兴不起来。
一直到雷震东观察期结束出院,陪着老婆去杜主任家里吃饭压惊时,她的情绪还是没能好转:“有的时候,我真觉得老天爷是不公平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善恶终有报,可到底什么时候报呢?”
雷震东觉得这样的妻子十分有趣。青青永远不会老,因为青青的眼睛永远干净明澈。
他很有兴致地接了下去:“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
沈青翻白眼,不想搭理他了。
雷震东倒是端正了颜色:“只能说,生活本身就复杂得一塌糊涂,说不清楚。人要做的,就是顺应本心,不忘初心了。”
沈青相当稀奇:“哟,雷先生什么时候道德修养境界上升得这么快了。以后孩子胎教,就全靠你了。”
“那是,我告诉你,里头的管教干部可会做思想教育工作了。我在里头……”
沈青捂住了他的嘴巴,变了脸:“不许说。”
雷震东“呜呜”出声,他这手上还开着车呢。沈主任真是不讲究,他只能舔舔沈主任的手心了。
沈青被痒到了,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以后都不许说看守所的事情。”
“瞧瞧你那讳疾忌医的架势哟。”雷震东故意逗她,“你别忘了,小生现在可是待罪之身,等着审判结果呢。”
沈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雷震东赶紧停下车,哄她:“好好好,都是我的错。青青乖啊,我家青青最好了,青青不哭。来来来,打我嘴巴。”
车窗被人敲响了,杜主任已经等不及,主动出来迎接客人。
沈青慌忙擦干净眼泪,躲躲闪闪地下了车。
杜主任伸手过来搂住肩膀,看到她脸色不对,立刻皱起了眉头:“怎么搞得,小雪啊,不是阿姨说你。这要当妈妈的人,不作兴哭。小雷,你怎么惹小雪生气了?”
雷震东听到“小雪”的称呼就觉得别扭,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讪笑:“是我不好,不该提还要等审判结果的事情,吓到她了。”
杜主任安抚地拍了拍沈青的后背:“没事,刚好今天有两位叔叔在,一块儿吃顿饭,顺便聊一聊。”
雷震东心中一动,赶紧想伸手过去扶着妻子,杜主任却已经揽着沈青的肩膀往里头走了。
站在大门口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跑下了台阶招呼客人:“小雪是吧,女大十八变,比小时候更漂亮了。我是你葛叔叔。”他指着另外一个听到声音走出门的男人道,“这是你叶叔叔,在检察院工作。”
沈青欠身,一一问好。
屋子里头又走出位头花白的男人,对着她笑:“小雪,还记得我吗?”
“方伯伯?”沈青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没想到,自己父亲
方副厅长满意地笑了,得意地看旁边人:“我说小雪的记性一流,肯定能记得嘛。随她爸爸,脑袋瓜子真的没话说。”
杜主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招呼雷震东:“来,小雷,进来,都进来坐。我们没那么多讲究,不换鞋子。”
雷震东笑着将水果跟红酒拎进屋,被杜主任嗔怒地瞪了一眼:“让你们来家里不要带东西的。”
“不是,今晚就能吃完喝完的。空手上门,太不像话了。”雷震东笑着扶住了妻子的腰。
方副厅长的目光落到了沈青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轻点了点头,感慨万千:“老林在地底下,也总该安心了。当人家父亲的,就是希望女儿嫁个好人,然后生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杜主任又一次开了腔,邀请大家上桌吃饭:“菜都做好了,趁热吃,香。来,小雪啊,你坐阿姨这边来。”
方副厅长似乎感受到了女主人的不痛快,笑了笑,应声落座。
家里头帮忙的阿姨将一道道热菜端上了桌子。确实跟杜主任强调的一样,都是家常菜,不过是吃个新鲜随意而已。
“小雪多吃点儿这个。这个月份,得补点钙了。”杜主任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海参斑,“不怕鱼刺卡的。”
餐桌上的男人们问起了雷震东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原本不打算掺和的杜主任终究没忍住:“人家小雪喊你们叔叔伯伯,你们这些叔叔伯伯不能光答应着,总归要想想办法帮忙啊。自家人关上门说话,小雷那个事情,真不算多大的错。孩子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对方也拿了赔偿金,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讲得清楚嘛。”
方副厅长目光转向了右手边的男人:“老叶,这主要是看你们的工作啊。疑罪从无,总不能抱着领导的脚哭一哭闹一闹,那法律就不算话了吧。”
叶检察长笑了笑,没有立刻接话。
杜主任的态度却强硬了起来:“老叶,你可不能白吃我们家的晚饭啊。”
“老葛,你看看你家杜主任,这个抠门啊。”
餐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沈青也跟着抿嘴笑。她成了没嘴的葫芦,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雷震东在这样的场合,从来都是如鱼得水的。他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所以当初连沈外婆都喜欢他,觉得他有出息。
“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不管,我们就吃饭。”杜主任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沈青身上。
她儿子出国留学后就定居在国外,平常看一眼小孙子只能靠视频。现在看了故友的女儿,一腔母爱总算找到了倾泻的地方,越看沈青越喜欢。
可惜这孩子就是命途多舛了点儿,一路走来都不顺畅。
“你那个企划书我都看了,很不错。后面的手续慢慢办,不着急,有些政策还要等明年上会才能细化固定下来。你先把准备工作做完了,回头生了孩子,刚好两边都不耽误。回头我给你个单子,照着那个流程跑,不要绕弯路。”
沈青连连点头道谢。
杜主任摆摆手:“就你不是青青的女儿,我也是要支持的。现在我们都愁,基层医疗人才流失严重。你说,老人家留个尿管,定期冲洗更换这种小事而已,还得兴师动众地把人抬到大医院里头去,排个半天的队,才能轮上。花钱是小事,人吃亏受罪啊。”
沈青微微地笑:“所以现在平台上共享护士就有很大的市场。家里人都要上班,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起。”
杜主任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不时又插上一句嘴:“怎么就难办啊,什么叫非法经营呢?人家出人出力了,撑死不过是税务问题而已。人家也不是存心逃税,是有些解释根本就不清不楚的,不是这个专业的人哪儿搞得懂。”
叶检察长哈哈笑:“杜主任十项全能。”
“哈,你们就笑我是咯,我也不理你们。现实困难摆在眼前,医院安保力量不足,长着眼睛都能看到。总不能跟国外似的,一个医生就配一个警察贴身保护吧。那你们也得给医院留条活路啊。”
叶检察长还是笑:“法律还是要遵守的。”
“法律也要看怎么解释。”杜主任端正了脸色,“法律不应该让兢兢业业干活的人吃亏倒霉。”
一场家宴足足吃了有近一个小时,沈青一顿被迫吃了三顿饭的量。
杜主任母爱一充盈,就觉得孕妇吃这么少绝对不行,一刻不停地给她夹菜。沈青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到后面,她自己都觉得东西梗在了嗓子眼,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雷震东笑着摸摸妻子的后背,帮她顺气,感谢杜主任:“还是阿姨厉害,往常我要让她吃点儿东西,比登天还难。”
“你少让小雪操心,她就不会这么瘦了。”杜主任一下子又切换成嫌弃毛脚女婿的丈母娘角色。
叶检察长哈哈大笑,招呼雷震东:“小雷,你过来跟我们说话吧。杜主任现在嫌弃你还来不及呢。”
杜主任站起身,冷哼了一声:“我可不止嫌一个。”她摸摸沈青的脑袋,“你自己坐那边去,他们肯定是要抽烟的。我到后面去一下。”
沈青身边刚安静下来,方副厅长就端着阿姨送上茶几的果盘过来了,笑着道:“小雪你吃,他们几个抽烟还来不及呢。”
沈青有些拘谨,本能地想站起身,被方副厅长喊住了:“坐着,没事。那边有老叶他们呢,我现在就是你方伯伯,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沈青垂下了脑袋,双手放在膝盖上,跟小学生听教导主任训话一样,乖巧得不得了。
方副厅长见了,忍不住叹气。这孩子从小便如此,表面上看着乖觉得不行,然而骨子里头主意大得很。
“你爸爸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沈青头没有抬起来,只低低地“嗯”了一句。
方副厅长本能地想要抽烟,最终还是用牙签插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头。甜蜜的汁水溢满了他的口腔,滋润了他干涸的舌头,让他说出的话不至于那么干涩:“我其实是替你爸爸当说客来了。”
他觑着沈青的脸色,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大半张脸都落在了阴影当中,只露出洁白的额头。她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你爸爸的事情,你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我也不忌讳了。没错,他的确私德有亏。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没做错事情。当初李志忠的口供,专案组之所以采信,是因为省厅的专家给做了担保。你爸爸人不在办公室。”
沈青捏紧了手心,终究没忍住,抬起眼看着脸上皱纹深刻了许多的男人。
方副厅长叹了口气:“因为当初不能说,你爸爸当天中午是离开了公安局,悄无声息走的。他要去跟一位卧底的同志接头。这件事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我也是过了好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当时,你妈妈已经跟你爸爸谈好离婚的事了。”
“你能告诉我,他跟谁接头吗?”
方副厅长摇了摇头:“抱歉,小雪,这件事目前还不能解密。我只想告诉你,也许你的父亲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但他绝对是一名合格的警察。”
“合格的警察有钱养二.奶吗?”沈青眼睛盯着方副厅长,声音轻轻的,“方伯伯,你告诉我,合格的警察到底靠什么养得起专门有保姆伺候的二.奶?”
“这件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案当时,你父亲的确有时间证人。他没有办法替自己辩驳,他只能被迫承受你的怨怼与疏远。”
沈青抽出了面纸,擦了擦眼角:“谢谢你,方伯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小雪,我找你的目的不仅仅是告诉你这些。我希望你出面,去帮你父亲迁坟。他养了你十八年,你恨了他十八年,恩怨也该抵消了。他毕竟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