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东的镇关东美名果然名不虚传,起码到他离开医院之前,消化内科病区都风平浪静。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将沈青的脑袋从胸口和腋下的位置抽离,然后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值班室里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妻子平稳的呼吸。他蹲在床边,脸贴着她,微微带着温热的气体拂着他耳朵那一块,他的心也跟着被烫软了一块。
雷震东伸出手,想要摸摸妻子的脑袋,琢磨了一会又放下。她睡眠一直不好,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容易受惊。他想了想,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汗衫,塞进她怀里。熟悉的气味似乎给了她安全感,她脑袋往下蹭了蹭,再度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梦乡。雷震东微微勾起了唇角,收回手,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衬衫,直接套在身上,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手机屏幕上提示有新的微信,小蒋给他留了言:人抓到了。
关美云的女儿好毒,女婿好赌,夫妻俩的正常收入远远不能满足日常开支,都欠了一屁.股债。
“这小子交代了,他报警不是想告医院,而是想让警方出头劝医院私了。医院态度太硬了,他想曲线救国。警察一般都不管这种事。他也没想到公安局真会立案。”
雷震东冷笑:“哟,他脸不小啊。他以为公安局是他家开的。”
小蒋干笑:“习惯成自然了呗。他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以前也得手过好几次了。有的医院怕麻烦,直接给钱。有的医院报了警,结果还是被劝私了。沈主任真是运气不好,被这家活闹鬼也缠上了。”
雷震东人走到了电梯口,还是不放心:“把人给我扣着,我过去会会他,看到底是哪个牛鬼蛇神没事找事。这都过去多少天,突然间想起来要人民警察替他当家做主了?早干嘛去了?”
他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回头又看了眼消化内科值班室的方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医生怕什么啊?医生最迷信,半点儿都不讲唯物主义。夜班医生个个有镇班神器,从金镯子到金链子,不一而足。韩教授的办公室抽屉里头常年供奉着《能断金刚般若波罗密多经》。大办公室橱柜里日日摆着四个苹果加两根摆成八字形的香蕉的果盘,不换新的坚决不许任何人动,防止坏了四平八稳阵。
这一切都是为了借势,却全然比不上人定胜天。恶鬼怕邪神,雷震东人一走,消化内科病区就镇不住了。
新入院的瓜农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只有她老婆陪床照顾,手边还拖了个五岁的小孙子。按照规定,儿童不允许留在病区。可孩子没人带,奶奶又分不开身。护士只能捏着鼻子让她签了保证书,强调一切后果自负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祖孙三人挤一张加床了。
谁知道,神仙的职能划分比医院科室还要细,并且不讲香火情,拒绝会诊。消化内科的风水阵镇住了大人,却镇不住小孩。瓜农睡得喷香,蜷缩在爷爷脚边的小孙子却突然间抽了起来。陪床的奶奶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小孙子从床上滚下来,砸到她身上才惊醒。这时候,小孙子已经昏过去,死活叫不醒了。
护士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喊顾钊去看,又请了儿科跟神经内科的急会诊,给小孩子先急诊处理。
沈青被电话铃吵醒了,匆匆忙忙奔过去看,儿科的住院总正在给孩子做检查:“瞳孔这么小,孩子最近有没有碰农药啊?除草剂之类的都算。”
“没有,娃娃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不让他乱跑。”瓜农夫妻俩都吓得面如土色。他家地里头最近一次用农药还是一个多月以前。
“这个病人的胆碱酯酶是好的。”顾钊指着瓜农,跟儿科还有神内的住院总交代情况。
瓜农的妻子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小孙子这两天有点儿咳嗽,她给孙子喂了止咳糖浆。但糖浆的名字,她不太识字,实在想不起来了。
“罂.粟壳,很多止咳糖浆里头都有这个成分。”儿科住院总听着小孩的肺部情况,皱起了眉头,“现在罂.粟中毒的可能性暂时不能排除。”
神经内科的住院总结合孩子常年在田头玩耍,蚊虫叮咬严重的情况,表示脑炎的可能性也存在。
“先办住院手续,孩子这个情况不能拖下去了。”儿科住院总叮嘱老夫妻俩,“赶紧把小孩爸妈叫回来,他们必须得到场。”
沈青帮着转运病人,又安抚想要跟过去的瓜农:“你不能动,你自己还住着院呢!”
瓜农急得满头大汗:“这哪行啊。大夫,你行行好。你看我水也挂了,我没什么情况的。”说着,他的随手抹了下口水。
沈青愣了一下,脑袋里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转过,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碰农药?人家地上打的农药,也是可以经过皮肤吸收的。”
“真没有!大夫,你是不晓得。我们村里头的地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种了,都是外地人过来承包。我家的地偏,人家看不上。”果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咽口水,两眼巴巴地看着沈青,只求医生法外开恩。
沈青皱了下眉头,拿出手电筒检查瓜农的瞳孔。瞳孔呈现针尖样改变是有机磷中毒的一个重要临床改变,可是瓜农的瞳孔跟正常人没区别。
“你平常口水就这么多吗?”沈青不敢放松警惕。有机磷中毒的病人也会出现汗多跟唾液分泌增多的现象。
果农不住地擦汗:“我一紧张就这样,大夫,求求您,你就让我过去吧。”
“先让我们给你量个体温测个血压,确定你情况稳定了再说。”沈青招呼骆丹,“把心电图机推过来,再给他做次心电图看看。”有机磷中毒常常会造成患者心电图改变。
果农的体温血压都正常,心电图显示除了心率有点儿慢,每分钟57次以外,没任何特别。照他本人说,去年他在村上免费体检,心跳也是差不多的,医生还夸他身体好。
骆丹推着心电图机回去的路上,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跟沈青开了口:“沈主任,我刚才看他腿上有毒疙瘩,说是蚊子咬的。我以前在镇卫生院的时候,碰到过有赤脚医生给人开农药抹身上的疮,以毒攻毒。”
沈青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她之前一直隐隐约约的怀疑这个人是有机磷中毒,但是对方的症状不典型,连抽血化验的结果也显示胆碱酯酶正常,又没有农药接触史。她连忙喊住了想要偷偷摸摸溜去儿科的瓜农:“你腿上抹的到底是什么草药?”
“就是马齿苋啊,捣烂了敷在腿上。”
“除此以外呢?”
“噢,还有点儿药粉,以前赤脚医生配的。我怕摆的时间长了浪费,就一并抹进去了。”
沈青简直要晕过去了,赶紧问瓜农要了赤脚医生的电话。谢天谢地,深更半夜的,对方居然接了手机。在她再三追问并强调小孩子情况很严重,要救命之后,赤脚医生终于承认了药粉里头有敌敌畏。他一再声明:“我跟他们说了,不让小孩碰的。”
沈青安慰了对方一句:“我不是追究你责任,我得搞清楚情况救命。”
儿科医生进一步检查以后,初步诊断瓜农的小孙子是有机磷中毒。他的胆碱酯酶检测结果倒是符合有机磷中毒的指标,活性度下降很厉害。儿科现在已经给用上药了。
骆丹看着沈青开医嘱时,忍不住问:“顾主任,为什么这个加床胆碱酯酶不低呢?我以前碰到过一个也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肯定他喝了农药,我们都不敢肯定。”
“不是不低,而是现在临床上常用的检测方法受假性胆碱酯酶干扰太大。所以即使胆碱酯酶正常,也不能完全排除有机磷中毒的可能。”沈青将病历推给大夜班的护士,忍不住感慨,“说实话,要不是他孙子的中毒症状更典型,我都怕自己漏诊了大人。你看他恶心呕吐的症状,用了药对症处理后都基本好了。多亏有你,我还真不知道用农药抹身上治疗皮肤问题。”
骆丹讪笑:“这也是乡下缺医少药的地方才会用的土方子,我自己小时候看过。”
沈青转过头看她,正色道:“以后有任何想法都要提出来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哪个专家教授没误诊漏诊过病人?你看,你就想到了他的中毒途径。不然再拖下去就耽误事情了。”
夜班讲究一个兆头,常常跟水库开闸一样,阀门一开就一不可收拾。瓜农一家老小开了这个不好的先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个夜班组的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原本平稳的病人子夜过后集体状况百出。
做了肠镜的病人突然肚子疼,吐起了血。急诊做了胃镜才知道,病人把护士的口服药连着铝盒一并吞了下去,药品包装划破了食管静脉。
酒精肝肝硬化的病人因为被迫戒酒出现了戒断综合征,在病房上演全武行,掰断了输液架当金箍棒,要大闹天宫。整个夜班组医生护士外加陪床家属一并使力才制住人,打了一针鲁米那,等人安静下来赶紧转去戒酒中心。
这边医生护士们还没喘口气呢,旁边病床被吵醒的肝硬化病人突然间冲出了病房,胡子都白了的老人家嘴里头一个劲嚷嚷要去看流星雨。无论女儿跟护工怎么劝都不肯回去,还直接在走廊里头脱了裤子小便。加床的病人和家属大惊失色,女人骂他耍流氓,男的捋起袖子要揍人。沈青跟消防员一样赶紧冲去现场灭火,连哄带劝,才安抚住被肝性脑病作的老爷子骚扰的病人。
她靠着门板撑住身体,病人家属的感谢如风声过耳。门铃一响,病区门大开,急诊又匆匆忙忙给他们送来好几个重病号。
早上交班时,白班医生不遗余力空出来的床位又挤得满满当当。沈青面无表情地宣布:尚有病人滞留急诊病房观察,等着消化内科有床位转进来。众人一阵哀嚎,护士长看着乌压压的床头,琢磨着要不要在科里头再供只玩具狗,狗年都走一半了,怎么还压不住招财猫!
韩教授今天坐门诊,交完班带着研究生走人。沈青下了夜班也得领着自己组上的医生查房,调整用药,处理病人。将这一切安置完之后,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二十三分,时针与分针直的跟把剑一样,尖锐地戳进人心。这就是医生的夜班作息,她还是个二线班医生啊。
顾钊一夜基本上都没合上眼,打着呵欠催促沈青:“主任,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昨晚科里头所有的紧急情况都是沈青带着他一块儿处理的。二线班忙到了一线班的状态,也就是沈青好讲话,换成别人早下脸了。怪只怪他能力有限,一个人还撑不起来。
沈青脑袋晕,看看现在没什么急事,也就没再坚持。她留下了自己的饭卡招呼组上医生点食堂的小炒外卖,自己摇摇晃晃出了医院大楼。阳光亮得白,地上却被晒出了一片雾蒙蒙的灰红。光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玄妙的东西。
她在太阳底下晒了足足好几分钟以后,才确定自己昨天早上没开车来医院。跟雷震东置气的结果就是她还得坐地铁回去。从仁安医院到最近的地铁站,手机导航提示步行需要七分钟。医院对面的马路又开始了新一轮挖。好像自她入职仁安医院以来,这条路太平的时间始终都没超过三个月,也成了特殊时期的医保病人,为了报销,不停地出院再入院。
漫天的灰尘染黑了路边的梧桐叶,却丝毫拦不住道路两旁各家饭店散出来的饭菜香气。即使马路千疮百孔,也阻止不了人们来来往往吃饭买饭的热情。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那样强大到可怕。不到最后崩盘的那一刻,总是能够神奇地撑住。
沈青疲惫地眨了眨眼。
“大夫!谢谢你啊,大夫!”一个穿着灰色格子衫的中年女人迎面拦住了沈青,一个劲儿朝她笑。
沈青懵,直到对方手里头拎着的香瓜捧到了她鼻子底下,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想致谢。
“不用,不用,那是我们应该做的。”她连忙摆手,仔细看了对方好几眼,在脑袋瓜子里头核对了半天,方敢确定这是那位瓜农的妻子,赶紧追问了一句,“你孙子现在怎么样?”
瓜农的妻子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亏得是在医院里头,亏得碰上你们这么好的医生,技术又高人又好,不然我家老头子跟小孙子肯定都没得了。”她坚决将香瓜硬塞到沈青手上了,还一个劲儿的强调,“自己家里头种的,就是个新鲜不打药水。大夫,等我回家给你送老母鸡啊,我养的,一天的饲料都没喂过。”
沈青赶紧摆手说不要,结果最后分手时,香瓜还是归了她。
雷震东闲下来动不动嘲笑沈青,脱离了临床,走出了医院,她就是个脑子堪比成浆糊的傻瓜,什么都指望不上。她捧着香瓜走出了足有一百米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瓜农家里头不是种西瓜的吗?难不成西瓜还能跟香瓜套着种?可她又不好折回头再去追人家,只能硬着头皮捧着香瓜继续往地铁走。
她昨天早上就该开雷震东的车上班! 谁让他开走了她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