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钊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断了,火辣辣的疼。他甚至怀疑自己骨裂或者软组织挫伤了。
田甜赶紧过来拽走了这位不明所以的科室新人,没好气道:“你瞎嚷嚷什么呢?这是雷总,沈主任的丈夫。严格点儿讲,你得管人家叫师公。”
顾钊傻眼了,不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上级医生,嘟囔了一句:“看着不像啊。”沈主任跟这位雷总站在一起,用美女与野兽形容有点儿过,但起码也是女文青跟黑道混混的组合,典型的秀才遇到兵。
“谢谢您啦,黑道那都是大佬。”田甜白了这位顾博一眼,旋即高兴起来,“行了。雷总来了,事情就解决了。”
顾钊刚要刨根问底,面前就上演起魔幻现实剧,眼睁睁看着原本闹的不可一世的17床家属鸣金硒鼓,就连花圈都被后头来的壮汉嚷嚷着“晦气”给丢到了外头去。前者还敢怒不敢言。甚至躺在17床上的尸体,也被自称是16床亲戚的壮汉招呼人往太平间抬,壮汉嘴上还嚷嚷着:“奇了怪了,你们家好好的进什么医院?当观光旅游看稀奇啊。死了赶紧拖走,别耽误我们活人看病。您说是不是啊,舅?”
16床病人哪里敢搭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大外甥的腔,只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最让顾钊惊奇的是,整个过程中。那两位出警的民警全方位围观,除了嘴上喊了两声“不要打了”以外,连警棍都没掏出来。顾钊气愤不已:“国家机器呢,国家就指望这样的机器?”
田甜年纪虽小,但护士出来工作早,工作经验跟社会经验都是在实验室里几乎泡木了的顾博的老师。她嗤笑:“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动手?”
顾钊气恼:“那不是上头不让吗?要让打的话,脱了白大褂,谁怕谁啊!”一个打不过,直接上两个。
田甜老气横秋:“人家的上头也不让打,都是一线提线木偶,谁都不容易。幸亏我们有雷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医闹都是些什么人?在社会经济高速展的今天,哪个不要上班工作养家糊口,谁有那么多时间精力真去给亲友撑腰,构成医闹组成的基本上都是流氓混混。清晨六点钟宣布的死亡,早晨八点钟,外头殡仪店还没开门呢,这花圈纸钱孝服就能全套上阵。真是亲友的话,得盼着人死等了多久,才能如此迅捷?
职业医闹社会人,医院惹不起,警方长期围观,一切以不激化矛盾为准绳。不管有理没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道主义赔偿总归少不了。可是医院总不能一直堵无底洞也不能关门大吉,所以就跟网购繁荣了物流业一样,医闹催生了特殊的安保公司——痞子对流氓,阿飞对混混。
这些安保公司与院方保持一种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的合作关系。一旦医闹干扰了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他们就出动,以求医患者跟患者家属的身份直接怼上医闹,把人轰出去为止。雷震东算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他退伍之后开了震东安保公司,几乎垄断了整个江州医院地下安保市场。
此时,雷总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仿佛正在被消毒伤口的人是他一样。
沈青闭着一只眼,防止消毒碘伏流进眼眶,只剩下右眼看丈夫:“你先忙你的事去吧,我这边没事。”
雷震东双颊的肌肉动了动:“我不急。”
护士长亲自为沈青消毒处理伤口,闻声笑道:“雷总,您忙去吧。我保证照顾好我们沈主任。破伤风还得等皮试呢,您快去快回。”
雷震东看了眼沈青,不太确定:“你真没事?”
沈青不方便摇头,只能晃晃纤细的手指头:“没事。”
雷震东这才站直了腰,抬脚去找仁安医院的院长。安保公司跟这些医院都是按次数结账,每解决一次问题就收一次钱。他当然不会每次都到场,只是今天也差不多到了跟医院谈下个年度合作的事情了。
护士长笑嘻嘻地看沈青:“哎哟,沈青噢,要说疼人,还数你家雷总噢。”她年纪大沈青十来岁,沈青刚升上副主任医师没多久,护士长自然不会在人后还叫她沈主任。
许是怕扯到了额头疼,沈青只微微动了动唇角,算是回应了护士长的话。
倘若按照护士长的想法,沈青就该跟当年被曼联主教练踢伤了额头的贝克汉姆一样,拿夹子夹起了刘海,让全世界都看清凶手的暴行。医务人员属于高危职业是笑话吗?这就是血淋淋的展示墙。然而沈青今天要去疗养院看望外婆,自然不能遂了护士长的心愿,即使她额头上伤口不小,最终还是靠两块创口贴解决了问题。
出了名疼老婆的雷总眉头一直没能舒展开来。临走的时候,他甚至直接扯下了墙上的那幅著名老照片,冷冷地丢进了垃圾桶中。旁人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当初做主挂上这幅照片的韩教授见了,也只是龇了下牙,随他去了。
20世纪初,时任广济医院院长的英国人梅滕更查房时,被他医治的小患者鞠躬致谢,深谙中国礼数的梅藤更医生也深深鞠躬回礼,温馨的瞬间成为永恒的经典。
此时此刻,那沾了血的印刷老照片似乎成了笑话,冰冷地嘲笑着眼前生的一切。鞠躬就不必了,不打人杀人便好。
护士长头疼地看着垃圾桶,催促工勤:“快点儿丢掉吧。别再把医疗垃圾跟生活垃圾搞混了。针头注射器也能丢在生活垃圾里。”
工勤晓得她是迁怒,只嘀咕了一句:“那肯定不是我丢的。”
沈青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车子里头的温度刚刚好,额头上的刺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科里的同事坚持送她去拍了头颅CT,好在只是头皮挫伤而已。
等红绿灯的时候,雷震东想跟妻子说两句,却在后视镜中看到了她熟睡的面庞。因为疲惫,她的面容显出了苍白,歪着的脑袋上,额拨到了一边,露出了贴着创口贴的伤口。那句“不如你辞职算了”在雷震东的舌头间滚了好几滚,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手上还抓着个吃了一半的纸杯蛋糕,是今天出院的病人硬塞给她的。老爷子年过八旬,肝硬化呕血,转了好几个医院被推出来,还是沈青急会诊收住院。人救回来了,老人念着沈医生的好,临走还分给她零食吃,非得看着她吃进嘴里头才肯安心出院。
两块钱一个的小蛋糕,防腐剂不知道加了多少,她还真是好哄。明明挑嘴的很,平常根本不吃甜食。雷震东的视线游移到了旁边的元祖包装袋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青睡得很好。他们从医院出来时恰好赶上了中午高峰,半个小时的车程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松懈下来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柔软。车窗外洋地黄开的热烈,一蓬蓬的小花排列成钟,白的、紫的、粉红的、金黄的、浅褐的,五彩缤纷,像是烧出了变幻莫测的彩虹,连天空的底色都盖住了。
雷震东想到了沈青曾经告诉过他,武侠小说里头说的救命仙草就是洋地黄,因为可以强心,治疗心力衰竭。不过洋地黄的用药量与中毒剂量很接近,救命的药也是致命的毒。
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蛊惑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的掌心快要触碰到沈青的头时,她醒了,杏仁形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到了吗?”
“到了。”雷震东有点儿狼狈地收回手,开了车门。沈外婆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生病这几年已经忘掉了大部分的人和事,甚至丧失了基本生活自理能力,却牢牢地记住了外孙女今天会过来陪她一起吃午饭。
天气虽然上了三十度,但晾了一个多小时的饭菜也早就冷了。沈青不介意开水泡饭,雷震东却端了饭盒出去:“我再炒两个菜。”
沈青拦住外婆伸向鲜奶蛋糕的手,哭笑不得:“下午再吃,到饭点就该吃饭。”她没坚持水泡饭,只点头叮嘱丈夫,“外婆不能吃太咸。”
常年照顾沈外婆的护工笑了:“沈医生哎,雷总比你还细心呢!我去给阿婆晒被子啊。”
房间里剩下了沈青跟外婆。她拿出篦子跟外婆箅头,这种细密的梳子市面上早就罕见,沈外婆却习惯用它篦头。即使已经老年痴呆,她依然保持格格正正的体面。沈青帮外婆梳了个田螺髻,她只会这一种髻。外婆没生病的时候讲究的很,可是沈青没有精力去维持这份讲究。
外婆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一直从镜子里头追着外孙女看。等到沈青抿好最后一缕头,沈外婆握住了外孙女的手,声音热切而肯定:“她该死。青青,她该死。”
沈青的手颤抖了一下,篦子砸到了地上。“嘎吱”一声,门开了。她本能回过头,对上了雷震东的视线。
雷震东端着托盘进门,催促妻子跟外婆:“吃饭吧,清炒南瓜藤,南瓜藤是刚摘的。”他放下了托盘,捡起地上摔成两半的牛骨篦子,笑了笑,“回头再买一个吧,这东西真不禁摔。”
他手一扬,篦子应声入了垃圾桶。
沈青“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她抬起了头,看见了镜子中自己疲惫的脸。苍白而瘦削,褪尽了血色,嘴唇也干裂起了口子。身后的阴影移动着,覆盖住她的身体,雷震东跟在后头进了卫生间,抓起了水流中她的手,扣住脑袋就要亲下去。
沈青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朝后踉跄了一下,雷震东的嘴唇落到了她的鼻尖上。沈青眼前出现了黑朦,不得不闭上了双眼等待头晕感过去。她背上冷汗沉沉,几乎要虚脱了,声音都不像是从自己嘴巴里头传出来的:“吃饭吧,我没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