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双杏眼圆瞪,跟两个铃铛似的,嚷嚷道:“那不行!你现在不说王冰这话有什么不对,就是说不出来,就是信口雌黄!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国舅呢,我们日本人才不在乎你们大宋的皇亲国戚,反正你说错了就必须道歉,不准你拿王冰这样的医学大家来胡说八道,抬高自己!”
她这一嚷嚷,周围吃饭的学生都侧目瞧了过来,他们班的一些学生也端着饭碗围拢过来,其中包括先前在课堂上反驳叶知秋的名医陈承。
叶知秋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庞安时却抢先说了:“你这话就没道理了,许提举都说了,学堂之上,畅所欲言,要学而思,对下舍、内舍的低年级学生来说,可能更注重学,但是对我们上舍高年级的,则更需要思。不管对还是错,都允许人家思考,都允许有想法,王冰也是人,他的思想也是反复推敲才得出来的。他都能反复思考,为何不准知秋反复思考?”
“他喜欢反复思考那是他的事,他要觉得王冰说得不对那也是他的事,他尽管可以自己躲在被窝里自己琢磨,跑到山上去扯着嗓门喊,都没有关系,谁让他在学堂之上当众说出来了?既然说出来了也没关系,那就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能公鸡似的只拉半截硬屎,要是这样,那就是对先贤的不敬!就不是一个严谨的治学之人,就不应该到咱们太医局来!靠着国舅的名头,靠着裙带进来了,不夹着尾巴好好学,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这种事情回家玩去!别在这里玩!这是大宋太医局,是顶尖的医者才能来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搞噱头的地方!我警告你,以后再听到你胡乱贬低前贤经典,我就要你好看!——好了,我骂完了,心里也痛快了,走了!”
这女子训斥了一顿叶知秋之后,站了起来,拉着旁边樱子就要走。樱子却没有起身,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坐下,对叶知秋道:“很抱歉,我妹妹是个快嘴急性子,说话得罪之处,还请原谅!”
“姐!我没有说错,你道什么歉!”
樱子柳眉一皱,瞧了她一眼,她妹妹似乎有些怕这位姐姐,噘着嘴不说话,重新坐了下来。
叶知秋道:“原来你们是两姐妹。”
“是,我叫丹波樱子,我妹妹叫丹波贞子。”
一听到贞子两个字,叶知秋立即想到了日本恐怖片《午夜凶铃》里从水井爬出来的那个白衣长女鬼,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那一幕,曾经把叶知秋吓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好生看了她们两一眼,果然有几分相像,只是姐姐樱子更俏丽柔美一些,妹妹可能是因为恼怒,显得凶巴巴的,不过却不像《午夜凶铃》里的女鬼。要是不铁青着脸,只怕也是个绝色美人。
叶知秋知道骂她的这位姑娘来自日本汉医世家之后,他唯有苦笑。因为他知道,日本人对汉医学的崇敬,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日本人对中医的崇敬之情并不是本小说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就是在现代,日本汉医学者对张仲景等名医的经方还都是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学习使用的,他们经常把张仲景等名医的经方原方照用,几乎不做增减,在医学交流时,对中国的中医医生随意加减经方方剂很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高兴,认为我们对名医经方太不尊重了。中国著名老中医邓中甲教授访问日本,就曾遭到过这样的诘问。这种思想到现在都是这样,更何况唐宋中华文明远远领先世界,日本人怀着崇敬心情来华学习的时候。)
樱子姐妹两出生汉医世家,爷爷、哥哥都是日本顶尖的汉医学者,医学届的领袖人物。她们对汉医无比崇敬,所以才敢冒生死之险,渡海来到中国学医,对张仲景、王冰等等古代名医那是心驰神往的,对《黄帝内经》那更是奉为圣典,不容亵渎。
贞子没想到在堂堂最高医学学府太医局的课堂上,竟然听到叶知秋公然否定他们心目中的偶像王冰的解释,当时就很是不悦,接着又听他居然开始说《黄帝内经》关于心主神志也是错的,直接亵渎了她心目中的圣典,这下捅到马蜂窝了,不禁勃然大怒,所以追到了饭堂来质问来了。
丹波家族在日本地位之崇高,并不亚于叶知秋过继后的父亲吴王与皇帝的关系,所以她们眼中,并不把叶知秋这个半吊子国舅放在眼里。饭堂里就当场训斥了一顿。
樱子对叶知秋道:“听闻公子课堂上的论述,又听庞公子说了那番见解,我很是敬佩,所以很想听听公子对‘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这句话有何见解,还请赐教。”说罢,对叶知秋浅浅一笑。
这一笑,便如满山的樱花都开了似的,甚至还能闻到樱花那淡雅的幽香。叶知秋心中一震,这樱子的笑容当真美到了极致,便是可馨,论这巧笑嫣然的美,只怕也要输她三分,不禁一时看得呆了。
不留神脚下被朱肱踩了一脚,吃痛一缩,这才回过神来了,又听到朱肱咳嗽一声,道:“知秋,你就告诉他们嘛,顺便我们也听听。”
在座的已经四周围着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叶知秋苦笑,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清楚。
《黄帝内经》所说的这句话“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以及“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都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心主神志。古人认为人的神志活动是归属于心的,同时,又与五脏都有联系。《内经》认为,五脏都接受外界传来的信息,但最终由心作出反应和判断。虽然没有完全否定脑于精神活动的关系,但是放在了很次要的地位。这可以从思想的思字,从心字底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另外,与人的思维情感有关的字,比如虑、怒、愁、念、恐等,都是心字底,也就是归于心。所以,古人主流观念认为,人的思想情感,都来自于心,而不是大脑。
这种认识一直延续到清朝,西学东进,西医特别是现代解剖学的传入,这种认识才受到了冲击。以清代医学家王清任的《医林改错》为代表的医者,对《内经》的心主神志说提出了质疑,按照西医解剖学的认识,提出了脑主神志说。
人的思维是大脑产生的,这一点现代人都知道,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基本的人体生理学知识,但是,是否就要因此而改变已经流传两千年的中医“心主神志。”而改成“脑主神志”说呢?这不单单是心和脑谁说了算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中医的整个理论框架体系问题了。
中医基础理论是建立在藏象学说基础上的,在中医藏象学说里,每个脏腑都有独特的含义,跟现代解剖学并不能划等号,他不单单是解剖学中某个实质性的脏器,中医的每一个脏腑,常常概括了西医解剖学的多个脏腑的功能,所以,不能把中医的脏腑跟西医解剖学上的脏腑划等号,要是这样,必然得出中医不科学的结论。要是非要按照西医解剖学认识的脏腑功能来改中医,那中医的“肾藏精”就要改成“肾主泌尿。”“肝主疏泄”就要改成“肝主消化。”而“脾主运化”也要改成“脾主免疫”了。这样下来,中医整个体系将随之崩溃,按照中医藏象理论建立起来的理、法、方、药,全部都乱了,都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中医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的洗礼,治愈了千千万万人的疾病,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它的临床疗效就算医学高度达的今天,也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在治疗许多慢性病疑难杂症上,有独到的效果。它用一种独特的具有浓郁中华文化气息的思维方式来对疾病进行认识,来思考应该如何治疗。这一套思维方法,虽然与现代解剖学或许有不同,但是,数千年的中医历史却证明中医是有效的,绝不能因为它有不同于西医的地方,就全盘否定它的巨大作用。
而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生物体,人对自身的认识也是不断前进的,人体很多复杂的结构目前的医学根本还没有认识到,比如心脏、肝脏等脏器移植手术之后,人的情志会因此改变,这是不是说脏腑也有对情志产生影响的地方,这个医学课题已经越来越引起医学家的重视。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中医建立在藏象学说基础上的独特思维体系,是有他数千年无数成功的临床实践为依据的,不能够因为于现代解剖学观点的不同,而擅自改变它。
叶知秋在穿越之前的博士入学面试时,就曾经阐述过这个问题,想不到穿越到了一千年前的宋朝,又遇到了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