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间,淅淅淋淋的下起了雨,不大,敲在屋檐上几乎没有声音,但细软连绵,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那种。
被“几乎没有”的雨声扰到“无心安息”,张元空翻身坐起,默默调息一时,却见对面床上张元和也悄然坐了起来。
“大师兄,你也有心事么?”
对视一眼,再看看睡到鼾声如雷的张元津,张元空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羡慕,更有包容,轻轻对张元和作了一个手势。
(出去走走罢。)
各撑一把土黄色的帆布伞---这东西在龙虎山上须是见不到的,也只有武荣这种毗邻港口的地方,才会有人想到用帆布来制造其它日常用品,两兄弟在雨中慢慢的走着,雨丝清冷,街道黝黑,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警惕的犬吠声,将这寂静打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大师兄你还是放不下霍家的事情?”
晚间三兄弟交流,张元空自然将日里见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特别是张赤脚的那些分析,毫无保留的告知了两名师弟。
“不,左右只是一家夷人,没什么好在乎的……风光数百年,子孙受用,也早该够了。”
张元空感叹道:“我只是在想,最提防夏人进入武荣的,反而是武荣本地的夏人……夷夏之别的大防,他们都忘了吗?”
“这有什么。”
一听,就笑了起来,张元和表示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有人为了稳固自己的相位,就努力打击领军的夏人将领,将外镇托付到夷人手中。有人为了清除前人的影响,就不惜将夏人官吏自边疆清洗撤回,把镇压反叛的功臣打作逆贼……什么大义?怎及得过他们自己库房里的金子,屁股下的位子?”
“你啊,看事情总是这么冷。”
笑着说了张元和几句,张元空问他,不死树的事情,还没有想到问题所在吗?
“没有。”
苦恼的摇着头,又在不死树的外围消磨了一个白天,也仍然没有取得什么有价值的收获,张元和倒是在无意中现,神霄诸子也在调查不死树的事情。
“我总觉得,我应该很接近答案了,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遗憾的叹着气,张元和说,自从来到武荣后,就一直没能看到最新的邸报。否则的话,说不定能猜出神霄派大举前来到底想干什么。
一直以来,张元和都有个和张元空张元津完全不同的习惯。作为朝廷敇封的“天师”,龙虎山在官吏架构中,有着很高的等级,抄送到知州一级的邸报,都会被送到龙虎山上一份,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项毫无意义的加恩,但张元和却总是会很认真的阅读每一份邸报,还常常会自己作出摘录,时时翻阅。
“你呀,我们是道士,每天看那东西作什么。”
笑着批评张元和,张元空说他“道心不坚”,这原是三人间常开的老玩笑,张元和也不以为忤,只摇着头说“那东西有用的……师兄你迟早得学会看才成。”
说笑之间,漫步街巷,不觉已走出很远。张元和将手伸出伞外,试一试,笑道:“润物细无声……听着虽无知觉,不经意间,却能湿透重衣呢。”
张元空正要答话,却听马蹄声响,如连环炸雷,将这雨夜的静谧撕到粉碎!
(唔?)
两人并无其它动作,只是静静站住,接着,便见数骑怒马如奔龙般自路旁巷子中抢出,此时雨重石滑,但这几骑马力狂奔,连转弯时也不知减速,全靠背上骑士猛力扯住,锵锵声中,蹄铁居然在铺路青石上擦出火花闪烁!
“大哥,大嫂他……”
几骑马一出现,一道人影便忽地从一个黑漆漆的门洞中蹿了出来,低声禀报,却是欲言又止,那为大汉看着也就是三十五六样子,未曾听完,脸色已然铁青。微一点头,从马背上和身横掠,居然硬生生撞碎了那扇大门,冲将进去!
“淫妇……你敢!”
(啧。)
并没有准备拿出什么同情之心,甚至连围观的兴趣都没有,张元和抽动一下鼻子,向张元空笑道:“大师兄,你闻这香味……手艺颇为不俗呢!”
……然后,他们同时听到里面传出的第二声怒吼。
“你这贼秃,老子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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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
愕然站住,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张元和不好意思的向张元空笑道:“……大师兄,你看?”
“你呀。”
苦笑一声,张元空道:“且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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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宅子中,两人躲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下面的活剧。
“元和啊……真是的。”
三兄弟同样虔心道法,但表现各有不同:张元空以赤诚闻名,观想道祖形象,将一路入门咒法修炼到前无古人的境界,龙虎山现存宿老无不惊叹。张元津以刚烈知名,只要听说有出于道门的邪修外道,又或者是太平道的踪迹,一定会提剑扫荡,从无容情,他今年未届二十,手上杀过的外道却总有百八十不止。张元和则是以智机成名,他为人热心,爱交朋友,耳目最是灵通,尤其喜欢打听其它教门中出的丑事,譬如某地和尚庙以送子闻名,结果被太守雇了一个妓女作法,弄出许多墨涂光头,狼狈不堪;譬如某地禅师以守戒知名,结果被太守雇了一个妓女作法,弄至破戒不说,转生也为风尘中人,颠倒许多情事;譬如某地尼姑庵,容留外人避雨,结果翻作无遮大会不说,还生生弄死人家性命,最后若不是一根遗绦败事,那人便要作了冤死之鬼……诸如此般事情,但教张元和知道,那最后一定是被添油加醋,广为人知。
(咦,居然还是密宗的?)
两人觑屋里动静时,见那大汉正将一名女子踢倒在地,戟指大骂,那女子也不回避,只死死抱着他大腿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杀我好了,但让沙钵略仁波切走,他还要去传法!”那大汉听在耳中,愈的怒炽如狂,指着床上大骂道:“贼秃……你这贼秃!”
端坐在床上的人,斜穿僧袍,右袒肩膀,当真是法相庄严,望之让人肃然起敬。张元空看在眼里,却不禁轻“咦”一声。
(唔?)
立刻感觉到张元空的异样,张元和转眼看过来。
“这个人,我今天好象见过,他是……”
轻声告知对方,然后,张元空就立刻看到,张元和眼中爆出了兴奋的光。
“这个人……有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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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屋中突然爆起大蓬烟雾,目不能见,大汉怒骂声中,那“沙钵略仁波切”疾冲而出,门外两人一时间措手不及,被他冲进那茫茫夜雨当中,三拐两绕,转眼已不见踪迹。
“哼,想抓你马爷的奸……梦去吧!”
疾跑当中,这人手脚不停,抓着自己耳边一块皮肤用力扯下后,头套脱落,顿时现出乌黑头,他又从怀中取出梳镊之类,几下已然梳理完毕,戴上一方头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正是今天上午还带人抄过霍家商铺的马书办。
“还真是马大人。”
突然从前方传来这样温和的问候,“沙钵略活佛”大吃一惊,却全不犹豫,立时就一个急转身,却迎头撞上一只手指,按正自己额头。
“马大人。”
只以一指之力,便如三山五岳,镇压住马书办四肢,没法动弹。张元和笑道:“走这么急干什么呢。”
“我兄弟,还有事情想请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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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真是人才。”
苦笑着,张元空与张元和面面相觑,都觉无语。
就在刚才,张元空认出那个“沙钵略活佛”居然很象是自己见过一次的马书办,张元和觉得大是奇货可居,于是出手擒下,结果……
“切,原来不是捉奸的啊!”
顿时就显得放松了下来,马书办咂着嘴,表示说,都在江湖上走,山不转水转,总有碰面的一天。
“我马浩呢,始终相信出来混最重要是讲义气。”
通通的拍着胸膛,马浩表示说,大家相逢便是缘分,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能与不能,总有一番心意。
“总之……不要把剑拔出来啊,更不要这样放在我脖子上啊两位大爷!”
张元和会出手捉拿马浩,其实也是突奇想,他听张元空说对方很可能是衙门中人,顿时觉得颇有价值,至于如何掘这价值,那其实也没想好,可无论如何,在他的想象中,对方应该是惊惶恐惧,而不是跟块滚刀肉一样在这里耍无赖。
“好,马兄是痛快人。”
突然就收了剑,向后靠在椅子上,张元和这样说道。
“不绕圈子了,我们是神霄派的人。”
……然后,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说辞却根本没来及出口的张元和,瞠目结舌的看到马浩慢慢张大了嘴,现在心虚的样子。
“这个,两位爷,还请给白虎真人解释一下……我们确实有派人去捉拿啊,但是那个张赤脚跑的太快了,我们四个兄弟盯他一个,都硬是没追上啊!”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