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心作事果然干练异常,与周福海两人配合,不多时已将一应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包括韩沙等会儿走到那里时可能口渴,故要留两名俊秀沙弥托盘鲜果等候,走到那里时或许会有诗兴,故事先安排好长案笔墨等等,足足交待了数十条之多,张元空在旁边听得一时,便觉头昏。
“你呢,你在这里守着。要一直盯着我,看到我手势时,便开始数数,数到二十就开始磨墨……等下。”
皱着眉头,用食指蘸了点口水,举起来在山风当中,明心喃喃自语,过了一会,方道:“今天这个天气……不行,你数到二十三,对,就是二十三!”
细细交待,说自己可以带一下韩沙的脚步,但不能过分,上下顶天也差不出两个数了。所以关键还是在磨墨的时机掌握上。
“一定要看清,数准。一定要保证韩大人走到这跟前时,你的墨刚好磨到恰到好处!”
“我说,明心方丈。”
终于看不下去,张元空表示说……没必要这般细致吧?
“这个,张真人……接待无小事啊!”
很严肃的告诉张元空,自己呢,佛经是不大懂的,清规戒律呢……说实话,有时也是不大能守得住的。
“那么,为什么上头这么信任我?连张天师都点名要用我?”
因为,明心就有这种本事:只要是他安排过的活动,一定宾主尽欢,事前考虑的无微不至,总能换回事后的无所缺憾。正因如此,无论放到什么地方,他都能很快融入进去,打开局面。
“总之啊,张真人……无论作什么,都要力求作到最好,这就是我的信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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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过午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韩沙终于出现在清源山外,这时,张元空和汪守节已经打着呵欠看明心组织上菜的演习组织到第三遍了,至于卡门,显然未够资格上桌,不过看在是张元空带来人的份上,明心也为她单独安排了吃饭的地方。
“这到底是清源山,还是清源酒家啊!”
苦笑出感慨。就在刚才,张元空听汪守节介绍说,在明心手中,清源山的素斋被推陈出新,不断改良,如今已是武荣城中最有名最昂贵的去处之一。
“难得就难得在,他没有招牌啊。”
光有钱是没用的,只有“有钱”同时还“够面子”的人,才能在这里订上一桌素斋,这种诱惑,对那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的巨商们来说,简直是再对路不过。正如今天,就张元空刚才听到的,便至少还有三桌,而且其中一桌也是明心过会儿需要亲自到席上去敬一杯酒的大主顾。
“见过韩大人。”
身着便服的韩沙与那天完全不同,儒冠白袍,足踏木趿,三绺乌黑亮的长髯梳的一丝不乱。似乎心情很好,他微笑着与张元空打过招呼,并介绍身后的年轻夷人给汪守节认识。
“这是浦寿鋷,现在在跟我学诗,很有天份。”
寒暄几句,主宾次第入席---乃在露天之中。
“清源山风景固然出色,但在武荣周围,那也不算什么。能享今日大名,倒多得心泉浦公之力呢!”
坐在山崖之下,旁边是布满崖面的石刻,字体雄壮,若陈兵石上。这正是清源山最著名的胜迹,《重修清源纯阳洞记》。
“大师客气了,寿成祖先一向深慕圣贤门墙,能共此斯文,也是生平之幸。”
“心泉浦公”也就是浦寿成,是当年那位浦寿庚的长兄,后来以夷人之身,官至知州。他们兄弟一文一武,正是浦家在武荣生根展叶的开始。传说中,清源山本有上洞纯阳仙人的遗址,但早已荒废,正是当年浦寿成概然捐,摹资重建,才有了今日的清源洞天。
韩沙坐在位,之后依次是汪守节张元空浦寿鋷,明心坐陪----他也真是一号人物,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无论是谈天说地还是讲诗论词,总能和的入调,一桌气氛,倒有一半是他调动起来的,张元空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五人说笑一时,眼看得酒过三巡,菜布五味,不知怎地便谈论到民变之事,汪守节正说道:“听说附近几郡有贼人作乱,家父颇为担忧……”时,忽地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大笑道:“……居然真是大人在此!”
张元空扭头看时,却是一条八尺来高的大汉:目碧卷,虬髯入鬓,腰间挂着一把弯刀,鞘上装饰诸色宝石,吃太阳一照,闪闪光,便这一把刀鞘,怕不得就得几百两银子。这人手中持着一方酒觞---足有将近一升的样子,随着他大步走近,当中酒浆溅出,殷红如血,张元空距他尚在十数步外,便已觉酒香扑鼻!
“浦大人!”
大笑起身,韩沙迎接上去,两人争执一时,似乎是那人要持下官之礼,韩沙却坚持要行平礼,纠缠一时,终是那人力大,强行了礼,直起身来,又指着浦寿鋷笑骂道:“你这混账小子,明知我今天请三位将军在此吃酒,却不告诉我韩大人也来,几乎教我失了礼数!”
(果然是他。)
先前已有怀疑,至此终可断定,眼前这大汉,便是浦寿庚。
……武荣城中蕃商之,浦家之长,以夷人身份领武荣市舶使多年,月前才刚刚卸任的浦寿庚!
(……唉。)
突然感到莫名沮丧:张元空知道,眼前这气势如山似海的巨商,同时也正是一手摧毁掉韩沙理想与事业的人,但现在,两人把臂共饮,谈笑殷殷,那里看得出有什么心结积怨?
(要作官……不,要在江湖上走,都要如此啊。)
张颠何常不是如此?不想喝的酒要喝,不想见的人要见,不想作的事要作。身为追随他最久的弟子,对这些,张元空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师父真是没有说错。)
性格偏于内向,不爱繁华,最喜的是打座修行。平日里若有这般事情,张元空往往没什么干劲,张颠也便不怎么遣他参加,多是二弟子张元和办理,往时也不觉甚么,今日眼见韩沙浦寿庚居然也能“醒时相交欢”,心下忽感歉疚。
(师父,还有二弟……他们为我挡却了好多事情啊。)
站着谈笑一时,终于执手归席---诸人忙站起身来,将主宾之位让出。那浦寿庚当真酒量如海,说话间已将酒觞一吸而尽,复又倒得满满的,向汪守节笑道:“汪少爷,老浦是粗人,不如我这弟弟懂说话会写诗,但老浦是实在人!今日见面便是缘份,干了这杯酒,今次霍家商号的事情,包在老浦身上!”
汪守节处理这等事情也颇老练,强扳着浦寿庚的手,将酒倾出大半到自己碗里,笑道:“我来之前家父便有吩咐,天纵高海纵阔,也没甚么难得到浦大使的事情……小侄有幸,先干为敬!”
浦寿庚哈哈大笑,拍着汪守节的肩膀道:“好样的!”说着已来到张元空身侧---手中酒觞不知什么时候又加得满了,正色道:“这位便是张真人?老浦有愧,认个错先!”说着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张元空一来酒量不宏,二来确实不擅长此般应酬,捧着杯也不知当不当喝,只怔怔道:“这个?”却听韩沙笑道:“一杯酒就想滑过去?张真人,莫要上了当,只管敲,这老厮,家里有金山银山,如海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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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呢,这个须怪不得老浦……这都是阿罗本的主意,老浦只是帮个忙,张真人……您是在皇上跟前也说得上话的人,这里可一定要分说清楚啊!”
(这个……浦大使,您搞错了,能随时见皇上的,那是神霄派,不是我们啊!)
很想这么说一句,却又不甘心堕了自家的威风,张元空支支吾吾,却忽地明白过来。
(这老滑头……他分明是在存心挤兑,要看我的笑话!)
一时醒悟,正觉不悦,浦寿庚的反应却只有更快,抢过酒碗,笑道:“见谅,见谅!”说着又是一口饮尽----从开始到现在,他少说也喝下去有大半坛酒水,却仍是精神抖擞,反应敏捷,除了小腹微微鼓起外,更没有旁的异样。
三杯两盏过去,“不死树”的事情,总算也解说明白:那确实是浦寿庚的布置,但归根结底,却是阿罗本的手段。
“张真人,见谅,见谅啦……传教这东西,可不就这么回事么?”
苦笑摇头,但面对浦寿庚这般作派,张元空却现自己居然当真全然没有想生气的感觉:虽然粗鲁无文,浦寿庚却着实能让人一见面便生出好感。
又说笑几句时,一名小厮飞奔过来---身上却居然也披锦着缎,向浦寿庚低声禀报几句,浦寿庚沉吟一下,向韩沙道:“韩大人,实不相瞒,今天是那兀纳他们几个在此吃酒,我只是作陪,方才听到大人在此,所以过来……如今他们几个,也想过来给大人敬一杯酒,您看?”
微微皱眉,似欲拒绝,韩沙最后却点头道:“好。”便见浦寿庚一挥手,那小厮又飞也似去了,再一会,便听得铿锵声响,三人远远走将过来,却都是披甲顶盔,看着不象在喝酒,倒象是将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