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一个月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嘛,我就说……”
讪讪的笑着,云冲波后面的话全被玉清的目光堵在了肚子里,那目光中似乎有谴责、有失望、有期待……但到最后,玉清只是一叹,依旧在向着挂在墙上的大幅地图指点。
“东路军已经丧胆,不足为惧,西路军虽然顺江而下,却走得比逆流而上的东路军还慢,那也是一奇……”
用手中细棍敲点着代表帝军中路主力的红色方旗,玉清道:“说甚么五路三路?破此一路,便能毕此功于一役。”
他温和的看向云冲波:“不死者,在东路,您做得真是很好,我必须为当年金州的事情向您道歉。”
“但是,我还是要说,您的方略,我不赞成。”
……
今天只是云冲波一行回到太平道中军的第二天,在连夜看完了玉清塞过来的近两尺高的各色材料后,便是这次目前太平道中级别最高的军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并不多,玉清、云冲波、萧闻霜、何聆冰,以及其它若干高级道众,和几名来自北方,在与正规军的对抗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和功勋,一直跟在玉清身边参赞军务的年轻人。
对这些人来说,这次战争相关的一切几乎都是透明的,但当玉清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除了已经知道的萧闻霜和在东路军中就猜到了一些东西的何聆冰以来,其它人都是一愣,纷纷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云冲波,又看回玉清。
“……但是,真人。”
神色如常,云冲波很冷静的指向地图,说着自己的分析。
“我知道您不喜欢那些力量,但力量就是力量……我曾经听说过,尽最大的可能增加我们的战友,尽最大的可能的消减对方的阵容,总是最有用也是最需要抓紧的事情。”
“而且,没有意外的话,这一战……我们打不赢。”
“我们有最勇敢和最坚强的战士,有最忠诚也最真诚的信众,我们能在山林中自由而高速的移动,我们能用帝军一半的给养来支持两倍的时间,我们知道他们的动向,知道他们的分布,我们能够很容易的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用四个打一个,用五个打一个……但是。”
定定的看着玉清,云冲波很沉静的说出了他的结论。
“……两军对阵,我们打不赢。”
“东路军,是意外之喜,是不可重现的。姬重光愚蠢的站到了我的面前,而就算这样,如果不是大江阻断了他们的指挥系统,如果敖家的三位龙将当时已至江南……我们,仍然没有胜机。”
“帝军没有我们的勇气,没有我们的决心,没有我们的团结与相互信任,但他们有更好的装备和训练,有近乎无限的补给……在袁州的一战中,九天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了。”
微微的点着头,何聆冰并没有反驳云冲波的意思:她所辖的时乘军已是太平道最精锐的部分,但在东路的对抗中,她虽然能够自由的切割开多数帝军部队,却并没有在那些老牌世家的核心力量前占到多大便宜。
“……他们其实也不缺勇气和决心,不过,那不是为了全军的利益。”
想了想,何聆冰还是开口补充,她支持云冲波的看法,甚至程度更烈。
“那些部队有和我们一样的勇气,有和我们一样的决心,所幸者,他们没有团结与信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略闭上眼,何聆冰似又看到了那个暴雨之夜,看到了那些混乱、冲突与杀戮,看到那些各自结成圆阵,如同礁石般坚硬,不开裂也不倒下,却最终还是被占据了完全主动的太平道逐一啃开、吃掉的战士们。
“但是,不死者。”
同意了云冲波的若干断语,九天的立场却没有从玉清身边偏离,她坚定的道:“我仍然不同意您的想法。”
说到这里,多数人仍自懵懂,有几个却已咋摸出些味道来,眼睛便亮了起来,而云冲波也没让他们失望,下一句回答直如天外飞仙,令多数人如坠五里雾中。
“……我一直认为东王是对的。”
“统一思想,纯洁组织,这是极重要的事情。”
“哦?”
含义不明的答应了一声,玉清知道,云冲波还会说下去。
“……就如同我一直认为干王是对的一样。”
“如果我们现在能有比北边更多的铁、粮食、工匠和基层役员,我们也可以用庞大的船队在江上决战,就象北王曾做到的一样。”
“……而我也一直认为,天王是对的。”
“能够让人投效,总好过你死我活,如果儒门能多出些朱守一,那子贡也就没那这么可怕……”
“不死者,您的意思是说……”
“……他们都是对的。”
沉静的说出自己的结论,云冲波道:“而最糟糕的是,他们当年都多走了一步。”
“他们的确都是对的,但他们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安静了许久,方听到玉清呵呵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对的,我也是对的,不想和人合作也是对的,充分利用他们也是好的……好,很好。”
突然敛起笑意,道:“不死者,您确定您不会后悔?”
咧开嘴笑了一下,云冲波道:“我相信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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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先后看向萧闻霜与何聆冰,以及代表太清在此的两名年轻人,然后,他点头。随后,云冲波抱拳,躬身,离去。
“不死者的意思是?”
直到云冲波离开,那种一直充斥在房间里,令多数人都感到呼吸艰难,无法开口的气场才似乎悄悄消失,须已白的刘蒜桶才先问。
在场人中,他力量最弱,今年才刚刚勉强能摸进六级的边,但他却是当年最早追随玉清南下传道的三十人之一。他本是蒜农,也没什么宗族,没什么大名,只因种得一手好蒜,便得了这个诨号。自投入太平道以来,先是从天海之变中挣扎得性命,做金州万里之行,复又追随玉清南下。几十年来提着脑袋东奔西走,也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劳,收纳了多少教众,虽然在修炼上没什么天赋,威望却是很高。
“……他想在大网结成之前就先破网。”
适才明显的表现出了不赞成甚至是反感,但在云冲波离开后,玉清的神色却是谨慎又带着一些敬佩。
“他要掰掉这些扣子,撕开一个口子。”
指点着地图的西部,玉清虚虚划出一道曲线,正是帝军伸张的右翼,与太平道势力的交接处。
“一石三鸟……不,是一石四鸟啊。”
“但是?”交叉着目光,最后,还是刘蒜桶先开口问,刚才云冲波仅仅是请令而去,却没有做出调动部队的部署,那么?
“九地会去帮助他。还有上次和他一起去了纳地的两个人,也被他要走了。至于部队……”
微笑着,玉清道:“不死者自己有办法。”
说完这句话,也就宣告着这个议题的结束,玉清收拾了一下面前的材料,示意另一名道众开始汇报当前的资金情况,很快,每个人都全神贯彻的开始记录和分析这些枯燥复杂却又意义重大的数字,但一个疑问,却始终回旋在多数人的心头。
(自己有办法……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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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冲波早就知道九地这个名字,据说,这是神盘八诈中位次仅在何聆冰一人之下的强者,也是相当特立独行的一个怪人,虽然追随在天下第一炼器士玉清身侧,却不使任何法宝,精修的是一部《灵宝无量度人经符图》。在被九天几次削面子削到忍无可忍却也只能从头再忍时,他甚至还恶意的揣想过:既然萧闻霜身侧都能出一个巨门,那何聆冰背后为啥不该有个九地?
但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九地,这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八九的样子,笑的很和气,很亲切,倒……更象一个商人。
“不死者您找的那些人的确很强,佩服。”
说话做事都是一团和气,云冲波甚至觉得有春风正从九地身上吹出来,拂在自己的脸上,很是舒服。
“……但是?”
这两个字却是云冲波说出来的,倒让九地愣在了那里,接着,就见云冲波不好意思的抓着头,道:“对不起,你刚才的感觉让我很熟悉很亲切,很象我认识的另一个人,而他在这种时候,下面说的必定是‘但是’……”
微微的张开嘴,然后,九地似乎自暴自弃的样子,摊开了手。
“……好吧,其实我确实是在准备说这两个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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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种亲切有趣的人相处,自然是极为愉快的,虽然只是一天的路程,云冲波和九地已经可以很开心的相互开着玩笑了,看上去,倒是比和他已经同行了十几天的筅七延与朱守一还要熟悉一些。
“但是啊,不死者,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那个家伙,他实在是很不好伺候啊!”
好象是在背后告人黑状的口气,问题是,九地用的声音非常大,就算在三十步外也能听得很清楚,而“那个家伙”……他现在就站在三步以外,正在很挑剔的上下打量着云冲波。
这个人已经四十出头了,穿着儒袍,却很不干净,身上满是污渍,头上方巾倒是端整。他腰间挂着剑,另一边挂得却是酒葫芦,虽然隔着几步,云冲波也能清楚闻到那股子扑鼻的酒味。
“请问……”
“嗯?”
不等云冲波说完,来人棱棱眉毛,道:“我叫陈同,字汝能,不过大家又不是很熟,你直接喊我陈先生便好。”
在这位“陈先生”的背后,是被两道山脉夹护起来的,面积相当大的平地,现在正是尘土飞扬:上千名年轻的士兵,在几十名教头的喝骂下,正紧张的做着聚、散、攻、守等等训练。
阳光下,他们的面容年轻,紧张,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