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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九月廿四

纳地,日出坡。

以官面上的定义来说,这里是五溪治下,但事实上,近年来除了大将军王麾下,那些骄傲的宣称说自己“能够比纳人爬上更高的山,钻进更深的林,渡过更急的水”的“平南九道军马”,便再没有什么官府方面的力量曾经至此。

翻过日出坡,渡过羽公河,之后便是缓坡平路,更有大量田地可以耕作。沿路西南而行,经过交波寨、加甫冲、仓门坳三处要地,便是纳人重地,狗拜岩。

“过了这里,一路易行,到狗拜岩不过八九天的路程,要是星夜兼程,三天便能赶到。”

“……不急。”

摘下苙帽,萧闻霜擦了一把汗,凝望前方:正缓缓落下的太阳,将交波寨染作一片金红,鸡鸣犬吠,炊烟袅袅,自显着一番说不尽的安乐。

“果然尽如夏制……不愧是红纳一族啊。”

眼前之地虽然号称交波“寨”,但目光所及,规格一如夏地城镇,街头巷尾,衣着装扮,皆和本地的夏人村镇一般,别无二致。

“是啊,也只有他们啦。”

笑着为萧闻霜解说的人,叫筅七延,他是纳人,同时也是太平道近年来涌现出的重要新锐之一,虽然因为是后起之秀,没能列名神盘,但就算玉清自己也说,以他的实力,在神盘八诈中足居中下。

纳人分散极广,不同宗族间差别也是极大,故有“百纳”之称,若回溯数十年前,百纳自然以古、花、鬼三家为尊,但自杜罗寨一战后,古纳破灭,鬼纳独大,花纳虽然在最后关头与鬼纳达成合作,却还是在随后的时间中慢慢弱化,瓦解。

“其实,花纳本来就是统称,下面的小宗族很多,红纳,青纳、黄纳,都是当年花纳的孽支,而白纳和黑纳两支,更是当年花纳最重要的两支,这次的事情啊,就说是花纳家的内斗也不为过。”

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纳人当中,固然有黑纳、铜纳这样坚守“先人之道”,不肯稍移的宗族,却也有黄纳、青纳这样觉得吃好喝好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以更方便更能生存为准绳的现实主义者,而红纳,则堪称是这一派当中的急先锋。

“他们这一支啊,据说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了,坚信‘和夏人一样’才是生存之道,于是坚持不懈的改掉所有的生活习惯……每个细节。因为这,他们很被其它纳人看不起的,过去在花纳旗下时还好,现在没有花纳遮风挡雨,艰难很多呢。幸好他们代代相传,总能培养出一流的控火师,所以么……倒也还没什么人认真找他们麻烦。”

“哦?”

萧闻霜南来已久,此番又是衔命而来,一应资料熟读,对这些早已了然。倒是她身侧的另一名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笑道:“那,你呢?你觉得他们这样如何?”

“我么……”

沉吟一下,筅七延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我觉得,他们都错了。”

“纳人当中,有穷人,也有头人,夏人当中,有苦命人,也有狗官和恶霸。”

“执着于夏纳分别,便已经上了头人和狗官的当,我的理想,是夏人和纳人的穷人们在一起,把夏人和纳人们的头人与狗官统统打掉。”

“……你说的对,我的问,轻率了。”

先前问的人,名叫朱守一,亦是太平道当前最重要的新秀之一:他的出身却颇为离奇,本是儒门弟子,颇受重视,甚至得授十三经当中的《礼记》,在很多人眼中,他虽然不如自幼便光彩夺目的颜回,但也绝对有机会在三十岁前获得古名。可偏偏,他却读书成痴,钻研《大同》篇不得其解,竟至叛离儒门,投入太平道,理由,不过是为了求解“天下大同”四字!

如此理由,当初,曾令玉清无法相信,几乎就直接将他杀灭,也令儒门大为愤怒,使澹台灭明亲自出动,要将他清除,传言中,只是因老文王“择善固执,倒是个读书种子……”的一声叹息,才使曲邹收回杀令。

虽然投身太平道,但言谈举止仍然尽是儒门风范,朱守一认认真真的躬身致谦,倒令筅七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萧闻霜指着不远处聚集的人群问道:“那又是在做什么?”,才将话头转开。

萧闻霜信口问,也无非是为了纾解一下刚才两人间的尴尬,谁想筅七延细细打量,却是“咦”了一声,道:“这是……这明明是青纳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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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青天,脚踩四方,小的来你们乡。地下一十三水我不走过,我干脚来踩你们的贵地方。我一看你们的老师傅最多,我一见你们的少师傅最广。知者不必当面指错,不知者不要背后夸言,各位朋友闪开路,我拳打当中一路……”

人圈当中,一名拳师抖擞精神,抱拳四方,边踩堂子,边唱着开场歌,他不过三十出头,周身上下的腱子肉一块块凸着,模样精悍,但细细分辩时,言谈眉宇之间,却终是“精明练达”之类的神色更多些。

“青纳呢,他们也是纳人中偏向夏化的一支,不过……风格和红纳就完全不同。”

介绍到青纳这一支时,竟连筅七延也面色尴尬,道:“他们觉得,夏人诗书之道固然很好,但却不是纳人能走的,所以……他们的选择,是把纳人擅长的一些事情精研光大,然后去挣夏人的钱……”

“说白了,他们便是纳人当中的千门。”

笑着做出补充,萧闻霜告诉朱守一说,尤其是近年以来,据说他们的确已和千门勾兑到了一起,出外走江湖时,各地千门人士皆会施以奥援,而不定期的,千门各宗也会有人来访,交流心得,研新路。

“总之呢,卖什么纳疆秘药啦,制什么腊染蓝裳啦……种种手段,反正是挣到不少钱。因为这个缘故,青纳一支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好手也是不少,不过呢,各支上得台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多数是不大看得起他们的。”

筅七延这边正小声解说,那边人群当中一阵骚动,一人排众而出,道:“这位是青纳的方南师傅么?在下请教几手如何?”萧闻霜见那人神色冷厉,也不过二十来岁样子,背后插着一对兵器,却瞧不清是刀是剑。

这人筅七延却不认得,正眯眼打量时,却见他肩头只一耸,铮然声中,自鞘中弹出,落入掌中,却是雪也似的一对宝刀,围观诸人尚未开口,筅七延却已动容道:“‘双环刀’……原来是‘七股纳’!”

七股纳之名,萧闻霜早已知道,这是纳人当中最为骁勇的一支:其俗,有子初生,亲戚家各送铁一块,打成粗样后收藏,每年取出,锻炼一次,至男子满十六岁时,方始开刃,号称“锋锐无比,宰牛杀物,迷而不滞”。

……太阳将落,阴暗的山林当中,回荡着闻之胆裂的可怖呐喊,披铁甲、顶铁盔的“七股纳”们,手执如身体般大小的木牌,提着六尺来长的梭标,将他们最为自豪,不可离身的双环刀咬在口中,向着无论人数还是装备都占尽优势的夏人军马起着一次次的决死突击。这样的场景,曾是无数朝中将帅的恶梦。

“七股纳近年来人丁一直不旺,但威名所积,仍有甚高地位,他们一支现在上得台面的高手有三位,号称‘枫木、铜鼓、蝴蝶’,这人用得是双刀,又这般年轻,想来便是‘蝴蝶刀’长钦……这人刀法极精,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别扭,这青纳的拳师,怕要有难呢。”

“……倒未必。”

果如萧闻霜含笑所言,那拳师方南,只是稍稍一愕,便也认出长钦来头--顿时肃然起敬,连连拱手,客气之极,好话更是不要钱般只是抛掷,更兼语言间缜密无意,滴水不露,倒是将长钦生生架住,无从难。

(这些家伙,果然无分纳夏之别,只在知耻于否啊……)

且不说这边萧闻霜暗自揣摩,那边厢却已有人听不下去,只听几声咳嗽,一个苍老之极的声音嘿声道:“兵器纳中第一?好大口气!”顿时见人群如浪两分,露出后面一名老者,黑衣蓝巾,脸上皱纹深如刀刻,手持四尺来长一只烟筒,边在地上敲击清灰,边嘿嘿冷笑。

“这是……巴智!‘棒棒烟’巴智,居然连他也来了?”

纳人习用兵器,刀棍以外,便是这所谓“棒棒烟”,考究者皆以沉江铁木雕制,形如竹,灌以铅,中留小孔,平日里自在吸烟,上阵时便如铁锏用法,最是多见,这老人唤作巴智,正是百纳公认,运使棒棒烟的第一把好手,是以共奉一个诨号,便依兵器为名,唤作“棒棒烟”,他一向自大,却不爱出门,筅七延着实没想到,今番黑纳白纳为雨水之事相争,竟然把他也请将出来。

此时两强并立,那方南更是用足十二成精神,絮絮再说得几句,居然已将自己轻轻拈脱,反变作了长钦巴智两个怒目对视,谁也不服谁。

(好手段……)

肚里好笑,萧闻霜也不愿插手管甚么闲事,只是自在看戏,却见又有一名巨汉岔进来,瓮声瓮气道:“方师傅刚才是甚么意思?我们空手便一定斗不过兵器么?”萧闻霜倒认得他,乃是纳人第一神力士“九牛水”额尤,当初曾与太平道交涉:这人生性憨直,却天授神力,未尝习练武学之前,便能力挽九牛,因此得名。

“还不仅是他们……”

筅七延眼尖,在围观诸人中,又识出了“八大手”六延,以及仗着一手“泥鳅指”、“太山握”享誉五陵的今长,那都是纳人中的顶尖好手,身份威望,不在长钦额尤诸人之下。

(这次的事情,果然不简单!)

心下默算,萧闻霜不再旁观,默默低头入寨,寻了一处普通客栈住下。入夜后,筅七延朱守一各自闭户用功,萧闻霜吩咐人备了一壶茶水,两只茶杯,静静坐在房中等候。

以萧闻霜的性情修为,早已是心若冰清,便在血肉沙场之上,扰攘菜场当中,也能若无其事,不染外物,但今天却难以安心,闭目一时,便觉心中烦燥。

(不死者,又到那里去了……)

在翻过日出坡之前,信使最后一次带来了玉清亲自转的简讯,其中明确告知,在纳事告一段落之前,不会再有新的指示或消息传来,一应大小事宜,萧闻霜一言可决。

……同时,也传来了关于云冲波的最新消息。

东线战事经已告一段落,九天将在完成相持部署后率精锐赶回中部战场,而云冲波先行一步……这是上一次的消息。

现在……他失踪了。

“现在用不着我,反正还没到对冲翻牌拼大小的时候,我先处理掉另一件事,很快回来。”

含含糊糊的说明,令玉清深深蹙眉,教九天把桌椅拍碎,使萧闻霜苦笑着摇头。

(什么“翻牌”、“拼大小”,这样不正经的说话,都是向那老骗子学的,所幸,不死者不再和他厮混了……)

沉思当中,萧闻霜忽地张目,道:“请。”

此刻已是漏尽时分,萧闻霜“请”字出口,窗外忽地一阵风响,见一缕黑气自窗户间流入,转眼间已盘旋凝结,成为人形,乃是八尺来高一条大汉:豹环目,虬髯满腮,头上寸不余,光可鉴人,原是武人形状,却着一身黑袍,神色之间,自有三分悲天悯人之意。

萧闻霜见着来人,也是一惊,起身拱手道:“居然是大教主亲身光临,失敬失敬!”

那人呵呵一笑,回礼道:“萧真人客气了,便称在下山秀就好。”

……萧闻霜轻师简从,深入山林,便是为与此人商议大事,他正是玉清早年浪游天下,结交布置的又一手暗棋,是当今黑纳族王的亲弟,是近十余年来才在纳人当中兴起的教门之主。

拜月教主,黑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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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闻霜一行进入交波寨的时候,敖开心正在嘟嘟哝哝的翻看着有两指来厚,由英正遣使急送来的材料。

对帝军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百纳,只是一群不足挂齿的蛮子,他们的“讨厌之处”,更多是来自那高山、密林,和湍急的水流,虽然他们当中也有很多蛮勇之士,但如果离开山林,陈列成阵,他们连一个小城也别想守住。尤其是近年来,在平南九道军马的困锁下,松明两州一片宁静,更是让大家都忘却了,这里也曾让夏人最勇猛的将军不得裹尸还乡。黑纳、白纳……两支小小部族因水源而生的争执,在大人物看来,简直就和家仆间的争斗吵闹差不多。

但敖开心英正是何等人物?虽然一个凶狠残忍,一个怠懒不堪,骨子里却皆是灵动百出,敏锐异常,鬼骨香简单几句话,已让两人同时心生疑惑,是以,英正在玩笑般令的同时,也随即令人整理军中关于纳人的所有情报,飞马送至敖开心手中。

“黑纳,白纳……黑你妹啊!”

就如同敖开心之前从未关注过纳人的悲欢与兴衰一样,帝军中的谋士们对纳人根本就是漠不关心,总共不到四百条记录,碎不成片,全无章法,几乎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近半数相互重复,甚至还有许多相互矛盾的部分。

有七份材料信誓旦旦的说红纳其实与外部的某个大世家秘密勾结,其中有四份更明确将方向指向沛上。同时有七十七份材料充满仇恨的指控着青纳的“目无王法”,关于鬼纳族王鬼踏江的记录散布在三十来条情报当中,却没有一条能够让敖开心明白他的力量到底到了何等境界。

“勾结……连我都知道和刘家勾结的是鬼纳好不好!”

咬牙控制住把眼前材料摔飞出去的冲动,敖开心闭目思索一时,然后,悲哀的现,自己和开始看这些材料时相比,收获基本上是……没。

“什么水灵珠,什么水魔兽,还彼母之不死之身,胡说八道……这些探子到底是来打听情报还是来收集民间文学的?”

敖开心的牢骚,严格说来也是有些没心没肺,至少,通过这些材料,他大致搞清楚了纳人当前最大的几股势力分别为何,知道了白纳、黑纳各自大致的主要人物,知道了如今正有一个新兴宗教,在纳人当中快速传播。

“唔,不过,这个教门倒是……”

难得出现一份优质的情报,记载详细,还有少少的背景介绍,使敖开心知道了这个宗教基本上是植根于纳人“自古以来”的信仰,笃信月亮上是永远的家乡,无限宽广的鼓场,所有的先人们都集结于斯,终日里歌舞欢乐。

“月亮真是好,月亮大鼓场,妈妈在天上,进到铜鼓场,去招金银来。妈妈永别我们,永远不回还……”

(嗯?!)

悚然一惊,敖开心忽地现,并不是自己在阅读材料时不自觉的将那些粗陋歌谣念出,而是,的确,有着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歌唱声,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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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月上梢头时分,但今夜月暗星掩,浮云来去,将纳人大寨之一的“独龙冲”也染上了几分怪异之色。

夜色中,有昏暗的火光闪动,头戴用茅草扎成的“反三脚”,倒披蓑衣,脚穿钉鞋的巫师,正围绕火堆跳跃走动。一边走,他一边击着掌,用悠长的声调,唱诵着奇怪的咒歌。

“洪兮,今天我头上长角,持利剑,来驱邪赶魔。一切妖魔鬼怪,有殿归殿,有堂归堂,无堂无殿,各散四方,不准呆此地。“

火光只照亮了很小的一个圈子,光亮以外,充塞着神情瑟缩的男女们,他们用着畏惧而又恭敬的神色看着巫师,并伴随他的拍子,低声的唱着歌谣。

“铜鼓冬冬响,祖先在踩鼓。让我们那下方的祖先啊,那水竹老人,月亮老人,坐在干净的桥上,吃饱喝足,吃了背崽来送,背财来给!”

(原来只是土巫弄财……)

一时间兴致大减,敖开心正要回还,目光所及,却忽地心中一动,退后两步,隐入路边阴影,驻足观看起来。

……不一时,法事已毕,围观诸人一一行礼,退行而去,只留下那巫师一个,静静坐在火边,注视焰光流动,脸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听一个不耐烦声音骂道:“我说,你们拜月教还有完没完啊!”说着便见三人鱼贯而出,将他围将起来。当先一人打扮与这巫师大致相若,也是倒披蓑衣,头戴反三脚,脸色却是和什么“宁静”、“深沉”半点都沾不上边,满满的写着一个“怒”字。

“作事情要有分寸啊老兄,大道如天各走一边,知不知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唔?”

似乎反应很慢,那巫师木然抬头,看看三人,才道:“你们……不是斗法输了给我么?”

“……你他妈是傻的啊!”

当头那人尚未回答,他身后一人已忍耐不住,蹿上前来,破口大骂道:“当初不过瞧着你混得着实可怜,老爷们才容你在这里几天财,谁想你三天下来,驱鬼也不要钱,舍药也是白给……你他妈的作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情,不怕生儿子没屁-眼么!”

那巫师只是“哦”了一声,神色间颇显不解,道:“财……难道你们传教作法,还要收钱的?”

“……滚你娘了个腿的!”

这下连第三人也按捺不住,自腰间擎出一把锤子,怒声道:“两位哥哥,和这浑人扯个屁话,‘咣铛’一榔头给他开了瓢,咱们拿钱就走!”

“扯淡!”

这一下,却是先前两人同时翻脸,一齐打在那人后脑上,道:“把你这点流氓习气收起来,我们是骗子,不是强盗!”

三人纠缠许久,那巫师才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边摇着头,边收拾了东西走开。三人对视一眼,当中那人正要开口,却忽地被人自后面勾住了肩膀。

“我说,这不是咱们吕二爷吗?怎么,不卖药了?”

“……谁?”

那人愕然回,正对上敖开心似笑非笑的样子,怔了一怔,忽地回想起来,两腿顿时一软,已是出溜到了地上。

“赵爷……您老万福金安啊!”

月色下,映出这人面容,正是当初凤阳一会当中,曾经在帝象先敖开心面前卖弄相术未售,复被敖开心勒逼,雇佣闲人冒充山贼,险死还生的吕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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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呢,是青纳的龙中威龙师父,使得好拳脚,配得好药方,驱得好鬼神,打得好兵器,练得好童子功,修得好心性,总之是无所不能,江湖朋友共送一个诨号,都唤他作坐怀不乱龙法神。”

“不敢,不敢,都是朋友们抬爱。”

扫一眼那满脸堆笑的年青汉子,敖开心看向那手持榔头,一脸浑不吝的壮汉,道:“这位又是?”

“哦,这位谈兄弟倒是新入行的,但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想当年,天地人三脉共劫罗汉寺,这位谈碍财谈兄弟独霸大道如虎踞,一锤打破贫富门,连太平道那甚么不死者也在他手下吃了憋哩!”

“不死者?”

愕然打量谈碍财一时,敖开心苦笑摇头,笑道:“放心,大家相识便是有缘……”见龙谈两人面色稍霁,吕二可却更是战战兢兢,肚里暗笑一声,续道:“在下倒也有几文金银,正要借重三位,一起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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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这三人的介绍,尤其是透过龙中威这地里鬼的介绍,敖开心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报梳理到了一处。

自花纳瓦解后,黑白并立,成为当年花纳一族庞大资源的主要继承者,并且,因为古纳一族的后人对鬼纳始终心存芥蒂,很多族人都投入花纳各支,更助长了他们的力量,虽然都还俯在鬼踏江之下,却也不是那种能够随便呼来喝去的小盟友。

鬼踏江此人,雄才大略,文武兼修,行事不偏不倚,对诸纳不分大小,一视同仁,且不欺不压,不征不夺,在纳人中口碑极好。但看在这些千门人士眼中,却只是冷笑。

“我们千门先祖有句老话,叫作想从别人手里捞钱,就要舍得先给别人送钱,光知道把自己家里装满金玉的人,到最后一定守不住的……”

“慢着,你说这两句话我为什么觉得耳熟?!”

“嗯?赵爷你也读过书的,难道连千出于道都不知道吗?”

在青纳一支看来,鬼踏江根本就只是在耍弄纵横之术而已,东强则抑东,西弱则扶西,并且非常鼓励各宗族内部的小支、旁支们独立出来,但凡出现这样的机会,他总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支持。

“可惜啊,黑山连黑老爷子也不是凡人,硬是把黑纳一支拉扯壮大咧。”

近年来,黑山连主持黑纳一支,不住的吸纳吞并,而且手脚干净利落,不予旁人半点口实。他堂弟黑山秀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早早便破家而出,与四名志同道合的兄弟一处,以纳人传说为依托,创立“拜月教”,十年之间,遍布百纳,除了青纳红纳两支当中没人认这壶酒钱外,其余诸支皆是信众遍布,就连与黑纳关系最差的白纳一支当中,也多有信众。

至于今次狗拜岩之会,在龙中威他们看来,根本就是鬼踏江忍不下去,要出手拉偏架了。

“近年来,黑纳白纳的摩擦很多,一会儿你说我占了你的水源,一会儿我说你害得我旱灾……乒乒乓乓的事情总也没个完。”

论到地方人口,黑纳白纳两支其实差不多,但黑纳一支得天独厚,境内出产岩盐,又有商路对外,论到富庶殷实,便非白纳可比,再加上拜月教虽然号称不涉诸纳之争,却终究在有意无意间有所偏向。十次摩擦,倒总有六七次是白纳吃亏。

尤其是去年以来,黑纳族王黑山连居然亲自难,指责白纳一族训练的蛊兵破坏环境,导致黑纳大片良田无收,气势汹汹,简直已有并吞之意,而偏生白纳一族并无顶尖好手,虽然在危难之际,早年出外闯荡,如今已是一路盐枭的旁支白特别,带着自己多年打造出来的三百盐杆子回归,在稳住阵角的同时,更帮着白纳与“无愁高家”一脉搭上了线,使白纳一族在私盐生意乃至茶银山货等商路上有所分享,实力渐强。但大势而言,仍然是黑纳大优的局面。

“所以呢,鬼踏江这次出头作好人,看似是赔钱赔力还要搭上天蛇杖和娲王披风,但只要能够噎住黑老头,让他推不了白二娘,便是大大的好处,至于我们么……”

笑得满面开花,吕二可道:“也无非是想趁机点小财而已。试炼窟那种地方,我们是绝对不往深里闯的。天蛇杖什么的,我们也绝对不去争的。但卖些食物饮水,捉些傀儡虫倒腾,倒也未见不可。这等小小志向上不得台面,真是惭愧得很,惭愧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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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把所有的事情,再从头梳理一遍。)

送走黑山秀后,萧闻霜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神色严肃。

“贪狼,我希望你能够亲自去一趟,看清楚,听清楚,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立刻作出反映。”

月初,为了调和黑纳与白纳间的矛盾,鬼踏江飞书百纳,邀请来各族最优秀的武士与法师,请他们在狗拜岩下聚会,共议是非。在信中,他更公告说,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近年来反复滋生的各种矛盾,他会将纳人至宝“天蛇杖”与“娲母披风”拿出来,作为胜利者的收获。

与百纳间一直都有大量交流渠道,保持着甚好的关系,在纳人中也有不少如筅七延这样的太平信众,鬼踏江信不过几天,太平道已然掌握,并且进行了专门的讨论。

在多数高级道众看来,这事情与已无关,但玉清却颇为重视,更在会后将萧闻霜单独留下,希望她能够走一趟狗拜岩。

“黑山连的野心,已经成长到了必须与鬼踏江相撞的地步了。”

在玉清的判断中,鬼踏江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古纳一族“百纳归一”的野心,只不过,那更应该是由他来亲手完成。

“而现在,黑山连也在这样想。”

对百纳间了解甚深,玉清方听到这个消息便做出判断,如果没有大的外力介入,那会议的结果,必将是黑纳再一次的被鬼踏江以“合纵连横”之术压制,向白纳,乃至其它原花纳诸支让渡部分利益。

“目前来说,黑纳要挑战鬼纳族的地位,仍有未逮,他们未能将原来花纳各支的力量完全整合,也没有将原来古纳的族众消化吸纳。而鬼纳,他们已独大垂二十年,有土地、水源和商路,有手执破天锤的鬼踏江,以及,对全部百纳来说,都堪称庞然大物的沛上刘家。”

但同时,玉清又感到,这已是近年来最好的时机,天下的动荡,帝家的警惕,使刘家的种种资源难以如过去般轻松进入纳地,而平南九道军马留下的力量空白,也使黑纳能够在不触及其它各支利益的前提下加速展。

“当年与黑山秀的结交,后来对拜月教的支持,都只是随意而为,无非是一记闲棋冷子。近年来他竟能做出偌大声势,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对黑山秀评价虽高,但在玉清眼中,他终究还是逊鬼踏江甚多,唯鬼踏江与刘家结连多年,深固难摇,玉清数度试探后,终于死了这条心思。

“……总之,贪狼,你这一去,担子很重。”

体味玉清的思路,无非是“斗而不破”四字,太平道不愿触怒百纳的任何一方,既要扶持拜月教继续成长,又要保证自己的调解能够让黑白双方都可接受,更要把手段控制在不会让鬼纳动怒的范围内,分寸之间,也当真是难以拿捏,萧闻霜沉思良久,终不能寐,披衣启户,抬头见好一弯明月,冷厉若刀,割风剖云只是无碍,忽又想起云冲波,想起小天国与小音,想起当今太平道被帝军重重进逼,想起两年来这天下如山倾瀑泄一般的蓦然动荡,想起来张南巾释浮图模样,仍在眼前,恍若昨日……林林总总,一时尽至心底。

……不觉,一声低叹。

此时已交丑时,万籁俱寂,萧闻霜怔怔出神,也不觉夜寒风冷,一时回过神来,自失般的一笑,摇摇头,正待归宿,却忽地精神一振。

(这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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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张舞双钳的,是萧闻霜曾经见过的最大的蝎子。

有一匹小马那么大,遍体透着诡异的黑红色,尾巴高高翘起,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毒钩上,依稀还能看见半透明的,正在渗出的毒液,在两头这样的怪物后面,还静静趴伏着数十只和野犬差不多大小的蚂蚁,如石头般,一动也不动。

站在这些怪物最前面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她头上双挽鹰眼髻,横插龙头簪,用块红、绿、蓝、白、青五色合织的帕子包着头,着件红蓝交织、前长后短的大领短服,肩上松松围条打成蝴蝶形状的银花带,正是纳人中头面女子的典型打扮。萧闻霜却认得她,竟是白纳族自族王以降的第一重将,一手统领打造“蛊兵”的白罗娇!

被白罗娇领着一群蝎蚁怪物,逼在一处死路当中的,是两个人,一个也是纳人打扮,短白布衫,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神色愣愣的,另一个却居然是夏人服色,二十来岁年纪,模样倒是轻松的很。

“我说,这位大姐,不用追得这么狠吧,山水有相逢,给条活路好不好啊。”

……萧闻霜循声而至,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出场面。

她潜伏在侧,一时已听的明白:白罗娇率族中蛊兵过路,不知怎么被这两人瞧到了,起了争执,结果就成了这般模样。

“你和我讲道理?”

白罗娇笑得越凶狠,肩上银蝴蝶一跳一跳,似乎要飞下来咬上对面两人几口一样,声音也愈加的冷硬起来。

“我白罗娇提前三天便知会过洪仁,今夜要带兵从红纳的地方上过境。百步之内,一个人都不许留。”

这不是凶蛮,这只是规矩,百纳的人都知道,由女将军白罗娇训练出来的蛊兵,是白纳最强大的底牌,也是最难以控制的底牌,百步之内,鸡犬不存,是为了路人自己的利益。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神色木然,似乎完全没有在害怕的少年,白罗娇森然道:“你是夏人外来倒也罢了,他,却凭什么不守规矩?”

萧闻霜正听得出神,忽觉心中一寒,蓦地惊觉,上身猛沉的同时,双臂反剪,划出晶莹碧光,远远望去,却似是背上长出一双羽翼,被月色一映,说不出的好看。

只听扑扑有声,背后那不知甚么东西果被萧闻霜挥手凝霜的寒气冻住,她也不起身,腰间微一用力,直直向前蹿出,直到五六步外,方微一提肩,立时便站直了身子不动。她这几个动作一气喝成,流畅之极,直待立稳身形,方才听到白罗娇先是得意,继而惊怒的声音:

“何方小……萧真人?”

若论修为,白罗娇拍马也不是萧闻霜对手,但她手中的蛊兵,却最是奇诡难测,今番狗拜崖之会,虽然有鬼纳撑腰,但一来白纳诸大头人对鬼纳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信任,无非受黑纳逼迫,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这次往人家地头去,到底还是要有些本钱才放心。二来鬼踏江放话说要拿出纳人族宝天蛇杖和娲王披风,百纳谁不动心?是以白纳族主白月水计较之下,还是决定让白罗娇领出蛊兵精锐前往。

这支部队固然精强,却也有诸多不便:向来都是由白罗娇诸将统领,游离于族人之外,今次也不例外,白月水一行沿大路而进,白罗娇却索性取山野水泽而行,反正蛊兵凶名在外,也不怕别人不行方便。

却谁想,今夜行至红纳地界内,却竟然遇着两人在道旁窥视,被分布在蛊兵外围的“引路蜂”现,白罗娇追击之下,仗着诸般虫兽奇妙,将对方困住。她生性强硬,虽知当下不宜多启是非,但若不弄清那两人来头,尤其是那纳人少年的来路,却怎也不能就这样放她们离开。

白罗娇蛊兵共分一十七种,各有所司:其中的“引路蜂”大小只如寻常野蜂,却是由蛊主以眉心血养成,五十步内所见所闻,皆入蛊主耳目,刚才萧闻霜行迹败露,也是因此。

“白将军。”

萧闻霜从容施礼,她已不是第一次与诸纳交涉,和白罗娇曾有谋面,白罗娇也知她是太平道中顶尖儿的人物,这一下也不由得心下微忌,却听萧闻霜道:“在下只是路过,因听动静,故而好奇,倒不知是将军在此,还请见谅。”顿时安下心来。

那男子却不知道这“萧真人”是何来头,好奇的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笑着向白罗娇道:“这位大姐将军,请你听我解释,这位小哥儿,是我雇的向导,我呢,是个写书的,来这里是为了寻访考证一些事情,你看我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要打要杀呢?和和气气多好,大姐你刚才说你姓白?这头巾很好看啊,为什么和我先前见到的花式不一样……”一番絮叨,倒说得白罗娇无从难。

萧闻霜见这般情形,初始觉得好笑,慢慢却皱起眉头,细细打量那男子模样。

(这个,难道……)

想到一个名字,却自己也觉怀疑,天下岂有这般巧事,况且,若真是那人……今番变数,怕更是无从算起!

正思量间,却忽听一个声音不耐烦道:“你便只会惹事……有甚好说,拳头方是道理!”说着见一道人影如电掠至,更不打话,一记鞭腿,径取白罗娇顶门!

“喂,三哥你……”

先前那青年似要调和,却已不及,白罗娇惊怒之际,已是全力动--却也没忘先抽空看萧闻霜一眼,见她立着不动,这才放心--只一拧身,手里已多了一对尺来长的短棍,中间以藤条相连,正是纳人习用兵器“连架棒”,她右手急扬,棒头如毒蛇般噬向来人胯下,左手轻张,四道“竹条镖”射出同时,身后诸虫昂身扬钳,已是一并动!

“……嘿!”

来人一声狞笑,也不知怎地一拧身,居然似一条游鱼般,轻轻巧巧,自白罗娇棒侧滑过,却不理她,而是掠入那些大如犬,凶似狼的“铁头蚁”当中。

“给我,滚!”

一声怒喝,来人双拳并握,重重擂向自己脚下地面,顿时如平地一声炸雷,光芒大作,那些铁头蚁似败叶飞沙,被吹得四下乱滚,便连白罗娇也好容易才扎住身形。

先前那男子也没闲着,自袖中抖出一卷竹简,“呛”、“呛”几声将竹条镖震飞,却见两头“赤尾蝎”已逼至面前,不由得苦笑一声,微一沉吟,右手虚拈,一勒一啄,沉稳异常,左手却如行云流水般,策掠反抹,将竹简也挥作了一道青光。

他虚虚两式,带出一股无形劲气,守得紧密异常,虽被那两头赤尾蝎逼得又退了半步,却全然无失。

这两式落在萧闻霜眼里,窥的亲切,心下不觉一震:“永字八法……果然是他们,痛饮狂歌空度日,一生好入名山游!”

“琅琊王家的人,竟然也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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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你,好大功劳。”

那细眉薄唇,说话间总似有一分冷笑的男子,看着萧闻霜,狞笑着,这样说到。

萧闻霜却不奇怪,甚至,连生气也不觉得。

因为,他是王十七少。

曾经在乱军当中,逆袭云台军先锋,把君子将军史文龙从马上打落,几乎取却性命的王十七少!

被公认为王家年轻一代“双璧”之一的王十七少!

在二十岁那年,由王思千手书“痛饮狂歌空度日”七字相赠的,王十七少!

当初,在战场上,当史文龙在惊愕中被击落马下时,也曾问:“为何?”

那时,他的回答便是“杀了你,好大功劳!”

为了这,王家内部曾掀起轩然大波,虽然王思千用“千里马岂可寻常羁之?”的理由将之压制,却也同时将他禁足,和向云台山郑重让渡利益来作出弥补。

一想到这个年轻、简单、凶狠而且顽强的人居然也介入到这次百纳事情中来,萧闻霜便不由得要感到一阵头痛,而一想到这头痛的理由,她就很想大笑三声。

王十九少。

“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王十九少。

有着绝佳的天赋,却始终寄情于山水之间,王思千曾有意将忘情诀的“中七诀”传授,却被他拒绝,不仅如此,他对王家几乎所有武学,都是浅尝辄止,唯一认真钻研的青箱之学,是“永字八法”,而那理由……

“人言王家青箱谢家剑,我却以为……当是王书谢诗。”

固执的认为,能够流传千古的终究还是文事,所以,王十九少坚信,自己作为一个“姓王的人”,有责任把祖先的书道传承,最好还能再有所创新,有所扬。

当看清是这两个怪物之后,萧闻霜便果断介入,将双方分拆:因为她相信,百纳中的任何一支,都没资格请动这对兄弟作间者,也因为她明白,就算白罗娇拼尽手头的这些蛊兵,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当亮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上王十九少本来就无意交战,事情总算得以和平结束,萧闻霜如愿让白罗娇欠下一个人情,也总算知道了二王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南楚段家呀。”

一开口便令萧闻霜悚然一惊,南楚段家?!

想当年,在帝无兖的统领下,段家如地火喷般崛起,荡平群雄,枯刀炎风斩破一切强敌,雷火双绝之名横亘天地,无敢撄其锋锐,那本就是极有名的一段故事:须知段家历来不以武名,而其后也再没有出现过如帝无兖般的强大武者,以至于,在八十五年之后,被朝中重臣之一的赵无极覆灭时,甚至都不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个中缘由,历来是众说纷纭。而在之后,赵家更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血洗段家,杀戮无余,更是激起无数议论。有说段家当年原是向天借力,至此天缘已结,本是前数。有说段家自藏有大奥秘在,赵家是为了拷索不得,索性灭门。甚至也有人说当时的帝者好色如狂,逼迫段家妻女未遂,一怒而族……林林总总,却自然只能在地下传播。

至于“段家后人”四字,更是赵家治世期间有名的禁忌,虽然已历三百余年,对段家余脉的追索,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喂喂,你好象误会什么了啊,我是说段柯古段先生,段先生啊!”

“……《酉阳杂俎》?”

忽地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何处,萧闻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眼前这人虽也是当今天下世家子中顶尖的人物,却非政军之才,生平所好的,不外是沟沉古籍,摹碑觅贴,自己却是完全想错了方向。

说到段柯古,萧闻霜倒也知道此人,他是四百年前的人物,行十六,天生聪颖,文字极佳,曾入秘书省,自创“三十六体”,至今仍是大夏公文体例之一,原是个前途无量的人物。争奈他生平不爱六经学问,只喜乡老怪谈,宦海三十年,一事无成,却搜考异闻数千成书,名为《酉阳杂俎》,乃是世家教子时有名的坏榜样,

“这样说可不对啊,富贵当时事,诗书万古传,读书人正当如此。”

也是个读书成魔的人物,王十九少初次读到段十六之事,便大为激赏,于是下心愿,要为《酉阳杂俎》作注,近年来,他以书为图,遍行天下,将书中所述诸般异事一一查考,辩其乱文,明其来历,虽然其它人看来这完全是傻,他自己却乐在其中。

“我告诉你,没什么事情比做考证更有趣了。”

兴致勃勃的向萧闻霜介绍着他的成果:在今次纳地之行前,他刚刚从武荣归来,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只为梳理一篇故事的来龙去脉。

“这个故事很有趣,而且只有这一处记录,就象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样。”

“哦,是吗?”

对这样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萧闻霜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承着,基本是有听没有懂,只大致觉得好象是在说一个姓叶的的小女孩,母亲死得早,被后娘百般虐待,后来终于翻身,还嫁了当地大头人的故事。

(开什么玩笑,全城的人试过来,一双只有她能穿上的鞋……这脚要小到什么地步?而且以脚小为美的地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今次来到纳地,王十九少的目标是搞清楚另一篇故事,一篇关于某个小姑娘带着狗去杀大蛇的故事,而王十七少会跟来,完全是因为闲着无事。

“这个故事也很有趣的,要知道,在纳人的传统中,狗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们把自己的血脉上追到盘瓠,到现在,也有很多大头人把自己的名字与家族和狗联系起来。而同时,蛇也有着特殊的地位呢,但是,和蛇有关的仪式或传说,几乎都由女人来传承。”

“那么,人带着狗,去杀蛇,这是不是一个隐喻呢?是不是反映了纳人历史上的某些阶段性的大变化呢?而尤其故事的主角还是一个女人,这当中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这些,就是我这次想搞清楚的事情。”

说来精神抖擞,听来如坠云雾,萧闻霜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这个书呆子攀谈,现在,唯一能够令她感到安慰的,也就是总算确认了王家兄弟的来意,的确与今次纳人的内斗无关。

萧闻霜的感觉,白罗娇端得感同身受,早知道不过是这样一个半疯般的人物,自己没来由招他作甚?匆匆告罪,却已走不得也,王十九少已经摸出了好大一本册子,捏着一根炭条,神彩熠熠的丢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种种古怪之处,简直比刚才的交手更加令人头痛。

“哦,你说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故事的深层次隐喻是吧……就是一代代人口口相传下来说给小孩听的神话?这可不对啊。”

不以为然的摆着手指,王十九少道:“要知道,上古之时,先民初辟天地,何以为文?古史面目,自在神话当中……夏地开化已久,种种旧事,各被文士修润,象纳地这样,用口口相传形式保留下来的材料,难得之处,难以想象啊!”

“嗯嗯,明白的……那么,告辞了。”

好容易找到话头,白罗娇匆匆的结束掉这种虚无缥缈的话题,告退而去,而除了啧啧惋惜着的王十九少外,倒也没有其它人还会对那群虫子的离去感到遗憾。

“阿力,刚才没吓到吧?”

“唔唔。”

似乎有点呆呆的样子,那向导少年“阿力”只是木然的点着头,便退到后面,再不开口。

“说起来,三哥,昨天我倒是收到一点好东西呢。”

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当中是几粒已经干瘪了的植物种子,王十七少瞪眼看了一会……自然是完全不得要领。

“这个……好象是豌豆?”

不是太有把握的问着,萧闻霜也是真拿不准,那几粒种子实在已经瘪到不成样子,全无光泽,颜色深黑,也不知王十九少是从那里刨出来的。

“可不是一般的豌豆,是至少几千年前的豌豆啊!”

很高兴的告诉两人,这是从狗拜崖下起出来的豌豆:自当年“百纳千震”事后,包括狗拜崖在内,数百里方圆,山崩地裂,虽然时隔多年,也一直没有恢复。

但这也带来意料之外的现:狗拜崖本是纳人“自古以来”的圣地,也是最早期的展中心,种种遗迹,层层积埋,这一下全被地震翻出,更在大山中震出此前从来无人知道的巨大裂口,当中别有洞天,至今无人知其深浅,那便是今次鬼踏江约聚之地,试炼窟。

“这就是从试炼窟附近起出来的呢,是一处被震开的古坟,至少有两千年了。”

令王十九少重视,可不仅仅因为这东西够老,更因为与之一起出土的,那含混不清的刻画与描述。

“这东西,似乎被当作了升天之梯,坟主相信,这种子能够长成可以连到天上的巨藤,然后,他就可以循着藤条登天。”

“问题在于!”

现无论王十七少萧闻霜又或者阿力都没有做出任何感兴趣的表示,王十九少不悦的提高了声音,提醒他们说,关于能够长到天上去的豌豆,这可不是夏人的古神话。

“天梯模式的古神话,在咱们夏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说建木,也有说不周山……总之不会是什么豌豆。”

“以豆登天,这东西,是异域的创世神话啊,我以前只在关于胡商们的记载中见过,那只是近几百年的事情,而且只流传于东南之地,怎么会出现在两千年前的大夏腹地,十万大山当中?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我说,老四啊……”

皱着眉头,王十七少表示说什么神话学民俗学自己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地理倒还懂一点。

“你……是什么时候到狗拜岩的?”

“嗯?我还没到呢。”

原来,两天以前,王十九少遇到了两名同行,或者说是同道,一夜长谈,双方都觉得极为投机,更交流了一些近来的收集珍藏。

“那两位老先生,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是研究佛学的专家,立志要写一本书,遍叙天下名刹丛林,为此,他甚至连雪域之地都专门去走过一趟,而另外一位,居然对《黑暗传》素有研究,《黑暗传》啊!”

“等等……你说那两位老先生,他们姓什么?

当听到他对那两人的描述时,萧闻霜已开始影影绰绰的觉得有点不对,而当她听到王十九少是用一套纳人上层女子专用的银质头面换来了这几粒豌豆和一并出土的石刻时……不要说萧闻霜,连王十七少也是无语垂,用手托住了额头。

“十九少,您刚才说的这两位大学者,那个搞佛学研究的,是姓杨没错吧?”

看到王十九少认真点头,萧闻霜突然觉得全身无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十九少,我想,我大概也知道另一位先生姓什么了……”

大概是一杯茶工夫后,交波寨上最好的客栈最好的一间客房,被人重重的踢开了门。

“……姓花的,你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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