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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俎;彼爱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若无是处……”

神态庄严,立如山岳,张三枪双手半抬,虚合若捧火焰,口中喃喃唱诵,语句甚粗若俚语,唯唱诵声中,云冲波却见他掌心虚对处渐有半透明的火焰燃起,一时,更分化为五,却不攻敌,而是分罩向张三枪头颅身躯诸处。

云冲波自历青州“小天国”事后,所知之博,胜从前何止百倍,一见便认出知这正是摩尼光明教秘传“先意佛三法”之一,乃是存想“清净气、妙风、明力、妙水、妙火”这五明子之力,化为盔甲,一旦甲成,攻守之力尽可进阶。他却不屑半渡而击,只默默看着,一边还在打量唐赛儿,见她倒没甚么动作,只是浅笑嫣然,那里有半点要动手搏杀的意思?

“不死者……得罪了!”

半透明的火焰蔓延极快,转眼已结连成甲,将张三枪周身覆盖,他深深呼吸几声,方吐气声,稳步而前,走得虽慢,却似一座会走路的大山般,威势十足,绝无破绽。

张三枪攻势已成,唐赛儿神色也转认真,慢慢退开两步,微微沉身,月光下,她的眼中竟有淡绿色的光芒闪烁,一似黑豹模样了。

微微点头,云冲波道:“请……”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张三枪若狮吼般一声咆哮,双拳并,以堂堂之势攻上,那边厢唐赛儿却是一旋身,薄烟流动,人已不见踪影。

云冲波也不在乎他两个分进合击,左手虚扬,守护自身要害,右拳却如陷阵铁骑般重重轰出,全无花巧的迎上张三枪,眼见的第一招上便要分出胜负。

却谁想,张三枪眼见云冲波出手,眼中却是异色一闪,竟有喜意!但见他忽地化拳为抓,虚虚一旋,身上所附火焰无风自动,呼一下都扬将起来,竟如披风大氅一般,且由半透明的白色急转为深黑之色!

“……中际,暗既侵明,委质推移!”

眼见极强的正面攻势,忽地化作极柔的牵扯钳制,云冲波只觉对方力道重重叠叠,竟如万千细索,虽攻势骤弱,却将云冲波右拳之力牢牢困锁,一时间难以变招。

至此,唐赛儿终于出手!

火光一闪,平地里白莲自生,唐赛儿踏莲而出,脸上再无半点笑容,和身而上不说,似还嫌拳力犹有不足,竟是以肘、膝处同时力,来势汹汹,云冲波虽有防护,却那里想到这一击之力竟还在张三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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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不远处,林中,虚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却又露出几分笑容。

“第八级顶峰力量……不,还不止,那实在已经无限接近到九级力量的境界。”

“不死者,单凭这一击,当今年轻一代,君,当为魁!”

适才,张三枪唐赛儿联手进击,苦心惑敌,直到最后一瞬才亮出獠牙:主副相易,批亢捣虚。这并非两人第一次合作,甚至,连虚空自己也称许说“如果是初次对上,我也要惨痛收场”。

但云冲波,却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两人的攻势击破:依旧是那一记直拳,以最简练的方式,将张三枪的万千困锁尽数击破,教他吐血踣地。依旧是那一记挡格,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唐赛儿的攻击完全挡下,余力反挫,更教她面色苍白,急退数步。

……当偏师也足以将中军击破时,兵法那东西,便已被限制到几乎全无意义。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计谋都只是笑话,不死者,难怪释师会选择你来托付身后事。但我倒想知道,这样的力量,和释师又有无关系?”

没有回答,云冲波双手垂落身侧,冷冷注视虚空,适才他一击败敌,看似轻松,却已分运“龙拳”和“纵欲”之力,更将当日旁观双佛会一战的些些心得揉浸其中:诛宏以最原始的“地水火风空”之力化解“破执”,使他对龙拳的力有了更多领悟,释浮图在“断因果”与“结因果”间攻守互用,亦助云冲波对断欲刀法和纵欲刀法有了再进一步的认知。更何况,正如虚空的所说,云冲波得释浮图以“破执”之法逆结因果,虽不知到底有何目的影响,却觉本身力量运用更加从容随心,醇和厚重,固然仍把握不到向上突破的关节所在,却知若自行淬砺,总也得十来个月苦功才能至这般地步。可以说,如果是在莲音寺一战前遇到这样的袭击,他纵然能够脱身,也必挂彩,更不可能将两人一并击伤。

看着云冲波警惕却全不显怒意的眼神,虚空苦笑一声,轻轻击掌道:“两位辛苦啦。”张三枪唐赛儿齐声道:“不敢。”说着皆快步退走,转眼远去。

“不死者……”

负着手,虚空笑意依旧从容,道:“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不再向你追索释师的传承,但,我却相信,纵然你找到了我那师妹,她也必定会拒绝这份传承……这个赌约,不死者可有意?”

沉默一时,云冲波缓缓摇头,道:“虚空师兄,你的意思,我明白。”

忽地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道:“但你想过没有,那样的话,我或者会最高兴?”

“我受佛尊传承之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若终无人可付,普天下,又有谁够资格来让我把它交出来啦?”

一句话说到虚空错愕不已,竟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云冲波大笑转身,径自去了,许久,他才自失一笑,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师妹,你,怎么想?”

“他不会吞没的。”

轻叹一声,站在虚空身后十步左右的黑影转身而去。

“但,师尊的传承,我也不能收。”

“师兄,告辞。”

“吾闻,出家人不打诳语……”

虚空的声音中似出现些些不悦,观音婢听在耳中,脚步速度却是丝毫不变。

“师兄你想问的两件事,我现在就可答你。”

“第一,我始终认为你最适合传承师尊衣钵。第二,我完全不知道师尊的理由。”

耳听观音婢渐渐远去,虚空苦笑一声,喃喃道:“你认为合适?”

“……又有,何用!”他眼望天上半扇明月,忽觉怅然。心中却兀自盘算:“数月不见,她修为居然又有精进,隐身瓜都,观百种人欲,阅千般世事,看尽伪神外道,经‘他身觉’之途修习‘锁骨观音法’,果然是神妙无比的路子,但……”

负着手,微微的蹙着眉,虚空心下犹豫,一时竟难以定夺。

“若这是师妹你自行悟得法门,也便罢了,若果是释师点化,那便是说,从师妹离山,不,也许从她往凤阳入世起,释师便已经……嘿,那又如何!”

目光棱动,虚空终是立定心神,散尽疑惑。

“敢造无量净土,愿渡十方民众……净教原乃大功德,救世方为大慈悲,吾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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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观音婢的判断,云冲波并非会将他人托付私吞之辈。但,当眼看着七月上旬快将过去时,他却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厚得下脸皮来吞掉这份东西。

(不能在这里拖下去了啊……)

通过花胜荣的力量,云冲波已将城中的灰色人群作了最大限度的利用,但当一点信息也没法找到时,他便只好苦笑着承认,自己实在是接到了一份太过烫手的托付。

“真是麻烦。”

闷闷咬着刚刚端上来的带骨羊肉,云冲波心里盘算,倒也将事情料得了七八成:自己几日来搞出这般动静,更不要说那天和虚空一会几乎把鸡鸣寺拆掉半边,只消观音婢身在瓜都,便万万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至今仍无消息,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躲着不想见我吗?真不怕我把这东西吞了啊……该死,我苦苦挣个好名声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啊!)

很想找个人来商量一下对策,无奈萧闻霜远在千里之外,至于花胜荣……不用去问,云冲波也能想到他的回答:

“吞掉,当然要吞掉,贤侄,最紧要是记得吞掉后给大叔吃红啊!”

(咦,说到这……)

忽地省起,花胜荣从吃到一半便说有事,匆匆出门,至今还未回来,要不是因为今天是买得羊来自杀自吃,云冲波简直要疑他又是在躲付饭钱去也。

“哦,没事,老花刚才出去抠酒呢,抠着抠着,又过来个汉子在旁边一起抠,结果竟是老花的熟人……他两个抠干净后,便自出去寻别处吃酒了,让我给你说一声来着。”

听这般说,云冲波一觉得无趣:花胜荣固然怠懒,却到底还能商议几句,似眼前这桌人,却那里好谈论什么要紧事情?晃晃脑袋,也起了身道:“你们且先吃着,我也出去走走……”这边出了门,却听身后已然乱纷纷一片道:“羊眼呢,羊腰呢,趁老花出去了,赶快给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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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冲波绕过一个街角,夜风当面吹在脸上,顿觉精神一爽。

此时乃七月上旬,正是瓜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亦只有到这种深夜时候,风中才有些些凉意,云冲波抬头见月已中天,心道:“要说凉快,当然去湖里游一圈是最妙,但却远了些,还是去碑林躺一会好了……”

他们落角地方在瓜都西城,去南湖是远了些,离谢家“碑林”倒是不远,云冲波自入瓜都后,颇为走了几遭:他倒不是好什么金石之学,纯贪那里大块青石最多,睡上去分外解暑而已。

此地去碑林不过数百步,他一时便到,见月色洒落,园中若明若暗,无数碑石纵横堆积,纷乱不堪,间杂着许多老树蔓藤,野草丛生,端得好一番破败景象--也唯是如此,周遭民众中关于此地闹鬼的传言才会络绎不绝。

云冲波却不会将这些怪谈当真,拣块长大些的青石,掸掸灰,便舒舒服服躺了下来,一边扯着衣襟在扇风,一边心中盘算道:“要是最后这个死尼姑硬是不出现可怎么办……”一边算着返程路途,转眼已打定主意:“虚空那边是不能给的,答应人了终究还是要作到,但也不能一直等下去……三天内见不着人,我便返程。这东西紧要的很,佛门其它人物终不成就看着他师兄妹两个在这里胡闹?或者还会因此给我们太平道些便利呢……”一时心下忽觉舒畅,便想着自己若一直将这东西拿着,似乎也不是很坏的前景。

他这时饮洒微酣,正是胸胆开张时候,青石一卧,再被夜风一吹,甚为舒服,不自觉便眯上了眼,却瞥见一抹浮云掠过,将月光遮却,园内一时便黑了下来。

云冲波也不以为意,闭着眼,正自想道:“这云彩形状倒也有趣……”忽地一个激灵,蓦地张开眼来,酒意全无。

……这天下,那有离地不足十丈的浮云!?

他心头警兆一生,早已挺身而起,争奈那天上“浮云”却是更快,呼地一聚,急旋而下,来势之急、之强,简直有如巨弩撞木一般,竟是带得满园草木一阵挲挲作响!

轰然一声,云冲波到底在“空袭”及身前的一瞬跳了开来,只见那“浮云”重重砸落,将整块青石击得粉碎不说,更在地上砸出近丈方圆一个大坑,云冲波看在眼里,亦为之叹服:这般威势他倒也做得到,但至少得是贯注七成力量的全神一击,至于要从十丈高空处这样突袭下来……那个,是万万没有商量的。

(这家伙的硬功顶尖了啊……是什么来头?难道又是虚空的人?)

那边只听坑中一阵悉悉索索,人未上来,却已有冷哼声飘出来道:“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无谓再作戏下去,请把‘钥匙’拿出来吧!”

这边出声威吓,那边云冲波果然应声倒抽一口冷气:这说话的明明乃是人声,那边自坑里探出的,却赫然是个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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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这是那里来的怪物?!)

“浮云”此时已自坑中完全爬出,却是虎身鹰翼的一头怪物,尾九尺,双翼开展,更有近三丈宽,这倒也罢了……最令云冲波说不出话的,这怪物,分明是金木所制!至于刚才说话的人,黑巾黑衣,难辨形容,半跪着在这怪物背上,鬼气森森,直是不类人身。

“不死者……我等并非入世之人,那钥匙亦是世外之物,只消拿出来教我等带回,自然宾主两便……恃强攻战乃天下第一不义之事,我等也是着实不欲的。”

这声音甚为客气,却非先前那人。云冲波与那“鹰虎兽”对峙时,早又有两具这般的人造巨偶悄没声息的自园外翻入:今次却都是人偶,高近丈,一持盾刀,一持大弓,背后各负一人。三偶分守三侧,将云冲波钳制其中,虽都离着有二十来步远,却也限制住了云冲波急速冲突的可能。

开言相劝的人,在盾刀偶的背后,亦是黑巾黑面,完全看不清模样。

“问题是……我真得没有拿你们什么钥匙啊!”

当真哭笑不得,本来以为这些怪物仍是虚空的安排,甚至很不高兴的将释浮图的舍利取出表示说要这样用强就干脆捏碎掉,反正该要的人也不肯要。却谁想,对方的反应竟然是完全的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东西……不死者,请您不要开玩笑!”

尽管双方都很想尽快结束掉这种对峙,但面对这样“鸡同鸭讲”的尴尬,纵然不欲,局势也只能僵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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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师偶,竟然又看见这东西了……”

远处,高塔之上,对坐饮酒的两人中,有一个突然转头看向碑林的方向,并用一种颇为怀念的语气这样说到。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老子当年差点死在这些怪物手里……到现在,我看见他们腿肚子还有点想转筋呢!”

“过去的事啦!”

低笑一声,先前那人抬碗倾尽,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匠门乃是天下第一等讲道理守规矩的门派,到现在,你便是站对面指鼻子大骂……他们也不会动你一根指头了!”

用力向后迎身,那人舒张双臂,微微活动颈子,道:“不过……他们追着不死者要找钥匙,这算是什么意思?”

“呃……”犹豫一时,另一人道:“不死者身上,怕真得还有一把钥匙……”

“你说什么?!”

先前那人蹙眉道:“这怎可能,那东西不是明明只留下两件,一件……,一件已是没了,另一件却被赵家得到……”

“赵家。”

哼了一声,后来那人道:“那便是些废物,将这东西在深宫里供了几百年,屁的好处也没得到,倒是险险害死个皇子……这些家伙,真以为什么都能用抢的么!”

先前那人却笑道:“你不必岔开话题……咱们这二十多年的交情,这点小把戏,总还能看的明白。”

“哼。”

后来那人忿忿道:“我自然晓得你是天下第一等的骗子,又怎会弄斧班门……”说着却终是转了话题道:“你当真不插手?”

先前那人见他这般,只一笑,道:“何必插手,将这些怪物引到自己身上来很有趣么……”却见后来那人嗤鼻道:“扯你妹的淡,它们便吓遍天下人,也吓不到你……再说了,赵家那小子在瓜都露了白,引来他们,难道不是你给料理的?”

先前那人苦笑一声道:“你果然猜得出来……”复又看向远方,喃喃道:“倒是看得起人,一次出动了三台‘线偶’,不死者,怕是要有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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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饮酒观战、谈笑讲古,那边云冲波却已是郁闷到不行,从刚才到现在,他数度试探,现这些战偶速度惊人,力量奇大,出手之际竟不逊色于寻常的八级好手,更加上诡变异常,时而喷火飞刀,时而裂体奇袭,更加有一般可怖处,不仅是那鹰虎兽,便两具人偶竟也都有自足下喷出火来,短时浮空的能力,交手间一的难以揣摩计算。

(这分明就是当初在青州遇到的那些怪物啊……怎么还有这么强的?)

以云冲波此刻力量,若再遇上当初山道相迫的那两具人偶,六七十招之内,必能拆得干净,但今次三具战偶却又较当年强出许多,尤其是战法诡谲,机变非常,云冲波估算中,便以张三枪一流的好手,若是单个放对,大约还能撑持到五十招外,若是三对三的话,怕不出二十招便要了帐。

(强大的根源,以及它们的弱点,应该就在“操纵者”的身上了吧?)

交手至今,云冲波早已现,这批战偶和前次青州所遇人偶的最大区别,就是身体各处有极细的丝线连出,汇向背后乘客掌中,换言之,若能将这些操作者击落,战偶多半也将失去威力。

(但是,这些人的配合实在太好了啊。)

高近一丈的战偶,将背后的操作者完全掩盖,更有着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在中远距离上,云冲波根本找不到机会施以重手,而在近身战的时候,对方更是战术明确:盾刀偶纠缠,翼虎偶强击,弓偶则是掌控全场,既会适时打断云冲波反击的节奏,也确保云冲波没机会凭速度强行脱离。

虽然如此,云冲波倒也不慌:激战至此,他自问尚有不少压箱底的本钱没有亮出,若以全力一击,总有八九成把握破围而去,游斗不懈者,实在也是想厘清误会,把事情搞个明白。

(什么钥匙……我那来的钥匙?)

再战一时,云冲波渐觉双臂酸痛:他以空手对敌,虽然依旧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终是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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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者要突围了。”

远方,饮酒观战的两人依旧闲适,一面还在作出评论,隔岸观火的他们,连一点点的紧张也没有。

“想借用猛攻为掩护,来袭击后方的匠门子弟……算是正确的判断吧。”

仰尽碗中酒水,大汉懒洋洋的道:“不过……大匠作的传人也不是吃白饭,线偶的驱动,现在可是有了新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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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吼出声,云冲波运足力气,抽起两块石牌,一记“双风贯耳”,重重拍出,尽管只是在及时横过的大盾上撞碎,却也将刀盾偶震退一步。

似这样的突击,他刚才也不是没有用过,三敌阵脚全然不乱,那翼虎偶双翅一剪,如大刀般斜斜劈落,远方弓偶早张如满月,更一次搭上三矢,在月色下寒光闪动,微微晃动着,却是将云冲波可能的退走方向全数封锁。

却谁想,云冲波,根本无视身后虎偶!

吐气开声,云冲波踏前一步,地为之裂,那盾刀偶方退半步,正自调节,却见云冲波竟又抓起两块石碑,连拍击也都不用,就使如攻城锤般硬生生一送,只听砰的一声,将盾刀偶震得再退一步。

此时虎偶双翼已然剪落,云冲波却似是凶性作,根本不闪不避,只又怒吼一声,背上衣服无风自动,微微鼓起,手上却不放松,一展一合,觑着刀盾偶空处,斜斜砸落。

连环三击,刀盾偶终被打至失位,踉踉跄跄,竟直退出三四步也站立不住,晃得几晃,砰然摔倒。

唯此时,双翼已然剪落,立见……血光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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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

惊讶当中,观战的两人同时站起。

“不死者的硬功,竟有了这般修为!”

衣衫破,皮肉绽,鲜血飞溅……却,也只是区区皮肉伤而已!

那虎偶双翼斩落,却只能破皮见肉,难伤骨骼,自家事自家知,他在最后关头的确有所收力……但,在被护体真气消耗掉八成以上威力之后,他便是全力动,也无非能够多入肉一分,一般不能致命。

虎偶干扰无功,盾偶再吃三记重击,终于不支,背后那人尖啸一声,左手猛然扯落一处销子,立听“崩”一声响,那些百击不折的细线齐根而断,烟尘喷涌当中,那人倒飞而出,速度极快。

眼见战友已退,虎偶那人面色一变,竟不等云冲波转身,已然一般的弃偶而退,反是远方那弓偶,竟是突然加速,直直向云冲波冲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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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真逼出了这一招……”

微微点头,那大汉淡淡道:“不死者,虽败犹荣了!”

“嗯?”

身侧那人一怔,又听大汉道:“我也是才见识到不久,据说是匠门近百年才研得的新杀着……仓卒之下,我都几乎吃了一点小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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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虎、盾两敌先后退走,云冲波却不敢放松,盖今夜一切,委实诡异难明,果见那弓偶冲至一半,又是“碰”的一声,身后那人一般是倒飞而出,所不同者,是他倒飞同时,已在合掌低诵。

“若以众之所同见,与众之所同闻……”

似咒非咒,似赋非赋,听得云冲波倒是一怔,又见那两人也是同时合掌念诵,心下愈不安,虽不明就里,却终归不是好事,长啸一声,便要冲突而出。

却不料,那三尊自操作者脱离后,便一直僵立不同的战偶,忽地又活动起来,包夹而上,速度更快,杀意如潮且不说,更居然喷火飞刃,杀气激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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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门战偶,原是极妙的想法,但却一直两难。”

若无人操作的“堰偶”,则反应迟钝,应变不足,正如当初帝象先、敖开心所遇两偶,威力固然奇大,但游斗一时,便能找着弱点。

若有人操作的“线偶”,固然机变百出,但一方面操作者本身已是弱点,另一方面,受限于他们的肉身,线偶也难以作出更快的动作与更强的攻袭。

“至于说要将操作者本身就锻炼成顶尖高手……嘿,且不说这当中的辛苦代价,若这样作了,匠门的理想与坚持,又算是什么了?”

这原是匠门一直以来的苦恼,也看似无法克服。但有心者事竟成,更不必说这群人,个个都是心存百窍,灵变异常,终于在某一代上,出现一名天赋之才,找到了将堰偶的威力与线偶的灵活合于一体的办法。

“当然,办法还有很多副作用,比如说不能持久,又比如说施用一次之后,偶人也会坏至不能复起,必得大修,但,不管怎样……”

露出着赞许的神色,那大汉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战力将提升何止一倍!”

“我倒想看一看,面对匠门‘明鬼’之术,不死者,还能撑持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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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武功见识,那大汉都是当今天下顶尖人物,在熟悉他的人群当中,他所作出的判断,根本就可视为“事实”。

……所以,立刻,他的脸色,便有了几分难看。

语声未竭,战斗已然结束。

方一接触云冲波,三尊巨偶便似被突然抽掉了魂一样,僵立如像,之后,轰然倒下,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

“这是,这是最顶尖的魂法啊……这明明是……”

“……这是东海方士们的不传之秘,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

接过话头,身边的老朋友做出判断,一张脸更臭的无以复加。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小子还偷偷修习过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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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冲波所用的,自然就是东山当年威压天下,连袁当也没讨到好去的无上魂术,“东天太一圣山府君亲传九幽明真法”。

在当初,长庚让在他在“九幽明真法”和“浑天宝鉴”当中选择其一,虽然云冲波拒绝了这全部两条提议,表示说自己想要的是“知识”与“见识”,但最后,长庚还是将两路功法的运使方法打入他的体内。

“一路,还是两路,其实在我并无区别,之所以让你只能选择一路,既是怕你因之而心生轻视,也是怕你分散太多精力,但你既然见能及,我又何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但没有“浑天”的支撑,以“蹈海”之力运使浑天宝鉴,仍是极为不便,而“九幽明真法”则与云冲波之前积累完全不同,所以,学到最后,云冲波还是将两者一并放弃,没有投注过多精力,浑天宝鉴仅有小成:并没法挥出那种重新定义规则的可怖能力,更不能施展出那些撕天裂地的上段变化,只是帮助云冲波进一步增强了对周围变化尤其是法术运用的感知能力,当初傲云百种遁法,终究无所遁形,正是因此。至于九幽明真法,他更不过初窥门径,九式幽法仅仅练得两式,也用的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用九天的话来说那就是:若以此临敌,还不如一刀砍翻自己来得快点。

但……上阵对敌不成,对上幽冥之物,却有奇效!

东天太山乃万鬼之都,天下幽冥归处,既所谓“诸夏人死者魂归岱山”,东山当年踏足此处,感悟生死,复凭已杖之力,沟通万古,汲考、谴、役之力,而创九幽明真法,当是时也,乃是汇集天下魂法大成的顶尖境界所在,至于观战两人所以为的“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只是小天国事败后,九幽明真法的的只言片语流露江湖,被有心人整理复建,残枝余叶,又岂能与参天大木相媲?

匠门三人所用之法,是为“明鬼”,乃是事先拘取游魂,储压偶像当中,若果战事当真不利,则操作者在脱离同时,将游魂激活,以之操作战偶,其优点,是因没有了“肉身”的限制,可以将设计能达的各种威力全开。其缺点,除终究不能持久外,就是对上上位魂术强者时,将被完全投奔。

但,任谁也没法想到,一直以来都是一刀走江湖的云冲波,竟也会暗中修习役鬼之法,更是位居天下鬼法之的“东天太山府君役鬼法”!

几乎是感觉到有游魂气息的同时,云冲波本能出手,只虚虚一抓,已将三具线偶所寄游魂尽数抽离,速度之快,连正在急退的匠门三人也都怔住,明明是应该加速撤离的时候,却都愣愣站住,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我说……”

别管场面有多古怪,战斗总算是停了下来,云冲波大大的出了一口气,便忙忙搭讪--这场架打的莫明之极,若不快些搞清楚来头,只怕日后还要纠缠,那可大大无趣。

一句话说一半,云冲波忽地心生警兆,猛一旋身的同时,重重跺脚,将身前弓偶踢起,双手抄住,斜张身前,看的远处三人皆是一怔。

他动作堪堪将完之际,已是“碰”的一声大响,那坚如铁石的弓偶突然自中间绽开,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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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

愕然看着身边的老友,就在刚才,他突然难,聚气为箭,虽有数百步相隔,却仍能准确无比的将云冲波身形完全锁定。

“……我想知道一件事。”

他出手极快,极重,每一箭,必能将云冲波抓起的战偶也好,石碑也好的完全击碎,更以连环六击将云冲波逼到一片空地之上,身周五步之内,除了残木碎石,还是残木碎石!

(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惧意暗生,就算年初求见孙无法,就算上月对抗释浮图与诛宏时,云冲波也没有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根本不知对方身在何处,直如九天之上的神祗,只是随意降下一些手段,已将自己一应努力统统击破,完全困锁。

(这个人,似乎已经比翼王更强了?)

眼见得无路可退无处可遁,没奈何之下,云冲波也只得运足力量,双臂交叉,将要害处牢牢护持,果听得尖锐呼啸,又是一气箭破空而至,轰个正着。他苦战半夜,早已疲累,复又连吃六箭,更是倦极,这下百上加斤,终于撑持不住,晃得一晃,砰然倒地!

云冲波终于倒下,匠门三人面色却都甚为奇怪,皆扭头看向气箭来袭的方面,为一人更道:“又是你?!”声音当中,颇显愤懑。

“是我……”

竟是凌空踏虚,御风而至,那大汉声中带几分苦笑,道:“因为……你们又找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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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冲波醒来时,园中已是空无一人。月仍当空,风仍清冷,如果不是周围散落碎石无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才只是作了一场梦。

(那个人……难道,会是……)

从来没有自大过,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妄自菲薄,以云冲波当前修为,实已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若不算那些深藏草野,没没无名的强者,普天下有名号人物中,可以将他从容击败的,不会超过二十人,而可以象这样让他连还手的机会都被没,被生生打爆的……想来想去,也便只有那人。

(天下最强,独射天狼……沧月明?)

一想到这个名字,便不由得轻轻战抖,却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天下最强,独射天狼……沧月明!)

……若在青州事前,云冲波,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时的他,或有天下之力,却绝无天下之志,终日里浑浑厄厄,陷身于于他人所寄“期望”与自己心底“失望”构成的巨大旋涡,无力自拔。基本上,前行的每一步,皆是由他人、外务的推动,再加上种种巧合而成。

唯锦官一会,子贡在明,袁当在暗,“往事”与“今时”恰如两扇阴阳石磨,将云冲波夹在当中,无情辗磨。

那过程,自是痛苦莫明,不止一次的,云冲波觉得自己再撑不下去,马上就会被辗作飞灰,形神无存,子贡的质疑,袁当的诘问,都令他无法回答无法承接。

……甚至,连逃也无处可逃。

最凶险的时候,子贡已将“云冲波”这个灵魂完全撕碎,不复能够粘合,如果没有袁当在阴面的支持,子贡便已全功。

最凶险的时候,袁当已将“云冲波”这具肉身完全夺取,不复能够自主,如果没有子贡在阳面的刺激,袁当便已全功。

但阴差阳错,袁当与子贡,这两个可能是对“人心”认识最深的怪物,在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情况下,固然形成了不自觉的相互合作,将云冲波辗压向更深的深渊,却也形成了不自觉的相互钳制,限制了对方威力的挥。

两厢厮斗,更加上小天国起伏成败十四年,中兴五杰,十方王者间无尽浴血死斗,无尽探索开拓,袁当挟千年不忿,两世为人,子贡载百代存智,万般人心,长庚作半纪苦思,踏尽歧路……到最后,终于化作接天及地两幅大字,烙入云冲波心底。

……筚路蓝缕,开此山林!

……为天下,致太平!

双手劈开生死路,到最后,云冲波终于自无边黑暗当中,硬生生辟出通天大道,转死还生,退袁当,败子贡,收慑心性,昂而出,斯时的他,才终于铸牢了自己对太平道的信仰,对“天下太平”的追逐,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不死者”的身份,心意归一,扫除掉了最后的犹豫,真真正正承接了“蹈海”,以及“不死者”们数千年如一的运命。现在的他……就算知道挡在前方的是“天下最强”,也不会再有犹疑,再作回头。

慢慢的,以很小的幅度,由四肢开始,逐渐活动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在将酸疼与疲倦一一驱除,也将周围的动静尽数感知之后,云冲波方坐起身来。

(但是,那钥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苦思当中,云冲波忽地一震,肌肉蓦地收紧--却已不及。

如秋水的一泓剑光,以近乎优雅的姿势,无声无息,搁在了云冲波的肩上。

“谁?”

稳稳的坐着,云冲波低声问,双手一边还在慢慢推拿小腿后侧的肌肉,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哼……”

月光洒落,照清来人模样,那是比云冲波略高一些的中年人,神色憔悴,更满脸都写着一个“倦”字,

“……我是一个死人。”

“倒演的好戏,可惜对我统统没用。”

“下辈子投胎,作个平头百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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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说话凶狠,掌中剑却没有立刻压落,只是轻轻颤抖,将如水剑光晃得一朦胧不定,恍若一团烟云。

“云青青兮欲雨……”

长声吟哦,更将剑微微提起,但这点点距离的增加,却使得剑上杀意瞬间强烈十倍,也使得云冲波不再好速以暇,而是悚然长身,自剑下脱离。

“好剑法。”

微微立住身形,云冲波并不转身,只是很诚恳的道:“剑势越轻,剑意越锐,若让你再提起一分,我要脱身,怕便得见血。”

“哼。”

并不作口舌之争,掌中剑只是轻轻抖动,频率不见增快,幅度却是越来越大,一泓碧光,竟是浓艳欲滴。

“水澹澹兮生烟……”

依旧是轻得似乎风吹可动的剑势,依旧保持着那种微微的震动,来人右臂慢慢探出,将剑锋推向云冲波的后背。

“呔!”

蓦地怒喝一声,云冲波蓦地由静极化为动极,旋风般大转身同时,将身上已破烂不堪的外衣一把扯落,罩落剑上。

亦是此时,那人舌绽春雷般一声叱咤,剑势亦是急变!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八字吐出,剑势连颤,已作一十六变,且一变更强过一变,一击更狠过一击,竟如千仞雷丘,重重垒起,却偏又含而不,连云冲波一件破衣裳也斩不开刺不破。

“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平平吐声,剑意也转似平静,却只一抖,早将之前一十六变之力尽皆喷吐,只闻极短促的“哧”一声响,云冲波那件衣服竟被剑气直接摧毁无形!

剑气喷吐之时,云冲波却早已弃衣而退,严格说来,他以一件衣服引对方所蓄霹雳剑意,实在大有便宜。唯对方攻势却不稍止,依旧只是扬剑而上。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一剑出手,竟真如青冥高降,剑光闪烁处,直令人忘却此时乃是深夜。云冲波若蹈海在手,或者还能扬刀逆迎,此时却是无奈,只能一路急退,却眼见已退入一片长大碑材当中,颇有不便。

“……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

眼见云冲波退路受阻,来人攻势更盛,剑光蓦地收敛,青冥不现,却抖振出层层剑歌,若号,若哭,若百鬼夜行,难言其怖。

唯剑光一敛,便再难遮面目,云冲波看在眼里,“啊”的一声,颇为惊疑。

“你原来……不是酒海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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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九帝京

“诚桑……啊不不,我是说包村桑……啊不不,我是说拔都兄,拔都兄,恭喜,恭喜啊!”

用力握着对面高大武将的手,这紫衣小监神彩飞扬,完全没有那种“内侍不得擅交外官”的觉悟。

“元公公这是那里说话,未将喜从何来?”

“当然是喜在万古留名,拔都兄这次南征道贼,几多凶险,依咱家看来,十有八九是要马格里尸了……一定能够名垂青史,这样的大好事,咱家又怎能不来恭喜一二呢?”

“……恭喜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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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格里尸个鬼……不认得那字念裹么?”

瞥着嘴,孙孚意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啊嚼的道:“宫里这些小太监真是不成话……咦?”

复扫了一眼,孙孚意奇道:“这服色……不是‘小太监’了啊?”

“当然不是。”

闷闷点头,伯羊一边夹了两块肉片在吃,一边道:“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说到这……”

眼睛子咕噜噜一转,孙孚意道:“你小子,真得没有被阉掉吗?不要怕啊,大家怎么也是互相捅过刀子玩过命的交情,说出来好了,我不会笑你的。”

“……笑你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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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事后,伯羊似乎人间蒸了一样,但被他重重摆了一记的诸人又岂能咽下这口气?各展手段,盘底溯源,到最后,却是孙孚意最早摸到了尾巴。

在凤阳事结的当日,伯羊便日夜兼程,赶赴帝京,之后……竟是寄身仲达门下,成了挂在“十三衙门”名下的一名外差。至于当初他和帝象先敖开心间的矛盾,自有仲达出面缓颊。无论敖开心怎么不服不忿,但面对仲达这张百岁老脸,也总不能伸手打将过去。

“不过呢,老仲看来是没把我们孙家放在眼里……连齐家和左家那样的仆街货都派人说声‘误会’,偏是二爷这里什么动静也没等来……这该说是欺人太甚呢?还是欺人太甚呢?”

“没错,就是欺你啊,你打进十三衙门去好了。”

并不稍假颜色,伯羊冷冰冰的噎回来一句,孙孚意这边已瞪圆了眼,却见伯羊只是若无其事的低头吃酒,憋了半天,终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小二,把你们这最贵的菜每样给爷上两份来……吃不了?吃不了爷会带走!你怕没人结帐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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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羊冷着脸告诉小二说“给他上,另外多拿两瓶酒给我,挂在衙门公帐上”之后,两人的斗气总算是告一段落,开始谈论正事。

“一般谈到仲门高弟,都知道有仲秦、仲赵、仲高三人,但其实在他们之外,十三衙门内还有一批名声较小的中层力量,但各有所长,在仲达眼里,这些人都是‘秦赵高’三位的后备力量,除了……仲元。”

能够被选进十三衙门的,最起码的条件就是心机缜密,自生百窍,这仲元也不例外,只是性格却太过怪异,与仲达那种恨不得一辈子都站在黑影里面的想法完全不同,整日里憧憬着怎么在阳光下耀武扬威。

“怎么才算是一个成功的太监?在内当掌神、御之兵,在外当略山、河之地,至于披朱挂紫,封王列侯……那都是次要的啦。”

“这家伙……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看着目瞠口呆的孙孚意,伯羊干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会听的很愉快的……不过别指望我陪你说,因为我刚好是挂在他名下吃俸的。”

“至于那个宇文拔都,其实你和他该蛮有共同语言的,一样的两个风流状元。”

宇文拔都,字包村,是宇文世家当代最出色的新秀,天生神力,擅使一柄风翅锍金镗,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京中早有名气,今次伐道之役,他也随军出征,更作出雄心勃勃的宣言……不过,真正使他得享大名的,倒不是这点。

精选四方美姬,亲自训练,充为近卫,更名之曰“虎豹姬”,就因为这个名字,他和九曲儿曹的摩擦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这厮的确有些门道,两度硬拼曹仲康,居然不分上下,‘天生神力’四字,那真不是虚言。”

“哦哦。”

随口应付,孙孚意已显着有些心不在焉,再吃两口菜,忽地站起身来。

“总之呢,当初的事情,也无非是你算我,我算你……咱们横竖各有所好,也没什么。为女人么……女人本就是这世上第一般值得提头沥血的大事。”

“不过,有机会的话,咱们还是要较量一下的。”

表示说自己的“寻花问柳踏青楼”乃是数年前于一次无遮大宴上突有所悟,将所学无数杂术融会贯通,但从那时到现在,又是很久没有了新灵感。

“武功这东西,正如诗词曲子,最重要不是有用没用,而是够不够好看。我的‘寻花问柳踏青楼’乃是自阴阳和合的道理中创出,跟家传的‘千幻录’完全不是一回事,亲朋好友也多半帮不上忙,连我二叔那样的怪物都没有办法……倒是你的天人化生之道,说不定是条路子。”

“什么天人化生之道?”

脸色微变,伯羊想要搪塞过去,却被孙孚意大笑着拍在肩上。

“再装就没意思啦我告诉你……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已经练到方圆之境了,还敢说自己没有参悟由医入武的‘天人道’?”

复灌了一口酒,孙孚意摇摇晃晃转了身,道:“咱们是打杀出来的交情,一齐喝喝酒没问题,一齐喝喝花酒么还要再看看……你且忙你的罢!”说着大笑三声,推门而去。

盯着门口,伯羊面色方沉,却见孙孚意又转身进来,嘻笑道:“别苦成这样,今天的帐,爷来会!你教那掌柜先记着便是……晚间自有人和他结。”说着又退出去--一时听脚步声渐远,是真的走了。

再一时,有极干练的年轻人自门外转入,看着伯羊道:“走了。”见伯羊面无表情,又试探着道:“下面……”伯羊已起了身,掸一掸膝上,淡淡道:“下面该做什么,还用我说么?”

那年轻人怔道:“这个……要不然,咱们安排人手,晚间去教训……”却见伯羊已拉长了脸,怒道:“胡说!没来由惹他作甚!”

“既然他答应结帐了,现在要做的,当然是把手里不好处理的挂帐梳理一下,统统打进今天饭里……这样的冤大头不宰,你还想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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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九瓜都

“我说,走很远了啊……你这到底是要去那里?”

“……昨天就说过了,六逍遥馆。”

冷着一张脸,昨天晚上还用剑压在云冲波脖子上的中年人,袖着手,在前面自管自走着。

昨天晚上,他看似动在先,掌握主动,但云冲波一旦认真,便立刻自他的剑势之中脱出……之后,他便一声叹息,将长剑掷下。

“若我旧日心性仍在,这一剑你便别想轻松脱身……奈何,奈何!”

自称“谢旻”,来人颓然坐下,喃喃而语。

“但不管怎样……恶战之后,仍然能一举手破却‘青莲剑歌’,也算得少年俊秀……”

当时的他,显着无比失落,却又似乎透着几分解脱,偏又时不时显出分莫可解说的亢奋,如果不是之前展现的剑式身法的确一流,云冲波简直要觉得这是个失败到了心志失常的废人。

却不料,他忽地抬,目光虽一闪便又黯然,唯那一瞬,却亮如炎炎天电!

“我想过无数次,会等来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却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的一个选择……一个,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不死者……你们与当今官家,绝然是不死不休,对么?”

微皱眉,云冲波沉吟一下,并不答他,只略略点头

“好……”

似终于作出决断,那人轻拍身下石刻道:“明早过来,带着你的‘钥匙’。”

“……我带你去,打开六逍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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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六逍遥馆”,其实是一组别馆的合称:春雪居于“未融”,晴夏则入“晚云”,暑簟安卧“清风”,中秋设蹋“午月”,急雨安坐“夜阶”,冬日对炉“当出”。各有特色的六座别馆,或隐或现,分散于山湖之间,在谢家最辉煌的时候,这里是历代家主逃闲之地,即使是瓜都守臣这样的高级官员,也视被邀请到这里为一种荣耀。

但,就如同当年号称“天下金石大观”的碑林已破败到使人不忍回顾一样,当年的“六逍遥馆”,如今但有草长雀飞,鼠窜蛛据,早是一片破壁残垣。

……一片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

“你这样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当年这里的繁华,那时候,这里有最风流的名士,最美丽的女子,最好的诗、书、辞、乐,最好的酒与茶,最好的主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我倒是更想知道,你凭什么一直断定我身上有‘钥匙’?!”

昨夜,当谢旻也说到“钥匙”时,云冲波真得是要抓狂了:每个人也认定有样东西落在他手里,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简直可以让人狂。

“你自己当然不知道……不然的话,也不可能骗过匠门的这些怪物。”

虽然多年来只是静静的蜇伏在瓜都不动,谢旻却似对匠门这样的古老传承甚为熟悉,却并不肯为云冲波作为详细解释,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我从来都没有耐心……对几乎所有的人。”

口气中带一些傲慢,他告诉云冲波,不必再担心那些怪物,因为已有别人为他将事情化解。

“他们的‘力量’固然强大,却还远远比不上他们的‘纪律’或者说‘原则’……既相信你手中并无钥匙,便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身前。”

“而你……你可以任意的问我,但我不会作任何回答。”

“你能作的便是选择,选择来,打开那扇连我也从来没进去过的门,选择退,就当从来没有来过瓜都,没有到过这个园子。”

“君,当孰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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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是城东龙阳路,谭家菜馆,内容不详,但似乎约谈甚欢……”

“知道了。”

蹙着眉,琼飞花挥手让来人退去。

“居然‘约谈甚欢’……孙家这个二少,真是妙人。”

“妙什么妙,浪荡子就是浪荡子,作事真是乱七八糟!”

对李慕先的态度极不满意,琼飞花眉头越蹙越紧,怒道:“明明是动过心思想害死他的人,居然能当没事人一样,孙太保真该庆幸尚有庶子……不然的话,孙家的荣华,怕也就是最后一代了!”

苦笑一声,李慕先虽然诗酒无双,绝不逊于帝京当今的任何一位名士,却始终没有学会怎样哄自己的妻子开心,正如此刻,他虽然明知道琼飞花是因为拿伯羊没有办法,而把气撤到了孙家头上,却完全不懂怎么才能迅速的岔开话题并缓和情绪。

(的确麻烦……大黑一直说这小子还不能动,不然的话,一剑斩落,一了百了!)

伯羊入京已有数月,并未刻意隐瞒自己出身“药王谷”之事,更甚至在仲达的默许下,透过多种途径向琼飞花挑战,理由是:既琼飞花已失去直面毒药与杀戮的勇气,便不配再传承药王谷的累世神功,理当将她所保有和参悟的“万毒绝心经”与“千劫绝狱杀”交还。

“那小子,他懂什么,毒经杀技,只是皮相,溯其本源,没有参透‘天人道’之前,那里能说自己要传承什么药王真传!”

药王谷并非显门,更自闭世外,往往历数代才有一二弟子行走江湖,虽然仗着万毒绝心经、千劫绝狱杀两般杀着狠辣绝情,得以自成一方名声,却鲜有人知道:若溯其本源,这却原是“救人”之术!

“当年开创药王谷的孙药王,原是至情至性之人,天启其慧,自医中悟武,后来却因一件大伤心事不能自拔,于是化针石之术为杀戮之技,化药服之方为断肠之方。才有了这两路杀着。”

“越是大聪慧者,往往越不能自拔啊……”

虽然早已听说过这段往事,李慕先还是不由得出叹息:对自幼便被目为聪慧无双,天资横溢的他来说,这样的叹息,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说起来,也不知谢兄现在何方啊。”

“还提他……上次被连累还不够么!”

一提到这事,琼飞花更觉火大:上次瓜都一役,多少世家、多少势力投注进去打生打死,几多艰险,难以尽数,当中尤其是“六朝金粉”奇兵突出,事后总结,无论天机仲达,皆觉凶险,要知最后一役中,若非谢晦一时动了爱惜之心,将谢旻逐出战场,以他便对上大将军王也能纠缠几合的身手,若全力一击,真或会有不忍言之事!

却谁想,李慕先却在听闻战况时愕然惊问,那“旻天帅”去向如何,就连天下大黑等人与他兄弟多年,也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当年竟然曾与旻天帅见过一面,而两人更意气相投,只此一识,便为莫逆之交。

“想当年,我破门出晋,载酒江湖,四处寻访名家,磨练剑法,却终于渐渐触到瓶颈,难以突破。”

当是时,李慕先刚好游历至袁,生性狂放不羁,无“不敢为之事”的他,竟然仗剑直入瓜都,闯上谢家门楣,放话想入谢家祠堂一醉!

“我那时,功名之心尚存,心底念念,仍牵挂有一日能起居八座、衣锦回乡,偏生青莲剑歌又遇数般难处,数月而无寸进,于是便打上了谢家的主意……而且,我也的确一直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为君谈笑靖胡沙’!”

理所当然,这种行为绝不会得到谢家欢迎,纵败落,但烂船也有三斤钉,根本不必出动六朝金粉,已将李慕先打到和狗一样。若无人出面阻止,更可能将他直接打杀。

“大道三千,各取一瓢,要参悟诗境画意,又何苦独沾一昧?”

将李慕先邀回自家宅园的,正是当年已伤心而还,成为“六朝金粉”之的旻天帅……他此刻固然深沉坚忍,日日阴郁,但当年却也是极精擅诗词歌赋的一代才子,若不然,又怎能入得咏絮女一双法眼?两人饮酒谈诗,论武议剑,一晃便是三日,第三日上,旻天帅更是作出当头棒喝。

“君本痴人,入不得名利场,承不得大功名……谈笑靖胡沙,非君能解,何不回头!”

当时两人都已喝到半醉半醒,李慕先睨目而视,要他“说个道理出来”,旻天帅索性披为笔,蘸酒为墨,大书“蓬莱文章建安骨”七字于地。

一句写毕,李慕先木然片刻,拔剑而起!

“那一天,我忽地明白,东山功业大极,非我能为,得效小谢清,不亦快哉!”

那一天,李慕先纵酒舞剑,演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之意,酒醒剑止,忽地现无数里平日不得要领的疑难尽数冲破,青莲剑歌大成,更不知不觉间将力量冲到第八级初阶境界,自此终于侪身江湖一等高手之林。

兴起而聚,兴尽而别,两人一揖而过,自此再未相见,李慕先始终只知对方“谢旻”之名,却那里想到,他日后竟会作出偌大事情,几乎连帝象先也都断送!

为了这三日之谊,李慕先颇受责难,若不是帝少景对他极为信任,甚至可能连近卫之职也都不保。但他自己,却始终只是举杯一笑。

“朋友相交,贵以心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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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了谢旻所说的“六逍遥馆”,而若有人能自高空俯视下来,更会现,此地与谢家碑林和当初曾让孙无法也都吃瘪的段家残陵,竟然构成了一个极标准的等边三角形状。

“匠门的人之所以会追到碑林,是因为碑林中收藏了这块东西,但他们不知道……”

将身上的包袱解下,取出收藏其中,已破成五块的石片,不等拼好,云冲波已看明白了上面那极为刺眼的两行大字。

……食谷者人,食人者神!

“不死者,这就是谢家一直努力保守的秘密,也是谢家一直没能打开的秘密……瓜都地下,……”

静了一下,似乎是要蓄足力气才能说出那个名字,谢旻带着奇怪的表情,换了语气,道:“我知道你是不死者,是太平道的神,我还知道你是一个最奇怪的不死者,一个命格最硬,怎么都死不了的不死者……但是,告诉我.”

风中,谢旻须飘动,轻声道:“若杀一无辜,可救一无辜,纵一无辜,则死一无辜……当是时,君,何择?”

“若答案让我满意,我便会为你打开这扇门,让你走进去。”

“走进……这无支祁的墓地!”

太平记第二部第一卷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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