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便向阳处,道路上,也深可没膝,至于山阴之处,简直连埋个小孩子进去也没有问题。面对这种正常天时下所不应有的大雪,人力又能做些什么?介由草庐前曾经锦簇万千的朱紫花海,如今尽作一片洁白,远远看去,大地平展如镜,只草庐微微坟起雪上,如一个小馒头般。
“大雪经月,百年不遇,天灾难奈如此,何堪再经人祸……先生高才如此,又何忍自弃草野,而置苍生于不顾?”
声音非常温和,透着隐隐约约的尊重与亲切,实在是很有说服力的那种口气,但任他口灿莲花,面前那两扇木门终是纹风不动。
(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啊?)
远远的躲在林子里,云冲波努力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却碍于角度所限,只能看见染作金白两色的头分披过肩。
因为那至今仍不明其原因的梦境,云冲波来到三江堰,试着去探寻那数千年前所遗留下来的宝贵纪录,虽然大雪封山,但以他现在的力量,这种障碍已经算不了什么,甚至连山路也没有绕,他取直线翻越两座小山头,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荀欢草庐。
但,在接近草庐的时候,云冲波却现了意料之外的访客:虽然似乎不受欢迎,却完全不会气馁,始终很恭谨的微弯着腰,用非常有礼貌的口气,连续说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离得远,风向也一直不定,云冲波并没有听清那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似乎是想劝荀欢做什么事,却一直得不到回应。
天很冷,风也不小,待在树林里并不舒服,但云冲波就这样一直忍住,这,固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到底还算是“逃婚”之身,而想尽量低调,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那人的脚印。
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
(这样的轻功,闻霜能不能作到呢?)
认真的想着,云冲波不觉又回头打量自己的来路:一行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脚印,蜿蜿蜒蜒,越山而来。
(跑得快也许还不行,但如果比脚步轻……闻霜,可能都已经不如我了吧?)
带着一点点骄傲,云冲波回过头,却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只一转身的工夫,眼前忽地多了两只眼,离云冲波不过几寸的样子,木然盯着他。
“你……你是谁?!”
向后一跳,云冲波方看清那人所在,原来是用脚吊在树上,倒垂下来,正正落在云冲波对面,这人头上密密层层,尽用白布裹着,两手也是一样,周身上下,除两只眼外,竟是没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不死者?真是意外的收获……”
根本不回答云冲波的问题,对方一口叫破他最在意的身份,眼窝中似有两团火在烧着,那是意外,更是欢喜。
“乖一点,就不会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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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认得眼前便是“冰火九重天”中的火域遗舟,但听到叫出“不死者”三字,云冲波已觉不妙,几乎在对方探爪来扣肩头的同时,云冲波已本能的向下一沉,跟着反手一挥,刚好击在火域遗舟小臂上,用力虽然不大,却已令他右臂大酸,不自觉的向一侧荡开。这一下大出火域遗舟意料之外,但他毕竟经验极丰,变招极快,“咦”一声同时,左手闪电般回守胸前,恰好挡住云冲波一记冲拳,“呯”一声响,被震得向后退开数步,居然是吃了点小亏。
本来两人此际力量大约相当,但火域遗舟十余年前已横行青中,晋身八级力量也近十年,老辣圆熟之处,远非云冲波所可比拟,只因怀了轻视之心,未尽全力,云冲波反击又委实太快,失算之下,凝力未纯,而至吃些小亏,但究竟起来,仍是没把云冲波放在心上,他所长者本就是疾掠如火、不可捉摸的身法,虽退开几步,但微一拧身,早转至右翼,一个侧翻,右腿疾扫云冲波颈后。
他原料此着必然有获,却未想,云冲波的反应竟是快得惊人!也不回身,直接一个侧扑,强撞入怀来,左手竖肘护同时,右手立掌如刀,一记重斩,火域遗舟大惊之下,竟不敢硬接,猛一拧身,仗着身法快捷,倒退开去。犹不敢放心,双掌翻飞,连断数颗大树,亘绝掉云冲波追袭路线,方松一口气,心下惊疑不定:“这小子怎地这般强啦?”
火域遗舟这边心下狐疑,另一边云冲波却是大乐不已,飞身跃近,两下竟是攻守易势!
(哈……当探子的,果然都有限的很!)
根本不知火域遗舟的来头本事,云冲波只知自己是遇袭在先,却两招已反过手来,倒逼得对方要先行退避,这一下信心大涨,只觉对方不过尔尔,倒是打定主意,要把对方擒下来,问清楚到底是何来头,怎么会知道自己身份。
(唔,但是,要不要灭口啊……算了,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当探子,地位想来也不怎么样,吓唬他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拳脚上原是一般,云冲波此刻以掌为刀,使得其实正是马伏波所传的赵家刀法,火域遗舟身为大内侍卫,如何会不认得这路刀法?只云冲波手中用来,不知为何,却多出许多变化。虽每处变化也是极小,但却就是刚刚好能将招式间原有的破绽尽数弥补,将一些已到极限的强招再行推升,端得是虎虎生风,着着凶狠,火域遗舟吃他攻住,束手束脚,居然尽落下风,一时身上竟泌出汗来。
本来他纵横江湖数十载,先为大盗,后入禁宫,那会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尽自被云冲波攻得猛,但若强行动,一般有信心扳回局面,但云冲波的特殊身份,却让他有投鼠忌器之感。
(如果用“烈阳照雪”的话……陛下是说死活都不要紧,可仲老公却说务必留下活口……)
回想起第一次自金州返回后禀报时的情景,火域遗舟心下委实难决,但对敌之时,又怎容他分心?方一犹豫间,破绽已现。
(有机会了!)
连出数记虚招,忽地一个弹腿,踢在一边树上,积雪乱飞中,云冲波早借力纵起,在火域遗舟警觉前,已至他身后。
“回,定神州!”
正与梦境中蹈海力战袁当时的出手一样,云冲波反手一掌,径取火域遗舟左颈,这一招可说是鲁思齐半生心血萃成,虽变化不多,却是强横霸道之极,火域遗舟先机已失,那里还避得开去?心下一惊,再顾不得什么云冲波死活,一声吼,功力谷到去尽,周身白布急颤,皆被映作如血色般的暗红。
“烈阳照雪!”
若说烈阳照雪,正是火域遗舟生平第一得意的杀着,原是早年与冰天五侠共作大盗时两人玩笑赌胜而创,当初以七级力量催之下,已能谷至“极火”境界,虽然不能持久,却已足够可怕,当年他投入帝少景门下之前,被仇家结众围攻,拼命之下,曾以此着瞬间烧杀两名七级强者。他自投身大内以来,身份迥异,旧敌无敢也无能为扰,之后更遇“玄武之约”,自闭帝京,此招已是十年未用,如今被他以第八级中游力量拼死催动,声势更加惊人,整个人转眼间已化作大团火焰,热力所及,便七八步外的老树也轰然自烧,十余步内冰雪,更瞬间化水!
“嘿!”
眼见火势炽烈如此,云冲波也觉踯躅,唯招式已老,回不得,一咬牙,也将功力再作提升,去势分毫不减,重重斩入火中,只听轰一声响,竟似平地一记炸雷,火舌飞溅中,火域遗舟竟被云冲波一记掌刀砍到仆地不起,周身火焰尽息,“烈阳照雪”之力,竟是被云冲波生生斩破!
“喔……好烫,真是好烫!”
反正火域遗舟已然倒地,云冲波也并没有追打死狗的习惯,只是哇哇乱叫,拼命去打正纠缠自己右臂上面的火焰,又不住的抓起冰雪向上面盖,好容易扑灭了,衣服已被烧到七零八落,露出手臂来,也是红一块肿一块的,有几处地方更起了水泡。
火域遗舟倒地不起,云冲波专心灭火,两人都没有现,不远处,还有第三人正藏身雪林,静静观察。
(力量上并不占优势,能够强行斩破护身火劲,靠得是这招中的无尽霸气,和对力量作出了最精确的应用,同时,也是因为对手是背后对敌,威力没法充分挥。但是……还是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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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怪人,一下子就能烧起来……这么会玩火,不怕晚上尿床吗?)
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窥视,云冲波扑灭手上火焰,转回身来,见火域遗舟已悠悠醒转。
“喔,你醒啦?那很好……嗯,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派来的?呃,不肯说?那,那也没关系了……”
摸摸头,云冲波道:“你放心,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当探子,你也很可怜的,我也不想杀人……这样吧,你只要保证说回去别说见过我,我就放了你,好不好?”说着肚皮里却一阵后悔:“咦?不是想要吓唬说他不听话就灭口的么,怎么一冲口又先说放人的事了……”
他这边诚意十足,火域遗舟那边却是肚皮也要气破:他早年纵横青中,杀人越货,手下不知有几百几千条性命,所至之处,无人不惧,后来身入大内,忝为亲辅,虽然行事上有所收敛,但每一出行必奉天宪,威势所在,便地方大员,也绝然不敢怠慢,那里想到云冲波竟只当他是个寻常探子,口口声声,竟只是要自己不用怕死?怎奈刚才拼死一招被云冲波强行斩破,伤势确实极重,挣得几挣,全然动弹不得,眼见云冲波一步步走近,急怒攻心,竟几乎昏将过去。
云冲波看他脸色不对,忙道:“你……你到底怎么样?”摸摸身上时,却没有什么伤药,只好道:“你出来跑,身上应该有什么急救的药吧……你不要急,告诉我在那里,我帮你拿出来用……”却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的道:“小子,好大的口气啊?!”扭头一看,却不知何时又来一人,立于七尺地外,头极长,作金白二色,脸上戴了个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红描出长长两道,斜入鬓角,嘴角处亦是一般,好不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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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您看到那幅画,其它什么切口都没对,就把‘五技蓝纹’给了人家?”
闲闲说话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以男人言,长得“很好看”,甚至有些“太好看”了,尤其是一对凤目,便不说话时,也如含着笑,但眼光一闪,却又似乎能一直盯进人心里面去。
这样的一个男人,通常会让人很容易就心怀亲近,甚至,对一些人来说,更会引他们某些龌龊念头,当然……这只限于那些不了解这年轻人的家伙,绝不包括正坐在他眼前,已被他问到出汗的杂货铺老板。
“但,但是那小像不也一样可以作为信物的吗?不是说是朱老三重金求得,只此一件的吗?”
“唔,这个问题,我的确也很感兴趣啊。”
只手托着下巴,那男人若有所思的盯着桌面,那里的东西,若让敖开心看到,一定会连眼睛也跳将出来。
“送去本门前,师伯您曾亲眼看过这幅画像,而您的眼力与记性,愚侄更没必要怀疑,这样看来,不是朱老三在骗我们,就是他自己被人骗了……很好,非常好。”
“对了,伯羊,那两个人,他们的样子……”
“不不,师伯,这些东西,现在不急。”
摆着手,脸上的笑意依旧很浓,伯羊站起来时,道:“不忙不忙,‘五技蓝纹’虽然搞笑多过有用,但总也是老鬼师叔的一番心血,师伯您这样失了,纵出无心,亦属可议……先处置了,再说其它事情不迟。”
那老板脸色一变,道:“伯羊……你想怎样?”
倒似被老板的反应吓了一跳,伯羊眼色错愕,道:“我怎样……”忽地明白,失笑道:“是了,按门规原是如此……”便耸耸肩,道:“师伯您难道真觉得小侄想要杀你?”
他这样说,那老板方放松些,眼中却仍有惕意: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师侄,但他的性情行事,老板却实在已听过不少。
“哦哦,我的名声有这么差么?”
似也看出了老板犹有戒心,伯羊苦笑道:“师伯,那些都是虚名,和天上的浮云一样,你还是不要太放在心上比较好……”说着退后两步,目测一下两人间距离,又退开一步,忽地正了颜色,拱手道:“师伯。”
他这番作做,也真把那老板搞到胡里胡涂,答应一声,又听他道:“愚侄无礼,说句大话,师伯虽然年长,但于本门武学上,却未必一定胜得了愚侄。”见老板阴着一张脸“嗯”一声,不觉一笑,又道:“门规所在,不得不为,愚侄斗胆,愿请师伯赐教十招,若十招内愚侄侥幸,可以伤到师伯……”说着手一翻,见指尖上银光闪烁。“……到时这赤蝎粉见血入体,小小苦楚,还请师伯见谅。”
老板哼了一声,肚里盘算,倒是安心几分。
要知道,伯羊说得虽然轻松,但那五技蓝纹乃是这一门十余年心血炼制方得,珍贵之处,岂是泛泛?他也知门中规矩最严,自己弄失这般东西,便逃得死罪,活罪也是难免,若能这样了结,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又听伯羊恭声道:“以下犯上,愚侄惶恐,头三招便请师伯惩戒,愚侄只守不攻便是。”心下更觉安定,不觉微笑道:“你很好,很会作事。”说着抬起右手,晃一晃,又道:“老夫这只右掌苦练四十年,前后吸纳何止万毒,你也要小心了。”他本来心下忐忑,一直称“我”,此际胸中一安,居然又自称“老夫”起来。
伯羊躬身道:“请师伯赐招。”
老板微一点头,只一侧身,右掌轻晃,一下竟幻出六七重掌影,跟着变掌为抓,径取伯羊右胸,一边还道:“十万刀山可以这样化为裂脉分筋,师弟可曾教过……”忽地一声惨呼,血肉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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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怎地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已交手十数招,冰天五侠竟是完全落在下风,被云冲波完全压制,出手之际九守一攻,一身奇门武学虽然诡异狠辣,却尽是出不到一半便被云冲波强行击破,那里挥的出?
“冰火九重天”中,自数天下大黑为第一,之下则是酒海剑仙剑压群伦,至于重楼飞花、火域遗舟和冰天五侠三人,各有所长,也各有弱点,算是难分轩轾,因琼飞花入帝少景门下较早,故列名在前,但若不计她的毒功,实在未必胜得了冰火两人。
两人本应是江洋剧盗,各各有一身极为实用的武学,自投身大内以来,眼界大开,修为日深,有时两人坐而论武,皆觉得便是遇上三公一级的强者,十数招内,也未必有失,那想到遇上一个云冲波,三几招便把火域遗舟打到仆地不起,更将冰天五侠打到气也喘不过来?
(这不是力量的提升……这,这倒象是陛下说过的“完全境界”……但,是什么,能让人这样子取得提升?!)
相对于冰天五侠的惊疑,云冲波则是畅快到了难以名状,只觉一招一式无不从心所欲,虽用得只是些寻常的刀法拳招,却总能够棋高一招,把对方死死逼住,便连抽身逃走的空隙也都没有。
(果然,只要是成对出现的探子,就一定不经打,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唔……对的,他们之所以要两个一起出来,不就是对自己没信心么?)
“你明明打不过我啊……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打下去了吧?你放心,我不想杀人的,只要你保证说回去别说见过我,我就放你们走,好不好?”
自以为是给人“留条路走”,可听在冰天五侠耳中,这就是再大不过的羞辱,面具之下,脸已涨得通红。
“小子,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怒极之下,冰天五侠力量再有提升,但他武功本走阴狠一路,务求心如万载冰雪,方能招招要命,一旦浮动,有害无益,正如此刻,虽然拳力竟能再加一成,但尽皆打在空处,根本无用,反被云冲波觑着机会,欺近身来连环三掌,险险奏功。又听云冲波一直道:“我只问你们什么来历,说出来咱们就收手罢……再这样打,没意思啊!”更加羞怒十分,几乎当场昏将过去。
说来或者可笑,冰天五侠苦求破敌之策,却不知……答案,正在他自家嘴里。
自入锦官以来,连续不断的异梦,带着云冲波回视三千年前的往事,回视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当中的细节,这使云冲波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当今世上恐怕已没有其它任何人会知道的事情,而同时,这更使他在武学上取得难以想象的进展,领悟到甚多之前根本无从下手的诀窍,特别是近半月以来,连续亲身体会神域强者间的对战,更使他渐渐有积水成池之感,
对上位强者而言,战斗,本就是提升自己的最好途径,任何武功招式,必要因应自己特点作出些细微调整,方能挥出最大威力,这中道理云冲波虽也知道,可以他本来的眼界见识,却又那来本事作所删述?但入梦以来,他同步感应着前代蹈海由弱至强的点滴变化,感受着他调适自身的每个技巧,日间依法修习,往往能有小进,须知以蹈海十级力量,神域修为,放眼当今天下,便沧月明也不是对手,更有浑天东山长庚等无数强人智者朝夕相对,更有袁当这强至不可思议的强敌在前,更有心路高低扬抑无数变化……这一切正是任何强者必由之路,却也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法传授他人。云冲波因缘会,亲身体验了蹈海的强者之路,所获之厚,已远远超出自己想象。
以他此际实力而言,较入锦官之时,已不知胜出多少,若再战马云禄,怕对手连十招也走不过去,只自己却仍然茫然无知,依旧以下手自视,今番能够先败火域遗舟,后挫冰天五侠,全因不知两人身份,只当是些寻常探子,故心无所忌,出手从心所欲,若知两人便是与李慕仙琼飞花共列大内的绝顶人物,他此刻又没有非要拼命的理由,心惊之下,第一招上便已扭头逃命,又那敢邀战至今?
再斗数招,冰天五侠一束手束脚,云冲波心下畅快,忽然想到:“上次对付那两个探子时,把龙拳和太平的招数杂起来用,果然好的很,现在不妨再试一试,把他转昏掉,怕也好说话些……”他此刻心意如水,流畅异常,方一转念,早撤掌退后,两人虽缠斗的紧,冰天五侠却全然阻不着他。
只冰天五侠却也郁郁已久,此际压力骤然一松,那里还记得仲达“不可伤他性命”的谆谆之语,怪啸一声,双掌飞动,将地上雪花鼓起的同时,身周温度急降,转眼已将飞雪冻作点点冰晶,日光照下,寒光闪烁,竟都锋利不让快刀!
“小子,纳命来!”
此着名为“雪舞飘朱”,亦是冰天五侠生平得意之技,一旦动,身侧十步之内,尽是修罗屠场,所谓“飘朱”,便是指对手身在其中,无力自保,被千刀万刃割出来的点点血花,唯此招最利群战,若单挑时,便不免力量有所分散,但冰天五侠此际怯意已生,只想凭这招将云冲波阻得一阻,见机时,便要带火域遗舟逃命,已是全绝了“擒人立功”的念头。
却谁想,他这里一招出手,疾风方起,云冲波那边却是激荡有若风雷,狂风大作!
“接我的……打探子拳!”
云冲波这记拳法,乃是揉取了“橙之拳”和太平招意所创,连名字也没想出来,因第一次用出来是在雪湖上对付两个探子,便叫作“打探子拳”,虽然自己也觉粗陋,却苦于想不出什么响亮贴切的名号,后来更敷衍自己说名字没甚么重要,就此再不费心,只今日再次用出,却觉自己实有先见之明,果然二次用来,依旧是对付过路的探子,一时间,肚皮里还有几分得意。
“这,这是什么招数?!”
从未听说有什么“打探子拳”,冰天五侠真真瞠目结舌,但云冲波这一招使得既快且凶,更是兼取两大惊世绝学而成,他仓卒之间,那里走避得了?惊呼半声,早被旋风卷入,立见万点殷红,飞溅风中!
云冲波生性仁厚,虽手上也有过许多人命,却始终不能如其它人般轻视视之,因此上才苦思太平招意,创出此招,原理乃在制而不伤,只求把对手搞到大昏特昏,但偏偏冰天五侠该有此劫,他强运雪舞飘朱,身侧千刀万刃,未及攻,却先被云冲波以十倍风力,鼓荡而回,尽皆卷入旋风,等于是两人合力造一杀着,他已被转到昏头昏脑,身形无力自主,一锋一刃,皆着落自身,若受千刀万剐,真真惨不堪言!
(这,这怎么办?)
嘴巴张得大大的,云冲波实在想不到,一心想要留手的自己,今次却把对方伤到更重,但他创制“打探子拳”时,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何中道停之,此刻眼睁睁看着,虽觉心慌,却也束手无策。
“嘿……手下留情罢!”
右前方一处积雪突然炸裂,在云冲波看清楚之前,黑影疾掠,来到旋风跟前。
“……破天锤!”
因来得太快,云冲波也看不清那人用的是何兵器,只知他一击之下,风势立溃,冰天五侠“碰”一下摔到地上,已是伤痕累累,若和火域遗舟比起衰来,也真真是各擅胜场,难言高下。
一招解去冰天五侠之危,却似乎未落着好,看清楚来人之后,冰天五侠眼中凶光迸射,却还是强自压住,咬牙拱手道:“这个情……我兄弟承着便是!”说得倒似结仇的口气一般。
那人也不为已甚,一挥手,便转身向云冲波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咱们来走几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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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好大胆子!”
声音中的怒气十足,却没有底气,因为,说话的人,已被人空手插穿胸口,奄奄一息。
“回师伯,这和胆量无关,只关乎愚侄的欲望。”
适才,口称要对方先攻三招,但老板第一招方出到一半,伯羊已闪电般出手,扣住老板腕子的同时,右手五指如钩,一把就挖入老板左胸!
“分尸散魂的这个变化,是愚侄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究竟如何,倒要请师伯指教。”
脸色已作惨白,更不住抽搐,但全身皆软软的,老板根本就是靠伯羊手臂支持才没有倒地,只能空看着伯羊带着诡异异常的狞笑,将老板的右腕拿到嘴边,一口咬下!
“什么十招,什么赤蝎粉……都是在乱我心神,你,你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我这三十年毒功修为,是不是?”
没有立刻回答,伯羊连着吸了几大口血,方恋恋不舍得抬起头来,犹不忘掐住伤口,不让鲜血外流。俊美相貌上已沾满暗红色的血液,看上去,别有一份妖异之美。
“师伯脑子虽然不好,修为倒是扎实的很……愚侄谢过了。”
“你……你这卑鄙的小王八蛋!”
眼看着对方再次贴嘴上来吮血,老板心知今日必死,绝望之下,破口大骂,原是想能激怒对方,求个早死,却见伯羊又抬起头来,微笑道:“师伯过奖了。”说着又低下头去喝血,一时间,倒几乎把自己气昏过去,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蓦地睁圆双眼。
“等等,你……你敢这样直接饮血化功,你……你练得是那一章功夫?!”
“真麻烦……”
再次中断吸血,伯羊却依旧笑得十分耐心,道:“师伯您这就明知故问了,本门毒功变化万千,各有其妙,但公推起来,仍有高居百虫之上的毒中之王,师伯您只是笨一些,难道连记性也不好了?”
惨笑一下,那老板似是突然觉悟,眼中再无光彩,一直拼命昂着的头,也软软垂下。
“万毒之王,蛊中之皇……好家伙,云明有幸,能够亲见有人练成金蚕入体……虽死,何憾!”
轻轻放下已经断气的老板,伯羊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扫视一时。
“虽死无憾吗?虚伪的家伙……”
捏住老板腕上伤口,伯羊盘腿作下,缓缓调息。
“你也是,师叔们也是,师父也是……总归,只有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才会说这种鬼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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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由,给你说了多少次了,酒要烈一点才好喝,你这酒虽然香,就是太淡,这么娘娘腔的酒,是男人喝得么?”
拍着桌子,这头饰牛角、黑衣蓝裙的大汉显然一点都没有客随主随的意思,酒是他喝的最多,话也是他说得最多。
“你这粗人懂什么酒好酒差!这杏花酒的妙处,你那里喝得出来!”
被指摘的是介由,但他只是淡淡微笑,依旧袖着手坐在一边,出头反驳的,是已经喝到眼睛红的荀欢,用更大的力气拍着桌子,肆意的批评着对面这酒友的品味。
(唉,两个人都是怪物啊……)
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小口喝着这由介由亲手调制的“杏花酒”,云冲波觉得,自己还是更想喝点热茶,如果有热粥,那就更好。
刚才,这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大汉挡住云冲波,放走冰火二人,之后,面对并无战意的云冲波,他更主动邀战。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打……唔,我那不成材的女儿说你是一块废柴,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却说你是扮猪吃老虎,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理由可以么?”
当然不觉得这理由可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对方的女儿和弟弟,但当对方已经攻过来时,云冲波也只好应战。那大汉的武学诡异非常,手持自称为“破天锤”的奇门兵器,变化千端,云冲波和他打了十来招,竟连那兵器到底什么样子也没看清楚。
到最后,是荀欢很不高兴的跑过来,喝止了两人的战斗。
“酒已经调好了!要喝的就过来,不喝得就快滚,不要扰人酒兴!”
似乎战意高亢,但方听到“酒好了”,那大汉已立时收手,而在喝酒时,更对云冲波十分亲厚,啧啧称赞。
“……总之,后生可畏啊!”
最后,当那大汉开始醉眼迷离的搂着云冲波,告诉他说自己家里“还有个没许人的丫头”时,终于冲撞到他能够镇定自若的底线。找着非常拙劣的借口,他从酒桌边逃开,而还没有出门,已听见背后那震耳欲聋的大笑。
(真是的,仗着年龄大就这样开玩笑……很有趣么?)
忿忿的想着,云冲波也有些好奇,如果自己当时的反应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并请他把“令千金”的八字写给自己时,那大汉的脸色,又该会是什么样子?
想一想,还真是很诱人的选择,可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云冲波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所谓禀性难移,尽自跟着花胜荣熏陶了这许多时日,他仍是不能满不在乎的说些自己并不相信和不赞成的话,尽管,他也知道,在有些时候,这样确实能够更好更快的应付过去一些事情。
(算啦算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到外面的雪地上,云冲波现雪又开始下了,不算大,在风中轻轻的旋转着,一层层的落下,与烧着火炉的室内比,教人精神立爽,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介由跟了出来。
“唔,介先生,你不在里面喝酒吗?”
找一块石头,打掉雪,介由慢慢坐下,看着云冲波,笑道:“我从来不喝酒的。”
雪花飞落,积在他的头上、眉上、肩上,使他显得竟有一些憔悴。
“而小兄弟你,专门跑来这里,应该也不是为了喝酒吧?”
“唔……”
这正是云冲波一直没想好答案的问题,总不能直接就说:“我是想来挖你们房子,看下面有没有什么绝世武学?”
支支吾吾了几句,说的话连云冲波自己都没法相信,到最后,他干脆赌气一样的闭了嘴,看着介由苦笑着,走近自己。
“没关系的,小兄弟……”
轻拍云冲波肩头,介由告诉他,这世上能够以舌战胜过荀欢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总之,道理这东西,有时不是说说就可以的,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就是说不过人家,这种事情,真是太平常也没有了……你如果一直放在心里,反而会迷失的。”
“呃……嗯?”
怔一怔,云冲波才回想起介由是在开解自己,一时倒有些意外,方想起来:“哦,对了,上次被那个荀欢的歪理讲败了……”
哑哑有声,不知从那里飞出两只乌鸦,转了一圈,径投向介由肩上蹲了,边扑楞翅膀打雪,边歪着头梳理羽毛,显是全不怕人,介由笑一笑,自怀里掏出几块碎干粮,摊在掌心,那两只乌鸦立时扑到他小臂上蹲着,只是叨个不停。云冲波瞧着有趣,走前几步,也伸手去想要摸摸,却险险被啄了一口,好生没趣。忽听背后有人懒洋洋道:“道可道,非常道,智慧出,有大伪……别人阐这层意思也就罢了,你也这样说,倒也有趣。”正是那大汉声音。
“红花绿叶白莲藕……一个道理若是对的,就不必在乎它是谁先说的,就象一个人若是好人,就不必在乎他是出身何处……不是么?”
介由的声音很低,说话时更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专注的盯着自己的掌纹。云冲波觉得他的说话似乎暗藏机锋,又一时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听那大汉朗声笑道:“说得好……但,可惜,天下之人,九成九却还是先记得你家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八个字吧!”
一叹,介由拱手道:“族王这就要去了么?”
大汉漫不在乎一挥手,道:“去了去了,才二十斤酒,能喝得多久,何况还有个不懂品酒的小子在一旁糟蹋……”一边说着,已一把搂住云冲波肩头,笑道:“来,送大叔一程。”
“你……你不要随便自称大叔!”
“总之,我告诉你啊,大叔家里面,真得有一个没许人的丫头哪!”
似乎是酒后力气变大的原因,那大汉牢牢扣住云冲波,硬扯着他走了。
“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就是说不过人家……你的话,是说给那小子听,还是想说给我听的呢?”
酒友已去,荀欢才慢慢踱出,背着手,脸色如阴似晴。看他一眼,介由低下头,继续专心的调弄手中的乌鸦。
“两个……都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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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开始小了。”
正如子贡的感叹,连绵近月的大雪,终于出现了衰竭的迹象,毕竟,马止就是二月了。
“后天就是二月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去年的二月二日,帝少景西幸承京,行“封禅”之事,却为孙无法所刺,虽保性命,却成废人,之后的一年,整个天下,就如一锅将近沸点的开水,虽然一直也能保有表面上的平静,却也时时都在燥热的潜动当中。
“这种平衡,既危险,又不可靠,如果不尽快释放掉一些压力的话,天下,也许就真要再陷糜烂了。”
听取了弟子的报告,子贡微闭着眼,慢慢的揉着眉心。
“啸花轩,污烂不堪的东西,但也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不过,会托庇于千门之下的不死者,还真是绝无仅有。”
翻看着弟子呈上的资料,子贡轻声的笑着,似乎很感兴趣。
“而且,竟然还是和‘花胜荣’在一起……”
不明白“花胜荣”这名字有何含义,弟子谨慎问,但,子贡只是摆摆手。
“不重要,总之,这个人不会是真正的‘花胜荣’……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虽然这样,子贡还是表示说,既然有千门的人介入,无论程度深浅,都要留意。
“论到操纵人心,‘千门’,也许可以算是镜中的‘儒门’呢。”
给出令弟子吓了一跳的高度评价,子贡同时也出数道指令,要弟子安排落实。
“但就算和我们同样洞达世情,千门却始终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尽管大家都只是想要骗民以逞,但在百姓心中,却不知道我们‘也是骗子’……这,正是我们的最大优势,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优势,我们才能作成我们正在要作的事情。”
笼着手,子贡站起来,在城头上慢慢的踱着,踩着积雪,出咯吱的声音。
“今天,就给不死者一个不眠之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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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几乎没有什么暖意可言。
很是阔大的堂屋,上两只太师椅摆着,都是用整块的黑檀木雕成,椅背上嵌的玉石光润如镜,天然生成两幅山水,浓淡相宜,真真不让一般的名家手笔,两只雕成伏兽状的扶手被摩挲的极光极滑,日光下,似乎还一闪一闪的。
除上外,两侧各有两只椅子摆着,皆是上好的木料、上好的雕工,但相较之下,便要逊色很多。四椅上各坐有人,目光皆投向上两张椅子,眼里如冒火一般。
任两只椅子空着,朱子森在一旁另放了一只椅子,虽居上,却是侧位。
已是月底,亦即是朱家一月一度例会的时间,每月此时,朱子森会召集诸房长者,共议本月商事,并就次月诸般事宜作出决策,由于各支实力不尽相同,故参与月会的人员时增时减,但近三年以来,人员一直固定的很。
朱晓杰,朱晓材,朱晓松,朱晓枫,目前朱家势力最强的四系旁支,以辈份来说,都是朱子森的叔辈。
例会很平常,但,因为昨夜才出了事情,所以,会议的内容变得很不平常。四朱纷纷言,指责朱子森先是“护堡不力”,复又“举止失措”,已经快一天了,竟然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总之,子森你这样子搞法,让为叔实在很担心啊。”
作为四人中年纪最长者,朱晓杰的口气也最大,用力的向后靠在椅子上,边拍着自己肥肥的肚子,边拿起放在手边的热茶,一口喝下去。
“是,是,大伯教训的是……”
口气唯唯诺诺,朱子森完全没有“主持家务”的派头。只有以“长幼之序”的角度来说,这表现才算合理。
“认错有用的话,还要家法干什么……”
打断掉朱子森的话,干瘦干瘦的朱晓材插进来,用很尖锐的语气质问朱子森,如果昨夜来的人别有用心,又或者朱子慕昨天不是正好离开,那现在,他该如何谢罪?
“小侄明白,虽然得列祖列宗保佑,大小姐安然无恙,但每虑万一之事,小侄还是汗出如雨,诚惶不敢自用……”
虽然没有跪下来磕头,但态度上也算是差不多了,朱子森更表示说,自己也觉得,现在所承担的任务,已有些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
“所以,小侄今天也想请各位叔伯议一议这事情。”
虽然来人似乎没有恶意,但那毕竟不可靠,朱子森希望,在这段时间内,能将朱子慕移向四宗内的随便那处别院,待风头过去后再行迁回。
“喔?”
只一怔,朱晓杰已大声道:“老夫痴长几岁,少不得要多作些事情,大小姐移居之事,我们当然是义不容辞。”
“嘿,大哥您的确年岁长些,但若在祖宗面前认真论长庶亲疏,谁又比得过大小姐了?”
插进来说话的,是四人中最年轻的朱晓枫,还不到五十岁的他,衣着的确最为光鲜富贵,一开口就若有所指,立刻把朱晓杰气得脸上通红。
一向最为重视自己“长者”的身份,朱晓杰那肯吃这个亏,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正要骂将回去,朱晓松却先阴阳怪气的道:“老四你要比钱么……嘿,你也不过是摊子作得大些罢,你和习家联手屯米,今春若果米价不涨,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便听朱晓材干干巴巴道:“老三,责人先自省,你把头寸都调在袁州打新茶,要是太平道的教匪们起事,你这几家绸缎行……难道是准备押到质行里么?”
朱晓松怔一怔,干笑道:“我这一点生意,二哥倒是清楚的很呢,倒还周转得来,不劳费心了。”
他四人一向各怀心病,那里是肯相尔汝的人?一时已争得都拉了脸,只为大户人家气作养出来的气派,并不肯口出恶言,到最后,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收了场,至于朱子慕移居的事情,自然再也没人提起。
“小侄恭送诸位伯叔。”
躬着腰,朱子森把四人送出朱家堡外。上得车来,朱晓杰仍是余怒未消,胡子吹得飞扬不已,两只眼瞪得如铜铃般。
“这群王八蛋,一个比一个放肆了!”
和他一齐坐在车里的人,戴顶雷公巾,三绺长须飘洒胸前,手中一只折扇开合不休,看上去倒也气派,见朱晓杰怒,他只是阴阴一笑,问了里面事情,沉思一会,淡淡道:“东家啊,长幼有序,您只要保全自身,别人是怎样也乱不了规矩……倒是朱子森这厮,东家您一定要小心些才是。”
“唔?”
怔一怔,朱晓杰摸着下巴,道:“符公,请明言。”
那“符公”唤作“符问道”,原是朱晓杰豢养的清客,为着很读得几本书,复有些公堂之智,夺产之谋,因此上渐渐得宠,成了门下谋主。他见朱晓杰问起,自持的一笑,拍一下打开扇子,道:“东家您不妨想想,朱子森的确永也是毕恭毕敬,予取予求,但……一直以来,东家您所想要的,又到手过几次呢?”
“嗯?”
两只眼睛溜溜乱转,朱晓杰肚里掂量,慢慢道:“这也是……”忽一拍大腿,道:“但也不对,这小子每次都是一开口就让将出来,要不是老子不想便宜了那几个王八蛋,早就……”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将下来。
“王八蛋……这小子,胆敢这样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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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我说…二可你怎么上簧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签啊,绷好的万子都能让你顶出去。”
“这个…我和你们不一样哇…我们吕家一脉真传,是有尖货在的…”
“是啊是啊…知道你为什么出道这么年还不能火穴大转么?”
地方是在凤阳城内,一片非常便宜的地区,本地人很少有住,都是租给往来凤阳的游方人士,昨天算命算到丢尽了脸的两个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相互抱怨。
板着脸,那秦一口快手快脚,把那些什么“铁嘴直断”,“哑相吕二可”的旗子都卷了起来,又拿出两抹假胡子,递给吕二可。
“什么‘尖加腥,赛神仙’…二可啊二可,你难道千人千到把自己也千到了?算命…那玩艺那有个准啊”
“但不是这样…我给你说,刚才我出那签的时候,真是什么手脚都没作,而且感觉特别奇怪…”
“别说啦!”
很不耐烦的一挥手,秦一口此刻已换上一身大蓝的袍子,整了整头,又掏出个药葫芦,挂在腰上。
“我算看出来了,凭你想吃金门,门也没有!趁现在还没露相,赶快跟着我,改吃皮门吧…”
一边说,那胖子一边已另扯出一面旗子来,上面写着几行楷字,什么“十代太医,供奉密方,有缘相舍,一丸得子”,下面绘着个妖冶女子,眉目之间,春意无限,两边有十个大字,着实触目惊心,赫然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哼哼,所以啊,这个时代,一定要当复合型的人才,算命不行,就卖假药,反正……能有口饭吃啊。”
“谁……是谁?!”
吓一跳,盖这句话并非两人中任何一个所说,猛转身时,见身后几步,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正蹲在地上,翻看那堆东西。
“好家伙……看这样子,不光是卖假药啊,这个虎骨……啧,作得还真像哪!”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同时向后一跳,一面手就向腰里伸,却同时觉颈后一紧,似被铁钳夹住一般,全身无力。
“放心,我们……只是好奇罢了。”
因为要尝一尝地道的凤阳风味,敖开心听人推荐,拉着帝象先来到这里,却碰巧看见两人,这下子好奇心起,定要追来看看究竟。
在两人,根本不想也不屑与江湖肖小计较,在敖开心,一半倒是肚里好奇,想问问两人到底是如何算命,之后,更不住探问诸般江湖千术根底。
“总之,你们两个想跑,是一定跑不掉的,但如果认真教我几手把戏,我就考虑放了你们……”
苦笑着,帝象先根本不理敖开心,自背着手,眯着眼,透过后墙上小小窗口去观察天象。
“明天,就是初二了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敖开心正想找几句话说,却听两人嘟嘟哝哝几句,一时真如九霄雷降。
“唉,都是你不好,非说趁朱家大小姐订亲的热闹,来找几件生意作作……现在可好,作成什……”
“你说什么?!”
旋风般转身,一把掐住两人脖子,提将起来。敖开心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一脸都是惊惶。
“……订亲,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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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这样了。”
“哦,说到底还是谣言啊……”
微笑着,司马清挥一挥手,教对方退下。
“丫头,我看你过虑了……你自己不也说了,太平道现在早已经该起事了吗?”
今天以来,城中谣言蜂起,都说是太平道已在南方全面起事,因之,南下的道路也被全面遮断,尤其是三江水路,已根本不可能通航。
作为大夏不多几个商业型都市之一,锦官每年所出绸酒铁器,本地不过能消化掉十之二三,绝大多数,是以各种方式转售出去,但青州连山叠嶂,便空身行人也辛苦万分,是以锦官商贾皆行水路,三江遮断,对锦官来说,简直等于是卡住了脖子,几乎每家每户,都身受其痛,而同时,惊惶于将来的事情,城中米价急涨,却仍是被抢购一空。
“我知道太平道该起事了,但问题是,大雪封山……连我们到现在也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讯息,这些个消息,又是从何说起?”
沉吟着,小音请司马清尽快作出部署:运用司马家在官方的一切渠道,查出近三日以来所有的入城人员。
“总之,不搞清这些谣言是怎么来的,我始终都不能安心……”
皱着眉,小音苦苦思索,却被前来请示的下人打断。
“自称姓江,求见夫人?啊……立刻请他进来!”
精神大振,小音一跃而起,一边吩咐那下人“速送两坛最烈的酒来”,却见到一边司马清疑问的眼神,不觉一笑,道:“干娘……我们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不一时,来人已被延入,头饰牛角、黑衣蓝裙,正是日间与云冲波交过手的汉子。
“大族王千里迢迢而来,真是辛苦,流风代太傅谢过。”
神情非常认真,小音躬身行礼,而对方则是满不在乎的挥着手。
“没关系没关系……这一趟来,乐子还是很多的”
提起个坛子,扳开封泥,来人咕嘟嘟喝了一气,抹抹嘴,神情也严肃起来。
“不过,说到南边的事情,就很麻烦了……”
之后,基本上是来人自己一直在说个不停,介绍近一月来松州诸般事宜,小音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问几句话,特别是战区以外的官府如何应对,她问得极细。
“绝大多数地区并未实行物资和人员的管制……这样的话,城内的谣言就更有问题了。”
说几句话,喝一口酒,两坛酒堪堪喝空时,来人也终于说完,并作出结语。
“……总之,太傅这次怕真得是失算了,虽然长远看来也没什么要紧,但眼前亏到底是吃着了。”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玉清,不是这种好冲动的人……”
没有继续讨论下来,小音款款起身,问对方还有什么安排。
“没有了,要见的人都见着了,要传的话也都传到了……而且,还有意外的收获呢!”
翘起大拇指,来人赞道:“云家的那个小家伙,听踏溪和阿香念过不知多少次了,今天总算见着了……很有趣,就是太善良了一点。”
“嗯?”
询探几句,听知了云冲波是怎样连败冰火两人并与百纳第一强者的鬼踏江战成平手,小音神色不动,浅浅笑着将来人送走。
甫转身,小音的脸色已然大变,有惊讶,有困惑,更有愤怒。
(禁宫的手果然已经伸来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有离开锦官,他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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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翻来覆去,云冲波就是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今天,太平道,突然成为了城里最热闹的话题,每个人都在传说,他们怎样在南方起事,怎样攻城略郡,杀官诛吏。
对太平道的认同感较以前算是强了不少,刚听到这些消息,云冲波也有些高兴,特别是听说太平道中的“不死者”怎样在万军当中斩将夺关时,他的心里,真是非常之温暖。
(闻霜啊……不过,我现在也已经很强了呢。)
不过,再想多打听一点消息,云冲波就受到了非常重的打击,因为,几乎每个人也是在口口声声的咒骂着太平道,咒骂着不死者。
“造什么反哟,要死喀。”
“龟儿子的不死者,让老子遇上,一巴掌打死他哟!”
(为,为什么会这样?)
很受打击的云冲波,实在想不通,太平道的宗旨,是要让天下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那么,为什么,反而会被这些普通百姓这样的恶毒咒骂呢?
“嗯,你不会到现在才现这件事吧?”
因为赶在涨价前买了一批酒水,花胜荣现在的心情非常好,喝得脸红扑扑的,用力拍着云冲波的肩膀。
“不是你说为人好就等于为人好,更不是你说为人好人就会以为你真得为人好,而且……”
笑得眼眯眯的,花胜荣道:“人哪……本性就是自私自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自己还过得去,谁在乎别人去死啊?”
无论南方的民众是为什么理由而团结在太平道周围来反抗皇帝,对锦官百姓而言,他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交通的断绝,物价的上涨,如果这一切不能迅速平定的话,更可能会对当地产业造成重大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些咒骂并不奇怪。
当然,这些咒骂,也并不代表百姓是多么的忠于帝姓,事实上,在关起门自家说话的时候,他们对皇帝的咒骂可能还会高过此刻的十倍,但这样的比较,并不能让云冲波好受一些。
“我们太平道和皇帝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为了让所有穷人都过上好日子啊!”
“哼哼,那又怎样?!”
似乎很想给云冲波上一次课,但摸摸下巴,花胜荣咧咧嘴,摆手道:“反正,这些没关系的,别人骂骂街,你又不会掉一块肉,无论你作什么事,想所有人都说你好话是不可能的……如果随便一个死老百姓说一句话你都这样在乎,那我看你也不要去找萧丫头了,还是回家种田吧!”
“唔,大叔……你这算是在鼓励我吗?”
觉得花胜荣的说话很是刺耳,却又似乎很有道理,到最后,云冲波还是没有打他,而是趁着夜色将临,又到街上转了一圈,而当然,他听得,只是更多的抱怨和咒骂,而且,最令他难过的,是越穷越普通的人,咒骂起来就越认真越恶毒。
可以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米价急涨这样的事情,对这些人的影响无疑最大,由此出,他们有最多的愤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所有这些,还是让云冲波很难受,直到更鼓三响,花胜荣的鼾声几乎把屋顶积雪都震落下来,他仍然不能入睡。
(唉,还是起来走走吧……)
翻来覆去无数次后,云冲波干脆坐起来,披上衣服,准备到院子里走一走。
(唉,在檀山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么多头痛事啊……)
心事重重,云冲波拖着脚步,推开后院的门,雪地反射出惨白的光芒,很是眩目,令他要眯起眼睛。
(咦……这是?)
突然现,一左一右,门外竟有两个人在,而在云冲波得以看清楚之前,两人已同时动,出手如风,径取云冲波两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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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受袭,云冲波当然大吃一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的反应。
“看清楚!”
全不防护自身,只以极为威严的口吻低喝一声,便令那两人硬生生止住,更顺势拜倒。
“北王,您回来了!”
(嗯?!)
被“北王”两字搞到一阵心惊,云冲波再运目看去时,眼前分明好大一片院落,地上青条石铺得齐齐整整,哪有什么积雪在了?
(我……我现在连走着路都可以作梦么?)
记得很清楚,自己是想到后面院子散散心,云冲波实在没有想到,会用如此荒诞的方式入梦。
除此以外,云冲波更读到一些令他心惊的东西,结合着蹈海的思想,他已知道,在击破袁当之后,蹈海求道之前,小天国曾大封功臣,立二十二侯,是为“五胡四国十三天”,这二十二人皆为小天国起事以来宿将,百战之余,功勋无数,目前各领重兵,镇守诸地,眼前两人正是之二,左手上人名为胡以晃,受封“护国侯”,右手上人名为林大基,受封“襄天侯”,更是东王的甥婿,两人各已有了九级力量在身,所部军马,皆以万计。
(这两个人,不是都在前方带兵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看门……要这样两个人来看门,里面在干什么?)
目光微微闪动,自两人脸上看过,蹈海慢慢道:“天王他们……还在开会吗?”
这个问题,令眼前两人的态度再变,微现嗫嚅,之后,林大基表示说浑天等人确实都在里面,这会议已持续近两天,和有着“不许任何人入内”的严令。
“任何人……也包括我?”
很显然想说一个“是”,但,面对蹈海那若为实质、若有万钧压力的目光,两人最终到底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的躬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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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不大,中间放着一张四方形的桌子,上手的是浑天,东山坐在他的对面,长庚打横,对面空着。没有在桌子上摆灯,而是在天花板的中央吊了一盏很亮的油灯。
浑天面前放着一壶茶,没有杯子,东山面前摆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用一个兽头状的镇纸押着,长庚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套文房四宝,墨汁已然凝结了,纸上却仍是光洁如新。
桌子中间摆着一具舆图,山峦高下,江河奔流,皆历历如见,正是大夏疆图,周围散着几个簿子,半掩着,都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那些资料已在每个人手传阅过--其实,他们每个人也可以将这些东西默写出来,在手中翻看一次,更多的只是一种形式。
“我们,还要这样讨论多久呢?”
向后推走椅子,苍白着脸,东山慢慢站起来。
“太平,在危险之中,如果这样继续延耽下去,我们可能连挽救的机会也不会有。”
“我同意。”
面无表情,浑天缓缓的点着头,却又加上一句。
“但问题是,危险,到底在哪里?”
当这样问着的时候,浑天刚好抬起脸来,似没有感情的目光,与东山若已完全混浊的双眼直直对上。
“在我们当中。”
“被暂时的胜利所软化,而渐渐失去掉对‘不死者’之尊重和对‘太平’之想望的道众们,迷醉于俗世的生活,渐渐失去掉战斗的意志。”
东山拿起手侧的簿子,一边迅速的在那微小而具的山河上指点着。
“就我所知道的,单是近两月以来,至少有四百起以上有违太平道义的讲话或宣传,当中,更有一些人地位不低,甚或身担军职。”
皱着眉,东山表示说,太平道是以“理念”而凝聚民众,相信“天下太平”这口号能在太平道手中变为现实,才是太平道历经百劫也终能不堕,是天下信众会拍颈沥血,百死无悔的原因。
“而,若是这样的信念出现松懈甚至是混乱,我们,亦就和历代以来其它争夺天下的世家没有什么不同,纵使胜利,我们……亦不过是把帝京改叫天京,把帝中和改成帝太平而已,何况……失掉理想的我们,怕也没法获胜。”
提出他的要求,东山希望立刻组织一次全面的教义宣讲,正纲纪,振人心,更要选取一些影响较大的人,悬于国门,以儆效尤。
“总之,我们虽在同时进行着‘战斗’和‘建设’,也绝不能放松掉‘道务’,要持续不断的增强大家对道祖和太平的信心,要继续的统合人心,和摒弃掉那些只会纷乱大家心意的邪说,唯有以一次迅速而又彻底的整肃及宣讲,才能够凝聚住我们的队伍。”
“加强道务么?可以……但。”
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浑天注视着自己交叉一处的十指,淡淡道:“你自己的力量不就够了么?横竖,你也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能请动道祖上身的人,只要多请几次,代传几次圣谕,不就是最好的宣传么?”
“天王……”
长庚刚要开口,浑天已一摆手止住,跟着缓缓立起。
“加强道务,我是同意的,但,东王、干王,我认为,危险,并不在这里。”
伸出修长的手指,浑天指点江山,脸上则是一种捉摸不透的奇怪表情。
“金芹一线,天险自分,我军难以寸进。怀水以下,帝妖分兵堂袁,连绵千里,后设江北大营以总督各处,前立江南大营入我阵中,牵制诸方,翼王、英王数度用兵,都打不破它。”
交兵已然数年,在第一代将帅倒下之后,新的巨人却在战阵之中长成,关虎林、左武王、公孙三省、呼延金林、应肃等本来没没无名的小人物,渐露头角,累积声望的同时,亦不断将力量提升,到如今,已成为帝军中新一代的领袖,有的独守大营,如骨梗喉,有的兵出玉门,以主待客,有的高居帐中,运筹帷幄,有的统领水军,来去江上,有的转运千里,粮饷不绝,各有其长,各尽其才,一时间,竟能将已似乎糜烂的局势重又安定。
“危险,仍在军事,江南大营拥兵数万,前出阵中,扼我三方交通,牵制七郡兵马,尤其窥我粮道,决不可忍,纵不足兴兵,亦必先去之!”
说出自己的打算,浑天决意出台若干新政,加大各种资源对军方的倾注力度,并准备在下月动手,亲征阵前,破此坚营。
“但是,天王……”
犹豫一时,东山还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目前的帝军,已非年前可比:近一年来,连续出现达至十级力量的强者,反观小天国一方,虽然也是强者倍出,五胡四国十三天皆跻身九级力量,却仍然只有天、东、北三王入神,自第九级顶峰力量的翼王以降,都仍不能取得突破。
虽然说,这些新晋强者仍然没人能够正面挑战三王,但在力量平级的前提下,他们已没法被轻易击杀,若复数情况下出阵,他们更曾经逼退过东山和与浑天隔江而立,在这样的情况下,浑天亲出阵前,亦不过是令他们要越江前来,两相抵消,对攻破营垒的计划来说,并没多少意义。
“这个问题上,我同意东王的意见。”
清一清嗓子,长庚表示说,江南大营的确占据要道,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何尝不是帝军的负累?
“孤军阵前,是一种非常巨大的精神压力,每当天气变坏,舟桥无计的时候,我相信,营中军士们必有骚动。”
简单计算了为维持这程度军力所需的供给,以及越江补给的难度与巨大消耗,之后,长庚又列出因江南大营存在而造成的多余消耗,诚然那数字也不少,但比之前者,仍然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更何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年的枕戈待旦,有多少人可以绷得住?”
慢慢敲着桌面,长庚的态度很从容。
“总之,我的意见,危险的确就在眼前,但……不是对面的敌军,也不是内部的松懈。”
拿起一份簿子,长庚同时站起来,在面前舆图上指点着。
“天下十州,青、松、明已为我所据,金、袁取其半,芹、唐得其三,但……目前来说,这也已是我们的极限,起事已然七年,无论军民皆有疲意,正常的情况下,我们还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够组织出下一次的全面攻势。”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看似两分的我们,在资源的占有上,远远差过对方,最明显的例子,是我们虽然进入了金州和芹州,却始终无法占据金中诸郡的屯田和芹州河套一带的沃土,至于桑韩之富,冀州之蓄,更是我们所没法比拟的资源。”
很快的报了几个数字,长庚表示,若将双方的经济实力量化,勉强在三七之间。
“而就是这样少的资源,我们还没法很好的加以利用。”
作为起于草野的力量,太平道永不缺乏敢死的战士,但却稀缺着富于经验及能力的行政人员,尽管长庚始终全力以赴在这方面的人力作育上,但毕竟时间有限,环境也太恶劣,在目前来说,小天国的领土多数还是以军领政,处理实务起来,总是捉襟见肘,更会造成一些本可避免的浪费和损失。如果不是小天国阵中的清廉与责任心要远远高过对方的话,早已经不敷支撑。
“一个重要的不利,是我们没有形成帝妖那种训练和选拔文官的体系,必须看到,目前停止我们扩张的,不仅仅是兵力,甚至可以说先不是兵力,而是财力和人力。没有足够建设与运用的财力,也缺乏可以处理各种实务的人力……我们,有足够的将军,却几乎没有优秀的太守。”
所以,长庚既不赞成加强“兵力”,也不赞成加强“道务”,他所希望的,是尽快的加强“俗务”。亦即是尽可能利用好双方都无力动大规模战事的这一阶段,尽快把目前已在承担实务的人员培养成熟,使他们可以称职的承担起日常政务,保证各自范围内经济活动与农事的正常开展,清楚的计算与征收各种税金,以此,为他日小天国的扩张作好准备。
“好吧,干王你可以这样说……但我仍然认为,一群‘只是’或者说‘先是’熟练和精通政务的文官,在为帝妖服务时,也会是同样的高效和有力。”
“干王,我理解你对内政的重视,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今之无战,是因敌之不可战……我们不能冒险,去让帝妖先行把兵力强化。”
皆对长庚的意见表示否定,但同时,浑天与东山仍在舌战,分别主张着“军事”及“道务”的应该被放在第一,相持不下。
如此的争执已进行两天,两天来,皆相信自己的意见才是当前第一要务的三人,没有保留的作着争辩,却总也没法形成统一的认识。
“这样子作无止休的口舌之争,我怕,是比不讨论更糟的事情。”
离开桌子边,东山的身子又弯下来,拄着巳杖,脸色若阴若晴。
“若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各作各的罢……毕竟,一直以来,在军事、内政和道务上,我们原也是互相独立的处理着,不是么。”
咚咚的点着地面,东山慢慢走向门口。
“告退了,天王,先走了,干王。”
声音中似乎有失望,更有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在两人开口之前,另一个声音却先从门口处传来。
“你错了,东王。”
三人都转过头,当争论进入高峰时,他们没有注意进来了人。
“北王,你回来了?!”
默默点头,蹈海并没有作什么寒喧。
“我说你错了,东王。”
东山脸色变得更白,嘴也抿得紧紧的,但蹈海似乎完全没有看见。
“我们必须联合,多少争执,也只能停留在这间屋里,谁都知道我们在开这个会,那么,开门之后,就必须有一个我们都认可的决议,有一些我们戮力同心去作的事情……为了太平,为了道众的期望,我们必须保持一致。”
蹈海的出现,和他甚有说服力的说辞,使有些僵硬的气氛得到缓和,默默注视着这已近一年未见的同道,东山用一种很谨慎的声音,慢慢道:“那么,北王,你的意见呢?”
“道务必须要加强,如果没有了对太平的信仰,我们太平道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
一句话已换来东王的微笑,同时,蹈海已走向桌子的空边,没有椅子,他也不在乎,就站在哪里。
“干王也是对的,内政若不加强,我们始终难以持久。”
自迷梦中醒转之后,蹈海只是将消息传回,并未立刻返回天京。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把那半年的一切记忆梳理清楚,的确,正如干王的洞见,我们小天国官员虽有着远胜帝妖的勤勉清廉,理政能力上,却始终有差。”
“你想同时站两边吗?”
微笑着,浑天是蹈海出现后态度最高兴的一个人,纵然蹈海先后支持东、干两王的意见而无视他,他也仍然微笑着。
“不仅两边……”
侧身向着浑天,并微微的躬着身,蹈海表示,兵乃国之本,任何时候都大意不得。
“军事,内政,道务,三样都是要事,不宜偏废。”
认为东山与长庚的想法完全可以合并执行,在强化道义,涤正人心的同时,也认真组织一些对理政能力的培养与锻炼,两样复合起来,会更加有效。
“至于江南大营,没必要特别兴兵……”
带着冷酷而又自信的笑容,蹈海表示说,在回来的路上,自己曾经路过哪里。
“交给我吧……区区一座江南大营,区区一个公孙三省,难道,会比袁当更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