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
昏暗的月光下,英正在深黑色的湖水上高速倒退着。
被成功暗算到是事实,但并没有受到重创也是事实,那两脚蹬踹之力确实强到令英正掌不住身形的倒飞出去,但…就和之前的某次遭遇一样,那力量未曾侵入体内便先自行炸裂,冲击波固然强大,却不会给人留下内伤。
熟悉的感觉,令英正的怀疑很快锁定,而,当他用余光看清楚开心现在的样子时,他更敢于将他的身份断言。
若有若无的月光中,开心,居然正在“长大”。
本来只是一个刚到英正腰部的孩子,却在剧烈的颤抖中快速的伸长着身体,四肢也好,头胸也好,腰身也好,都在快速的成长,本来修作整整齐齐的刘海,也化作了一头披散的乱,质竟非乌黑,而是闪烁着妖异的银色。
这样的功夫,英正曾经听说过,据说,在某个古老的世家中,有一种神秘的技巧,可以将自己的身体压缩,变小,从而加剧体内真气游走的激烈程度,以此来更高效率的锤炼自己,但,因为那样子的功法有着许多的副作用,所以早在两千多年前已被放弃,时至今日,除了在那些同样古老世家的故纸堆中外,便不会再见着有关的讯息。
而。那个世家…他们姓敖。
看清些,那小小的开心此刻竟已成为一个比英正还略高些的银男子,脸色依旧是那能令人寄以无尽信任的天真笑容,可此刻,看在英正的眼中,却只有愤怒!
“…龙将椒图!”
敖家固然能人无数,但英正却相信,就算暗算,也不会有太多人可以把自己轰飞到如此之远,更何况,这人还是如此的年轻。
…甚至,比自己还年轻。
听到凶兽的怒咆,开心挑一挑眉毛,微笑道:“不介意的话,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开心。”说着,已轻踏地面,跃身扑向英正的方向。
但,英正,却不准备再被动下去了!
“嚎!”
身形似撞到了墙上般骤然止住,一声狂吼,不仅震动空气,也将面前的湖水掀起,瞬间形成巨大的水浪,将英正身形遮没的同时。更以汹汹之势,掩向开心。
“会有用吗?”
轻笑着,开心全没有止住身形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挥手,即似有无形的大刀纵横挥动,将浪头切裂。
可,浪头切开后,真正的攻势才要出现。
“嚎!!”
比诸英正的吼叫更要强横一倍以上,这吼声竟是出自水中!
第一波浪头被切碎之后,之后涌现的波浪赫然竟结成猛狮形状,披鬃扬爪,张着血盆巨口,恶狠狠的扑至。
“是吞城金狮的变化么?很有意思啊…”
眼中放出兴奋的光,开心喃喃道:“那,咱们就比一比谁吼的最响?”
蓦地张口,开心也是一声咆哮,却与英正那凶狠狂霸的“狮吼”大不相同,更多的散着一种傲视天下,不沾凡尘的高贵自持之意。
而,随着他的吼叫,他面前的湖水也同样急旋,飞舞而起,化作巨大的“龙形”,迎向对面的“水狮”。
(青色咆啸,龙啸九天!)
脑中闪过这古老的名词,英正已知道,自己的那一击必然无功。
哗然巨响声,龙狮撕抱一处,双双化水迸落,只剩下,两个隔着数丈距离,冷冷对视的男人。
再不抢攻,英正深深呼吸,道:“我对敖家没有敌意。”
开心嘻嘻一笑,道:“我原没说过你是敖家的敌人。”
英正森然道:“那,刚才算是什么意思?”
开心歪歪头,居然摊开双手,一脸无赖状道:“那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居然还拢拢头,大是怠懒。
英正方觉火起,开心却又笑道:“但也有道理的。”忽然眨眨眼睛,道:“英大哥,你过来,我小声说给你听。”
两人此时相距数丈,脚下皆非陆地,英正是踏着一只兽神在脚下托住身体,开心却只是踩在水上,两脚底微微的没了一些,便不再下沉,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门。
英正虽是第一日认识开心,却已颇吃了几次苦头,那里还会理他?动也不动,哼道:“说。”
开心叹一口气,笑道:“所以我说嘛,你肯定没有女人缘的…别瞪眼好不好,你不烦我都烦了!”见英正全不睬他,叹一口气,方悻悻的道:“其实我也不想打你的,但实在是没的选择,你也是个男人,总该知道,有两种情况下,男人是不能不打架的。”
英正微感好奇,忍不住道:“是什么?”甫问便已后悔,果见对面开心已随坡滚驴,笑的满脸灿烂,伸出右手两只指头道:“第一么,是要保护自己的家族,这个当然不能不打,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呃,不要瞪我,至少也是你先掐我脖子的对不对?”说着已弯下一根手指。
英正此刻已是深知此子“非凡”,那肯和他纠缠口舌,只道:“还有呢?”说着已暗暗戒备。
开心笑的两眼眯成一条线,道:“这第二么…”偷眼瞧瞧英正脸色,小声道:“保护自己的姐妹不被外面的坏男人骗或者欺负,也是男人打架的理由!”说着更不客气,和身扑上,右手早一拳挥出,径取英正右眼!
可怜英正凝神听他说话,正大惊道:“你说什么,难道她是…”开心拳头早到,那里还能防备,扑通一声,被打的翻身落水—待再蹿起来时,开心早退回岸上,看着他在笑咪咪的鼓掌,口中兀自还在道:“我就一个老姐,居然被你莫明其妙的拐出龙天堡,跟着跑来这里,害我要一直追过来,打你这几下,总是应该的吧?”
“应该…当然应该,太应该了!”
狞笑说话,英正的神情和说话完全是两回事,死死盯着开心,他的斗气居然涨到今夜的最高点,整个人都似熊熊燃烧起来一般,向着开心迫来。
“她是你姐姐,这真是太好了…我英正从来不打女人,所以,臭小子,你就乖乖听话,把她一路上欠我的统统结清吧!”
如掠食猛虎般扑上岸来,英正其实也是作足防备,只等开心突然用出什么精妙之极或是贱格之极的招数解围,却不料,开心硬就是什么也不做,就这般呆呆的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扑上前来。
直到一拳打上开心右脸时,英正仍在提防,防着他会不会暴起反击,可,完全没有,开心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捂着脸跌了出去,脸上却依旧笑的十分欠揍。
“英大哥,看在臭干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姐弟之前,常常会有别人理解不了的感应哦…”
什么意思?英正不明白,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寒,而很快,他已经脸色剧变的,明白到了开心的真正意思。
(小王八蛋…)
恨恨诅咒,却为时已晚,当英正还保持着将开心打飞出去的神勇姿势时,某个被开心抢先一步现的人,已经一脸杀气的出现在了现场。
“你这混蛋,胆敢打我弟弟?!”
如暴龙的吼叫,终于,为这莫名其妙的一夜乱战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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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你姐姐,咳…根本不是来拉架,更没有…咳、咳…打算来救你?”
一句话,说的疲弱之极,居然断了两次,此刻的英正,简直是狼狈到了极点。
两眼皆紫黑的肿着,头上包的布条还在隐隐渗血,身上更是横一根竖一条,直捆得英正不似个人形,斜斜的躺在一张竹椅上,悲惨如斯,虽然说话声中仍透着丝怒气,却已不能给人任何压力。
“那是当然,我这个姐姐啊,白长了这么大,一直都没能长出脑子,每天只知道打打打,她最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和人打架,不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喂,这点你应该知道了吧?”
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英正回想起从龙天堡前来这一路上遭遇,那里还用开心细说,若不然…他又怎会一听说开心乃是敖末日的弟弟便怒如狂?
并不理会英正,开心笑咪咪的继续补充道:“而她顶顶不喜欢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却自己跑去打架…喂,说到这你该明白了吧?”
英正恨恨道:“废话。”
想一想,又道:“也就是说,她来找我们,是因为生气我们偷跑去打架,所以准备来兴师问罪,两个人一起打,可打到时却现你完全是在被我打,所以心就软了,决定光拣我一个人打…”
开心鼓掌道:“全对,全对!你倒已经蛮了解我姐咧。”又眯眼笑道:“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心其实很软。”
英正哼一声,摸摸自己身上,痛的咧了一下嘴,喃喃道:“心软…这若也算心软,那谁算心硬?”
上下打量开心一番,到底忍不住,又道:“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没说冠便被开心截断道:“想不通我的缩身法对不对?”
英正默默点头,并不开口。
故老相传,这种缩身法可使体内真气流动速度数倍于正常状态,修炼越来自然事半功倍,但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且不说那许多相关的逼作用,单只是体内真气走得如火如荼这一条就非什么人都能忍耐,可英正数度擒抓开心,却始终没有感到他体内有什么异样之处,这却着实大大奇怪。
开心嘿嘿笑道:“这个,可就不足为外人道啰…”瞥瞥英正,却又笑道:“但其实也没什么,告诉你也行。”
“其实我们敖家这个缩身法,原来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强迫体内真气流动增快来锤炼自己,还说什么百炼成钢,吃苦越多前途越光明…要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当大官的估计三十岁前全都在海边晒盐。”
“幸好,大概是三百多年以前,我们敖家总算出了一个肯动脑子的人,把这套功法仔细研究,加以改良,终于将其中所有的副作用统统去掉了。”
英正精神一振,道:“哦?怎么做到的?!”
要知一套功法若能流传数千年,本身已说明它绝对是千锤百炼,难再有改造余地,而若如开心所说,能够将其中的缺点尽数去除,不留任何副作用的话,那简直就等若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改造,错非大宗师级的人物,绝对作之不到。
(三百多年以前…想不起来,那时敖家有过什么大宗师级的人物…)
一边正苦思冥想,一边却已听开心悠然道:“这个么,也简单。”
“其实,所有的副作用都是因为真气的流动速度异于正常,所以那位祖先就对症下药,把运功心法加以改造,使在运行这套缩身法时体内真气流动的反而慢于平常,自然也就没问题了。”
“哦,这种想法,倒也有道理…你说什么?!”
英正的失惊非为无因,要知道敖家之所以开“缩身法”就是为了利用那种异乎寻常的的真气流动来锻炼力量,而,若是进行这样改造的话,却又还有何意义了?
“嗯,你很聪明啊,没听懂吗?”
大刺刺打了个呵欠,开心道:“也就是说,现在的缩身法纯粹就是一种缩小身体的技巧,没有任何增强修为的作用,甚至,在这种时候还会格外危险,因为不能够正常的运气,要动手就变得很困难,象刚才我踢你那一脚,就是忍了好久才蓄够力…啊,我小腿上现在还有点震的痛哪。”
“这都不是重点!”
几乎要虎吼出声,英正怒视着开心,喉中荷荷有声,道:“我是说,既然这什么用处都没有,那你又为什么要练它,而且…你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个样子躺在我前面?!”
英正的愤怒确实有其理由,当他一身伤痕躺在竹椅中时,开心也一样躺在放在他对面的竹椅里,不过,却是毫无伤,衣服上连一点儿灰也不见,额前的刘海梳的整整齐齐,正抱着一盘芝麻糖在吃。
…现在的开心,已又变成了英正初见他时,那个小童的形状。
“这个么…”
听着英正的吼声,开心恍若不闻,抬手掏了掏耳朵,道:“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个样子反而更难练的,从那时到现在,三百多年来敖家也只有我一个练成的,是不是好厉害?”
“你…”
几乎气结,英正却毫无办法,瞪了半天眼睛,还是只好悻悻躺下。
忽听门呀的一声,脚步声响,两人一齐看时,却不是敖末日,乃是旅舍中的女侍,捧了一壶茶,四色点心进来。
“姐姐,姐姐,你又给我送东西吃了对不对?”
两只眼笑的眯在一处,开心的声音居然还多了几分奶声奶气,听的英正几乎欲呕,那女侍却喜欢的很,一边笑道:“小弟,不要闹,哎哟,先让姐姐把东西放下。”早已被开心手脚并用爬上身来,牢牢抱住,笑眯眯道:“姐姐,让我亲亲好不好?”那女侍也不过十七八岁样子,被他又抱又摸,弄得脸上通红,一边还在笑道:“好,好,你不要闹了…啧。”果然在开心额上亲了一口,开心这才松手下来。
她对开心甚好,看到英正时脸色却立刻阴沉下来,冷冷道:“喂,茶来了!”说着重重一放,茶水溅出不说,居然还放在英正够不着的地方,英正忍不住道:“喂,把茶放过来一些。”那女侍哦了一声,一伸手,却把那茶又移远了一些。
英正一时几乎气结,竟想不出该做什么,眼睁睁瞧着那女侍在开心脸上又摸了一把,笑眯眯的走了—那点心自然全放在开心面前。
房门将掩未掩时,还能听见充满鄙夷之意的声音飘进来:“…臭男人。”
呆了一会,英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响。竟笑得极是欢愉,开心坐在他对面,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却已将缩身法收了。
笑了好一会儿,英正也勉强止住,喘着气向开心道:“所以,你练这功夫,就是为了派这种用途…”说着又忍不住笑,几乎噎着自己。
开心耸耸肩,道:“一半是这样啦。”
英正喘着气道:“另一半呢?”
开心沉默一下,缓缓道:“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和你一样…”
“…都是疯子。”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说出时开心脸上已完全没了笑容,而奇迹般的,这四个字也将英正的笑声截断,一下子,房中再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英正慢慢道:“说正事罢。”
开心道:“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头,我所知道的,我姐全都知道。”
英正冷冷点头,道:“我猜到了。”
又道:“你现了什么?”
开心道:“到底这次要做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在中间主持,我都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经现另外几个同路人了。”
英正道:“谁?”
开心道:“子路,还有王冉之。”
又道:“但他们好象也只是在等待。”
说着又淡淡笑道:“那两个人,一个有一本书就能坐半年不动,一个看着湖水可以连写上三个月的诗,耐心都好的很…可惜我却没那个修养。”
英正哼道:“所以你就故意制造混乱,故意引来注意,好逼那个召集人出来见你。”
开心笑道:“他要不出来,明天我就惹些更大的乱子,子路先生虽然没什么幽默感,冉之叔却多少该对我留点手的。”
英正闷声道:“还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就乱搅事,你…”顿一顿又道:“你就这么确信带头的人比咱们到的都早?”
开心微笑道:“我就是相信,他已经到了。”
忽听呀的一声,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对,我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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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大屋中,老人默默的坐着。
并非天黑,甚至也不是黄昏,若走出这高逾三丈,纵横各七十步的大屋,会现到外面实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却透不进来。
这大屋,是如此的顽固,如此的坚厚,竟能够将外部的一切全数隔绝。
…甚至,连“时间”,和“历史”也被隔在了外面。
地上的青砖尺寸较普通砖大出三成,质地细密,全无裂纹,正是享誉天下的临清贡砖,若在一千多年以前,这种特制的大青砖就不是金钱所能买到,唯有当高居九五的帝者想要显示他的信任或慷慨时,这种青砖才会被运向其它的地方。
但,早在六百来年以前,临清的砖业便已因韩州青平地方开出了制造“金砖”的技巧而衰落下去,时至今日,早已没没无踪。而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贡砖确实仍然坚固,但砖缝之间却已有苔藓甚至是小草在悄然滋生。
大屋昏暗,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一动不动。
一切,都如同静止了一样,直到脚步声从外面响起,直到有人在外面低声的禀报:“家主,有三人求见。”却正是当初在南湖边训斥解珍解宝兄弟的那人。
没提三人的身份,没提三人的来意,但老者仍是微微抬手,道:“请进。”
就听得沉重的脚步登登而入,还有着隐约的低语:“好神气么,教咱们等这许多时间…”说着已见三人推开大门,并肩而入,禀报人却没有进来。
老人咳嗽几声,将头抬起些,眯眼打量三人,见都不过三十左右,皆着青色箭衣,蹬快靴,腰间袖口扎得一丝不苟,连脸上神色也差不多,都是冷冷的,透着倨傲。见老人抬头,当中一人微微扯动一下嘴角,拱手道:“晚辈柴义,见过先生。”左右两人也一起拱手,却未通姓名,老者也不多问,只是颔道:“哦…原来是扬骑推锋军的柴将军,久闻推锋军无坚不克的大名,今日得知,才知道大将军原来对将军器重如此…”一边眯眼打量一下另外两人,缓声道:“这两位…哦,原来是凤祥朱家的高手,那想来是朱子期朱将军了,这边的…嘿,居然是大将军亲卫营中的哥儿,不知是姓管还是姓边?”一边厢三人脸上都已变色。
所谓“扬骑推锋军”,乃是“平南九道军马”当中的一军,以善于攻坚著称,这“柴义”实名柴大纪,正是推锋军的主将,那两人一个是他亲信副将,一个是被主帅遣来随行相助,正是姓管,三人身份皆如老者所说,端得是一点不差。
“平南九道兵马”驰名天下,将校多有骄横之辈,这柴大纪更是其中翘楚。他乃是九军主将当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一向深得主帅信重,因此养成个高傲秉性,今番受令前来,只知道到瓜都城外依暗号寻人接引,连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心中其实颇怀不满,见着这老者已是垂垂如此,更没多少尊重意思,不料他竟能将自己三人身份信口说破,惊惧之下,气焰倒收了几分,不觉躬身道:“先生神目如电,晚辈献丑了。”
老人仍只是蜷坐在太帅椅中,咳嗽几声,咳得肩膀也在剧烈震动,道:“柴将军客气了…”又道:“三位一路赶来,真是辛苦了…”便不再说下去,总算柴大纪一时智生,忙道:“大将军手书在此,请先生过目…”说着却不探袖,更不解衣,只将手伸进嘴里,听“喀”一轻响,取出时手里已多了一颗牙齿,被他在手上磕了几下,居然从中滚出一粒极小的蜡丸来,这一下连另外两人也都侧目:他们虽然一路前来,却也都是至此才知信件居然被收在此处。
那想那老人连头也不抬,只是道:“手书么…哦…我见着了…”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扑”一声轻响,那蜡丸竟已碎作齑粉,在柴大纪手心摊作一堆,却那里见着有什么手书了?
那老人却仍是在叹道:“唉,大将军的要求…咳…老儿勉力罢…”直听的三人愈糊涂,老人却又抬眼看看他们,忽然笑道:“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那姓管的忽然“啊”了一声,道:“难道说…”却立刻住口,脸上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
老人干笑道:“这位小哥终于明白了。”又看看朱子期,笑道:“朱将军瞧来也明白了。”也不理中间柴大纪,仍是缓声道:“可惜,两位却明白的晚了一点儿。”三人都一怔时,又听老人道:“要不然,早可以将这消息送将出去,也不用干冒奇险跟到最后了…”一句话说得三人面色同时大变,柴大纪正待问时,忽觉背上一紧,同时颈子上已架了一把短刀。
用匕顶住柴大纪后胸的是姓管的,以刀比颈的则是朱子期,两人此时却都没了适才镇定神情,眼中都有恐慌之色--互相看时,却也都透着不信任--朱子期嘶声道:“前辈神算,无所不知,我…我等也不敢开罪,只求前辈看在柴将军面上,放咱一条生路…”
老人垂叹息道:“所以我才说,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他这句话已说了好几遍,真听得人人肚里都要冒出火来,终是不解其意,却听他又道:“杀了罢。”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柴大纪尚不及惊惧,已听左右两人同时闷哼,已软倒在地,打眼看时,却不见伤口,左右张望也不见屋中有人,到底不知两人怎样死的。他毕竟是阵前猛将,也是终日在生死关头上打滚的人,怔一怔,已收住心神,抱拳道:“先生援手,晚辈多谢,但…”老人截声道:“那姓朱的底子是凤祥朱家的不错,却暗练了单阳朱家的功夫,而且很扎实,大约还和‘锦帆贼’的人有勾结,至于那姓管的…他是十三衙门的人。”
柴大纪张口结舌,道:“但,这,大帅…”
老人道:“大将军当然是知道的,不然怎会专程派他们来送死?”
他似已很是疲惫,说着话已将眼帘垂下,身子弓的也深了些,慢慢道:“但你不要担心,大将军对你依然信重,所以才苦心积虑,送你来这里练一次兵…柴将军平日里不爱读书的罢?”见柴大纪怔怔的点一点头,叹息道:“年轻人还是该多读些书的好,便是洗寨子杀人,用书本杀起来往往也是比用刀剑杀得快杀得彻底…”见柴大纪如痴如呆只是点头,挥手道:“柴将军请回罢,大将军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柴大纪再不敢打话,转身便走,到底不明对方究竟知道了“什么意思”。
柴大纪前脚出门,那两具尸体后脚居然也不见了,老人始终没有离开过椅子,也不见有人进来收拾,那两具尸体却已经不见了。
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也没法看清,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似乎也在蠕动…这大屋,几乎象是在活着的。
过了约半杯茶的工夫,先前那声音方从门外传入,低声道:“回家主,两个家伙都已埋作花肥,柴大纪已离府走了。”
老人哦了一声,却道:“子范,你怎么想?”
那“子范”安静一会,道:“竟然是要我们‘推锋’,真是没有想到…”老人不觉也微微颔,道:“我刚才见着居然是‘推锋军’的人,也有些意外,咱们原觉着要求大约只会是‘藤葛’,至多是‘泥丸’,没想着他现在便打算要‘推锋’…嘿,这一下出手,立刻便都没了忍让作戏的余地,难道他真的已有万全之策?”
顿一顿,又道:“客人来得怎样了?”
那“子范”低声道:“英正和敖家的两位现在落脚百猫坊,子路先生和王七公子暂居状元巷,曹家的朋友已到城外五十里外,午后大约便会入城…”想一想,又道:“还有,自昨日起,单阳朱据、禹章陆康、洛江杜袭三人先后入城,皆寄宿文台巷左右。”
老人皱眉道:“‘六郡子弟’一下子出动了一半?也不事先知会,孙无违这是怎么啦,真以为瞒得过我们?”想一想又道:“但既然‘锦帆贼’还没有动,也就是他们到底不打算闹大,瞧来是皇命难违,面子上应付一下…”说着声音渐低,忽又道:“正主儿呢?”听门外仍是低声道:“正主儿前夜见过了子路,昨夜去会了英正和敖椒图,但说些什么还不知道…”老人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子范静一静,却又道:“但…家主,这次的事…”老人已斩钉截铁道:“便依他,‘推锋’!”那子范声音中明显一震,道:“…奉家主令。”便再没了声息。
昏暗的大屋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一动不动。
却较刚才亮了一些:柴大纪等人推开的门没有完全掩上,使微弱的光得以从门缝中透进来,隐约照出老人脸上的皱纹:那是如同青州群山一样千波万壑的纠缠,每一道每一折,都写满着风霜的侵蚀。
那光,也使老人身后的墙壁隐约可见,那上面挂了幅巨大的中堂,非画,只有七个似醉狂后迸出的大字,一气呵成,若一群癫狂的剑士,一个个急待要破壁而出。
那是一句诗。
为君谈笑靖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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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日头本该相当灼人,但今天却还不坏,天上飘着几块云,风也微微的吹着,虽然也没有个“雨”的意思,可到底还是舒服一些。
通往瓜都的驿路宽阔而平坦,虽然明显失修,却依然好过大多数寻常州郡里的官路,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正是这个意思。
路宽阔,行人却是廖廖无几的稀有物,只因瓜都早已是一座濒死的城市,商贾唯重利,当然不会做出错误的取舍。一如此刻,放眼看去,除了并辔而行的三骑之外,路上再不见什么动静。
三人中,左一人骑一匹黑鬃大马,单马便有一人来高,马上骑士更是如半截铁塔般,背上还肩了个奇大无比的包袱,便人一看就觉得喘不过气。他也不执缰,两手抱在胸前,低着头默默的,任那马小步颠着走;中间一人骑匹枣红马,无论人马都较左手巨汉矮上一截,但气势却更在巨汉之上,马头也略略领先;右一人骑得是匹黄骠马,甚瘦,马背上人也甚瘦,却只得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边袖子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便晃个不停。身虽残疾,他却是三人中笑的最开心的。
若在帝京当中,这样的三人同行便必定会有大批围观,更会有不止一家的好手暗中窥探,要掌握三人的去向和目的:“九曲儿曹”当中的长子文远,七子仲康和九子奉孝一齐出动,就算在见惯奢遮场面的天子脚下,也是值得注意的事情。
曹奉孝抬头望望,见日已中天,道:“文远,快晌午了,你饿不饿?”曹文远微微点头,道:“仲康。”话音未落,曹仲康已自包袱中抽出几块饼--都夹着肉干--默不作声的递过来,曹文远曹奉孝都接了,便向嘴里送,曹文远嚼得倒还香,曹奉孝脸色却就有些僵硬。
曹文远看在眼里,笑道:“走了一路,还是不惯么?”曹奉孝咧咧嘴,苦笑道:“这么难吃的东西,吃一年也吃不惯的。”说着又笑道:“倒亏得你们几个,每天在行伍里面就吃这些东西,也耐得住。”曹文远哂道:“这算什么?当丘八的能吃到肉干就算不错了,你问问仲康,当初他在北方御边,除了当仗时有肉有馍,平日里操练都吃得是什么?”一边曹仲康闷声道:“饼,掺糠。”
曹奉孝长叹一声道:“所以当初我不学武,真是再对也没有…”
说笑声中,曹文远却道:“说得也是,你虽有术法,但论到身子打熬,就连一般军将也还不如,所以,奉孝,这一次…义父为何非要坚持让你来呢?”
听到这个问题,曹奉孝的笑容也收敛起来,默默的出了一会神,方道:“义父…应该是听到了一些什么吧?”
两人一时均无语,曹仲康却闷声道:“无支祁,到底,是什么?”
曹奉孝耸耸肩,道:“这个,我知道的,你们也都知道啊,无支祁是个大妖怪,能够控水,在上古时代曾经大兴水患,后来被圣王所诛…这些个故事,咱们还是娃娃时便听过多少遍啦,可这不过是个神话,谁会信真有过这样的事情,再说就算是真的,也死过好几千年了,有什么好调查的,能有什么油水…嗯?!”
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一僵,说话也为之哽住,曹文远曹仲康都是一怔,却见曹奉孝手指前方,喜道:“好哇,我到底看见卖瓜的了,这鬼地方,走一上上午才遇到一家…”说着已催马快行,两人一时为之气结,也只好跟着。
浑不知,曹奉孝赶在前头的真正理由。
背对两人,他才能有时间掩饰掉自己脸上的错愕和汗珠,却仍不能解开心中的惊讶和迷惑。
(无支祁…当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当说到调查它能有什么油水的时候…为什么我却会几乎冲口喊出”神域“这两个字来!?)
那瓜摊不大,有两个人在,似因生意不好,都懒懒的,一个还硬撑着坐在摊前,头一点一点的,似睡非睡,另一个早躲到树荫下在鼾声如雷。所幸瓜倒甜的很,皮薄瓤沙。曹奉孝虽然第一个喊着要吃瓜,吃的却是最少,只破开一个小瓜,将瓜心吃了便轻轻放下,一边曹仲康早唿噜下去了第四个瓜—都吃到瓜皮泛青,曹奉孝不觉摇头,叹道:“牛吃牡丹,可惜了…”曹仲康只是闷头吃瓜,也不理他。
曹文远只是笑,一边将钱付了,那瓜老板一边道谢,一边将钱收了入怀,又拿眼去觑三人马匹,道:“三位大爷不带些路上吃么…”曹文远摆摆手,三人上马,转眼已去的远了。
三骑去远,那瓜老板却仍然立在路边,一动不动的盯着远扬的路尘,出着意义不明的低低笑声。
“先买丫头的鸡蛋,又买本帅的西瓜,小子,咱们也算有缘呐…”
几乎和三人的离去同时,那在树下熟睡的人也醒来,步至老板的身后,比曹仲康更为高大的十尺巨躯,此刻正散着无比迫人的熊熊气势。
“曹家的三个小兔崽子…大圣你为何要阻我去杀他们了?”
背着手,那老板只是冷冷的摇着头,完全不受身后气势的影响。
“雄狮搏兔,那有什么意思…而且,玄武兄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今次来到瓜都,一定会有机会亲手轰杀一些更有份量的人物。”
听到这几乎算是“承诺”的说话,玄武脸色丝毫不动。
“那便很好,但,大圣,你又能否告诉我,从七日前来到这里,却一直只是在南北两道上轮流卖瓜…这,是为何?”
今次的回答就更为简单。
“等。”
玄武皱眉道:“还要等…堂堂的混天大圣,若果没有得到‘军师’的认可,就连一座城也不肯进么?”
全无怫色,孙无法笑道:“或者罢,总之我是一定要等的…”忽又道:“玄武兄弟,你难道就不好奇,我刚才答应你的‘更有份量的人物’,到底是谁?”
玄武闷声道:“是谁?”声音看似不经意,却已透出一丝好奇。
孙无法嘿嘿一笑道:“也就是今次居中主持的人,是一个比我们更早进入瓜都的人…”
“帝象先这个名字,你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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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就算在瓜都最繁荣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被认真的开过,尤其是在进山数里之后,便几乎都是几百年的大树,粗达数抱,高十余丈,将天空遮去十九,只从枝叶交错的空隙中漏下些破碎不堪的光影来,投落在地面上。
地面上几乎见不着土壤,只有厚厚的败叶,经年累月的积起,一层又一层,踩上去软软的,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弹性。
路很不好走,完全见不着人迹,但那肩着一支若长棍状白布包袱的年轻人,却耐心而坚定的向前走着,时不时还自怀中掏出司南来校定一下方位,很明显,是有的而往。
微弱的阳光自林间透下,照在他的脸上,因为光度的不足而显着阴晴不定,但若是看在宜禾百姓的眼中,却都会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曾经从天而降,保护了他们免受项人荼毒的赵非涯,赵将军。
(呼…已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是完全没有痕迹,怪不得,这么多年都可以没有任何消息…)
尚不知道孙无法和玄武这两个煞星已经来到瓜都城外,帝象先此刻脑子里完全没有考虑到其它的事情,只是专心于搜寻今次的目标。
(不过,老头子也真是的,已经躲藏了三四百年,现在他们不过是一群懦弱的缩头乌龟,当初他们全盛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做掉,现在更不足惧。难道是没有了力量之后,连勇气和判断力也无存了吗…)
怀着这种堪称“大不敬”的想法,帝象先用力的自一片极密的林木中挤过,又用司南校定了一次方位,向着西南方位继续前进。
再走了约里来路,已进入林地三个时辰左右,补充过第二次食水之后,帝象先终于看到希望:或者眼前的林木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一样,但看在最细心和敏锐的眼睛当中,就能够看出不同,能够看出被淹没在林海当中的那一点点“人为”的痕迹。
(虽然七成以上是野树,但,余下三成左右的树木却明显有着被人为安排过的痕迹,嘿…)
单用目力也能看出那些有“人力”痕迹的树木显着特别粗壮,帝象先仍求谨慎,又任意拣了三四颗树刺透检查,当确认了这些树木全都有着四百年以上历史的时候,帝象先便知道,自己终于已将目标接近。
(倒都是些名贵树木,想要移来栽活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吧?这些个家伙,好容易赢下天下最大的赌局,却先来忙这些无聊的事情,所以说,废柴始终也是废柴,他妈的“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其实就应该用在这些家伙身上才对…)
冷蔑的想着,帝象先深深呼吸,脸上微微泛出金光,一闪而没。随即,他将肩上包袱卸下—却不解开白布—两手执着,平平指向前方,忽地一声闷吼,双肩一振,已将包袱刺在面前大树上,蹭蹭两下,已借力翻至树顶,适才在林中树密无风,现下登至高处,立觉山风鼓荡,极是爽快。极目四眺时,但见浓荫若海,沿山势上下起伏,又见西方天宇上云层密布,一轮红日半浮半沉,阳光也不怎么刺眼—居然已是申酉之交了。帝象先也不在意景色,只是眯着眼向西南方向打量,果然在树丛掩映当中依稀觑见些红墙模样。
因为不知道会找寻多久,又不能够让这一次的事情被同来瓜都的“臣下”们知道,帝象先一直小心的节省力量,宁可用较慢的速度在林中穿行,但,此刻,当目标已近在眼前时,他便不再顾忌,将一身力量尽数施展,在林稍上飞掠向那红墙方向。所奇怪的是,在他的一起一落间,竟然有浅浅的冰蓝光芒闪烁。
(当初的一点交流,果然对提纵身法大有裨益,却不知,我的运功心法又是否会有助于她了?)
当想到自己身为帝子却能够修习这由太平道重将自创的轻功时,帝象先的嘴角便会不由流出得意的笑。虽有高贵身份,他却一向都止凭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便能够予取予求,这样子的他,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在“认真”对待一件事的情况下遭到失败。
(虽然对不起云兄弟,不过,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一定要成为母仪整个大夏的皇后,嘿…)
奔行约一盏茶时候,树林终于开始略显稀疏,止住身形,帝象先自林稍翻身落下,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脚下所踩的依旧是松软的腐植质,但当帝象先用力踏足,激起卷振地面的狂风时,就显出了下面的“真相”:那,竟然是由宽长条石按序铺成的道路。
背着手,缓缓前行,很快的,路的两边更有巨大的石像出现,都有两人来高,上面积满了灰和枯叶,只能依稀瞧出本来的形状,有翁仲,也有石马和石象,更有持剑的武士,皆两两成对,夹守在道路的两侧。
无视石像,帝象先继续前行,直又走了数百步,方在一座小山前停下。
那是一座形状非常奇怪的小山,从上都下都透着“不自然”,怎么看都象是后来堆出的东西,而且,山前还有一堵厚重的红墙,正是刚才帝象先所看到的。
盯着红墙,以及墙中乌黑的大门,帝象先的眼中,竟也闪出了一些奇怪的光芒。
(王霸雄图,手拥四海,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土馒头吗?)
片刻感伤,却立刻就被抛开,对还如此年轻,还有着如此之多欲望的男人来说,纵然为了一些理由认真诵读,却并不能真正的理解到什么是“不敢为天下先”的退让。微一甩头,帝象先将肩上包袱取下,戳在地上,探手入怀。
(…孝陵卫,沉睡了四百多年的你,便为我帝象先打开大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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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帝象先正在那什么“孝陵卫”的大门外伫立时,瓜都城中的某处酒肆里,十来名频频举杯的汉子,正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
“将军去了快他娘一天了,也他妈没个动静,咱们是不是出去走走?”
“操,你担心个球担心,将军会有个蛋事啊?当初球攮的项人有十几倍都没怕过,一个屌大的瓜都,将军横着走路也没他娘好怕的!”
粗俗之极的语言,却能够显示出他们的忠诚,看仔细些,这里面便有着当初曾经宜禾出现过的军官和原属黑水军的旧人,在这间隔音效果极好的雅座里面,他们再无忌惮,边大口喝酒,边肆意说笑。
纵然粗鲁,出身军旅的这些汉子却不是粗心之辈,在喝酒之前已将左右隔间都包下来,也有专门负责望风的同僚来保证周围的安全,所以,当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声音突然响起时,他们便同时怔住。
“…什么大的瓜都吗?各位将军的口气真是好大…”
冷冰冰的声音,之中居然更有高贵自用的意味,在说到那污秽之字时更轻轻换过,这样子的口气,对这些出身行伍的汉子来说并非次遇到:一直追随帝象先,他们有过很多机会出席那些高贵华丽的场合,也曾不止一次的被这样的声音轻蔑,决不会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操!”
“什么玩艺!”
一拥而起,沿着声音的方向冲向门口,却在拉开后现没有任何敌人,有的,只是曾经的同僚,一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死人,正用一个拼了命的姿势,抱在门外的柱子上。
“各位的速度倒也很快,看来有一点点力量,这样就好…”
依旧是那冷冷的声音,这一次是在背后响起,当众人回头时,便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着件银白色的披风,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桌边。
“嘶…”
看到同伴的尸体,反而冷静下来,为的军官挥一挥手,示意各人散开,一边已把腰里短刀拔出,森然道:“阁下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人也不理他,只是伸出根手指在酒坛中蘸蘸,放进嘴里咂一下,油然道:“果然是粗劣之极,真是很好…”听到众人都是一愕,他又续道:“这才配得上你们这些粗劣之极的人物…”不觉都是大怒。又见那人将手背到后面,道:“一齐上罢。”
带头军官见他如此,反而不敢轻动,强忍着气,道:“阁下到底…”那人忽地截断,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那军官闻言正惊愕时,那人又道:“你们动作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在他前头上路…”
似是怕这些人还不明白,顿一顿,他淡淡道:“…黄泉路。”
“操!”
再不能忍耐,带头军官大吼一声,猛一挥手,那些汉子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吼,一起涌上,却不是鲁莽前冲:这些人都是下级军官,深知分进合击之理,又并肩已久,转眼已站成个阵势,将那人围在中间。
“哼…”
轻轻哧出一声,那人全不出击,只是向上信手一挥,哗啦啦一声,已将屋顶击出一个大洞,碎瓦块泥乱坠,却不知怎地,一接近他,便自滑开了。
抬望天,那人叹道:“天道循环,恰如棋道,逢危则弃,自弱求和,若不能明形势,不能知进退,便不配坐在棋盘前面,只配…”
说话间,众人已扑近,刀光霍霍,连作一片,那人却恍若不觉,依旧一脸怅然,声音徐缓。
“…只配,做个棋子了…”
说话声中,刀光忽地散乱,又听惨呼声响:那人明明未动,围攻者中却不知怎地,居然两人自相斫杀,一齐倒在地上。
众人一惊,同时停住动作,那人却叹道:“来。”说着左手微微一扬,只听一声闷哼,又有一人软软倒下,额中不知怎地多了一个小洞,泊泊流出些红白混杂之物。看到众人目眦欲裂,吼一声,又一齐扑上。
争奈两造实力相差太远,便有偕死之志,却根本碰不到那人身上,若攻时,便总是莫明其妙的自相残杀,若不攻,那人只一扬手,便必有一人应声倒下。
再战一时,眼看只有四人还在撑持,那带头军官将牙一咬,忽地叱道:“留一个是一个,快走!”说着竟连刀也弃掉,双手箕张,猛扑而上!
却扑了个空,通一声摔到地上,听那声音悠然道:“死…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说话声中,只听得通通几声,那军官不消看也知道最后三名同伴已然倒下。
他虽勇猛,此刻心志却也快要崩溃,嘶声道:“你…你是妖怪么…”那人呵呵笑道:“无礼。”
又道:“世事如棋,唯有人可以对奕,有人只配入局,尔等皆为棋子,入我局中,自然一切随我主张…你见过有能自己走动的棋子么…你?”
那军官已听不见了,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已用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虽然粗鄙,倒也有些血性…”
说着似唁词一样的话,那人抬起头来,觑向上面的天空。
“六道轮回中若有知觉,下辈子争取做个下棋的人罢…”
…是时,已近黄昏。开始显着昏暗的屋里,尸横遍地,血水乱流,只有这高洁的象是不沾凡尘的白衣人一个孤独的站在屋子中央,抬着头,看着天空。
有人慢慢踱进来,却是那“子范”,小心的绕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水,他走到离白衣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道:“杀的很干净。”
那人冷冷道:“我们‘六朝金粉’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子范微微点头,却道:“但是,这儿本是交给解家哥儿处理的…”不等说完,那人已截道:“他两个…杀一个飞头蛮就差点惹上子路,让他们处理这么多人,你不怕把这儿的满城风雨都给惹出来?”
子范浅浅一笑,却道:“但是,你在这里,那边的正主儿…”
那人一哂道:“一个二世祖也配我们六朝金粉一齐出动么?”顿一顿,道:“‘车’、‘马’、‘炮’三个都去了,算他能有几条命在?”抬头看看天色,道:“此刻,应该已经完事了。”
子范淡淡道:“哦…”便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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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陵卫外,帝象先探手入怀的动作蓦地凝住。
瞳孔微微收缩,他忽地一声怒吼,闪电般旋身,一边早将戳在旁边地上的包袱拎起,挡向身后。
“碰!”
时间上恰到好处,巨大的震鸣声中,两道暗器被一齐震碎,那包袱也片片飞裂,露出里面的兵器:正是列于御天神兵当中,本命元灵为“女土蝠”的“断槊横江”。
虽然挡下暗器,帝象先却不好过,被震得双臂酸麻,心下暗骇。看地上时,满是“暗器”的碎片,散作好大的两堆,从形状来看,这所谓的暗器竟然是两把足有一臂来长的石剑,更令他觉得隐隐有些眼熟。
举目望去,石剑飞来的方向只有幽深的林道,暂时看不见敌人。但,若果说这两把如此沉重的石剑是从看不清楚的黑暗当中被掷过来的话…
夕阳渐落,天要黑了。
“轰,轰”
巨大若闷雷的声音低沉的响着,将石剑掷出的人物终于出现,是两名身高皆有丈五左右的巨人,摇晃着身子,正慢慢的接近过来。
(嘿,这是…)
看清楚些,这所谓的巨人赫然竟是刚才静立道左的高大石像,此刻手中石剑掷出,一个空着手,另一个则执了一条石手臂,想是从那座倒霉的石像上折下来的。石像上积满灰尘,每走一步,便有大团的灰尘被震起,在石像周围形成浅浅的烟雾。西方残照斜掠,那软弱无力的光线已难以将雾笼完全穿透,不能照亮石像,反将之涂抹的明暗不定,泛出微微的黄色。
(有趣的家伙,这一次的旅行总算开始有一点乐趣了…)
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横执长槊,帝象先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紧紧的盯着两座巨像的移动。
(这种程度的“役偶”之法,在“天地术”上的修为一定很精深了,不过,土系的术者遇上我,嘿…)
当石像移动到十五步外时,帝象先目光忽然闪烁,之后,随着一阵长笑,他竟放弃掉静守待变的战术,主动迎上。
先前石像移动极慢,但帝象先一动,两座石像的速度却也蓦地加快,更居然还知道合力对敌,那空手的双臂交叉,硬来挡格横江,另一个则是猛力将手中断臂挥动,去抽击帝象先的腰部。
(果然,刚才只是假象,真正对敌的时候,这两个家伙的速度并不慢…)
判断正确,却似乎无改战局:与空手石像硬搦一下之后,帝象先快速将横江荡回,刚刚好挡住持臂石像的扫击,却吃不住那股大力,长槊一弯一挺,被震的向后急退。
行机一失,两石像更不饶人,大步冲上,不料帝象先急退当中却忽地怪吼一声,双臂力,将长槊硬生生刺进地下,顿时将一块大石如薄纸般撕裂,却到底借这一下将退势止住,跟着更不容石像近身,便将横江当做长棍般,一撑一跃,跳起数丈之高,自两像头上轻轻跃过,两座石像虽欲回身,但冲得太快,身子又实在太重,不唯止不住脚,更险些自相碰撞,摔在地上。
争取到这一线机会,帝象先精神大振,双目微微收缩,忽地舌灿春雷,斥道:“滚出来!”说着横江急搠,竟将一颗数抱粗的大树生生刺碎!
碎木激飞,落叶飘扬,当中竟有人影出现,一边将帝象先的刺击卸开,一边低声笑道:“好眼力,不错,不错…”帝象先已收槊退开,冷冷盯着,道:“装神弄鬼的家伙…你是谁?”
此时叶雾渐沉,那人终于现出身来,是一名约五十来岁的秃顶老者,六尺来高,穿件对襟大褂,肚子大的紧,把褂子撑的似要炸开一样,白眉白须,看上去倒也仙风,只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眨眨的,凶光四射,极显着阴毒样子,颇为破相。
这人两手都缩在袖子里,见帝象先问他,呵呵一笑,将手拱一拱--仍是藏在袖中--道:“小老儿辌辒车,赵将军好。”
帝象先目光微闪,道:“辌辒车?那不是灵车么…”忽觉眼前一花,知道不妙时,忙出槊,已是迟了,止刺着一截断木,又听那辌辒车阴碜碜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道:“正是,便请赵将军上路罢…”便闻地动树摧,那两座石像已又掩杀过来。
“好家伙…”
声调平平,动作却是快极,当两个大如米臼的拳头把地面砸的稀烂时,帝象先已先一步高高跃起,任下面的破坏力尽情泄。
“力气再大也好,打不着人的话就没用…”
嘲弄一句的同时,帝象先双臂上有淡淡金光泛出,与手中断江流融一处。
“在天地术上有这样的修为算是不易,不过,以土石之术来对付我,该你倒霉…”
用力舞动断江,立有巨大的蝠形从槊上飞出,一分为二,投向两座石像,蝠形虽然若有若无,却有奇效,甫一化入,两座石像的速度立刻慢下,动作也显僵硬起来。
“下面,就是你了!”
见到手中土宿神兵“断槊横江”果然能将两座石像克制,帝象先信心大振,手上一振,挽出斗大个花来,直扑向一丛矮树,果听得辌辒车的声音怒道:“你…”早被自藏身之处逼出。
帝象先将他迫入死角,驻槊于地,冷冷道:“谁主使你的?”
辌辒车眼光连连闪动,终于叹道:“好本事,小老儿真是大意,竟被逼到这般狼狈…”忽有急风响起,听一个极为生硬的声音道:“早说你多余!”
虽遭暗算,却无惊意,帝象先其实早察觉到尚有敌人潜伏,只是时不能锁定,他原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竟决计反客为主,打定一个主意:“我先把这胖子败下,不怕你不出来。”更还有着各个击破的意思在里面。
一闻风声,他已反手出槊,孰料那阵劲风快的异乎寻常,他这一槊守候已久,却捅了个空,方一怔,已是身子剧震,被来敌“嗵嗵”两脚,踢在背上。
(…好强!)
心知自己已是轻敌,帝象先更不敢大意,借那两脚之力向前疾扑,一边急将断江旋动,守住身后,尚喜那辌辒车法术被破后似再没什么能为,见他冲前,立刻向一边滚扑避让,倒没阻到什么。
听背后风声骤止,知那人尚没有穷追烂打的意思,帝象先打个滚翻身立起,徐徐转身,横着槊道:“谁?”,见辌辒车身侧已是多了一人。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拳师打扮,赤着双臂,着条犊鼻,帝象先见他肩上胸上都极瘦削,唯两腿上肌肉虬张,好生壮观,再打量时,却有些愕然。
那人眼眶中一片惨白,却无眼珠,竟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怎会有这样的速度和腿法…)
那人忽地皱皱眉,道:“你在看我?”帝象先一怔,道:“对。”见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怒气,忽地重重一踏,地为之裂的同时,竟已不见身影。
他方一踏地,帝象先早将横江挥动,端得是密不透风,果听得嗵碰之声连绵不断,竟分不出断续,作了长长的一声。却总是看不清他在那里,只能依稀瞧见一条灰影在帝象先前后纵来横去。
帝象先连接数十击,心中默度,忽地叱道:“着!”猛地尽收守势,漫天槊影凝作一点,向空急戮,却到底慢了一步,只是刺下一块衣角,见那瞎子早又掠回辌辒车身侧,背着手,额上连滴汗珠也无,就似从来没动过一样。
(就这一会儿,他总计出了七十九腿,先后攻了我前后十一处方位,这份子腿法,真是了得…)
一面思量,帝象先一边冷笑道:“暗算之辈毕竟只是暗算之辈,前一个还敢通个姓名,嘿…”果听那人冷冷道:“老子是忪惺马!”
以激将之法邀出对方姓名,帝象先却丝毫不敢大意:先前辌辒车以石像进击,自己一来仗着横江,二来也有信心随时遁走,但现下又添一人,轻功竟然还在自己之上,虽不知长力如何,但毕竟不敢轻动,一面肚里十分纳罕:“来瓜都之前怎地从没听说这两个家伙?”
又见那边另有两座石像喀喀乱响,自行从底座上迈下,他对这倒不大在乎,心中只管盘算道:“单石兵没什么,但那瞎子动作太快,若不小心被他逼住在石兵左近,那便不大妙…”只想寻个法子要怎样把对手分割开来,忽然想到:“石兵沉重,我不妨将那瞎子引到林稍上面交手…”心意方定,见忪惺马已又扑将过来,更不迟疑,轻啸一声,冲天而起,径投林稍而去。
却谁想,刚刚跃起,忽闻“轰”的一声闷响,竟有数道火球自林中另一处连环射出,皆奔着帝象先要害而来,他实未想到林中尚有第三个敌人,一惊之下,方挥槊将火球击散--觉火力极怪,竟透着丝丝寒意,倒更象是冰球一般--正不明就里时,听“蹭”一声轻响,忪惺马已破林而出,跃到比他更高的地方,一个翻身,重重踏下!
原虽打算将对手引到林上交手,却被凭空杀出的几记暗算打乱阵脚,帝象先虽勉力一格,却到底只接下一半,被忪惺马重重踩在肩上,早被硬生生踢回林中。
(第三个家伙是谁!)
落回地上同时,帝象先已将断江横开守住门户,同时四下打量,只昐能先搞清“第三人”是何情况,果见着一个瘦瘦高高的黑衣人缓缓踱出,肩上扛了个东西,黑糊糊的,圆筒形状,还绘着些古古怪怪的符文和图形。
(这个形状,还有刚才冰火合一的感觉,难道,会是传说中“三清十宝”里面的那件…,但,这样的话…)
见帝象先看向自己,那人嘴角扯动一下,算是笑了笑,道:“祲风炮!”
---太平记第十三卷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