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
兴庆城内内外外,皆是一片沮丧气象。只因,一个多月前出动去阻止项人主力的黑水大军已经在夜间败回,败状之惨:甚至连六军之,当朝夏官大司马,黑水完颜家之主,完颜千军也要身负重伤,连自己行走都不能够。
唯一还值得高兴的事,是项人也没有讨到好处:在那场惨烈之极的战斗中,黑水军固然损失甚重,项人却也没有讨到好处,从他们撤走的样子来看,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可能卷土重来,可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有超过三千名士兵永远倒在了战场上,重伤的数量也与这大致相当,对几乎全城都是黑水一族的兴庆来说,就意味着至少有几千个家庭要在今天哭泣着品味悲伤。
当然,不是每一个有亲人倒下或重伤的家庭都陷入到悲伤里面,比如说…此刻兴庆城中的“第一家庭”。
“竟然重伤到连坐马车进城都不能够…真得吗?”
眼中闪动着渴望的光芒,完颜改之在室内快速的走来走去,双手一直在无意思的捏动着,出喀喀的响声。
“我倒觉得,他更大可能是不敢进城,不敢,到‘咱们’的地头上来。”
慢慢的摸着下巴,静静坐在窗侧的鬼谷伏龙与完颜改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眉头都蹙的紧紧的。
“那么,你怎么看?”
面对完颜改之的问题,鬼谷伏龙面如止水,静静的道:“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什么时候和怎么去…还要等到浦鲜万奴和窟哥把消息传回来后再说。”
完颜改之哼了一声,道:“便等着罢。”又道:“…那边的事,你怎么办?”
鬼谷伏龙道:“那边的事,我传过话去说,悉听尊便。”
完颜改之挑挑眉头,道:“你真得不打算介入?”
鬼谷伏龙微笑道:“何必介入?”
“越斗,他们就越弱,越弱,他们就摆脱不了咱们…这个样子,岂不本来就是咱们的打算?”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脚步声响,至门前止住,也不打话,将一个托盘送入,即转身急去,鬼谷伏龙将盘中东西取起—乃是一块甲衣—端详一下,微笑道:“正是先前的约定。”说笑声中,眼里已有异光闪烁。
“那么说…”眼中同样闪耀起古怪的光彩,完颜改之道:“是时候了?”
缓缓起身,鬼谷伏龙颔道:“是。”
“咱们也是时候,去拜见一下大司马了…”
几乎与完颜改之和鬼谷伏龙离开府邸同时,在离兴庆有百多里路外的荒山上,面色沉静的道者将双掌合上,轻轻捻碎了刚刚收到的讯息。
“可以了。”
“那么,真人,我们走吧。”
完全看不到表情,萧闻霜重又恢复了她过往陪伺在张南巾身侧时的装扮:深邃的黑袍罩住全身,脸上则是瞠目长髯的木制面具。
“已经半年不见,也该去看望一下巨门他们了…”
作为完颜家的本堡,兴庆城中当然也是名震天下的黑水军主力驻扎的地方,但,同时,作为整个金州的中心城市,兴庆城中的每块土地又都有着巨大的价值,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驻军的地方就开始慢慢外移,直到今天,除去驻扎于完颜家附近的几队人马外,几乎所有的部队都驻扎在了离城区约三十到五十里的区域内,并依水源地势分作总计是十一处军营,大者可屯数万军马,小者也有一万之营,但平日里,除却铁浮图军所驻的三处营地外,早已各治一地就粮的黑水八部众们名下的军营基本上都是空着的。
完颜千军一众败退而回,便驻扎在其中一处营地内。
“那块地方本来就是窟哥一族的军营,虽然他们早已东移另镇,可这地方到底还在他们名下,这些年来也没有另外整治,营房规模大致如旧,而且,窟哥怎么说也还是名义上的地主,一应布置他当然义不容辞…”
与完颜改之并辔而行,鬼谷伏龙低声介绍着前方目标的一应细节,并下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大司马所起居的地方,应该在整个营地的后部,离兵营很远,如果动静不是太大的话,相信没有人会注意到。”
如终也带着可掬的笑容,语气平平淡淡,鬼谷伏龙就似在述说什么最普通不过的寒喧一样,只有他眼中时一闪动的寒芒,才透露出一些不一样的信息。
说话间,前方遥见旗帜飘摇,有几骑人马奔驰过来,却是已近营地了。
微微的挺直了身子,完颜改之面无表情,挥手道:“前边带路罢。”那几人齐一躬身,便拨回马头,引两人一路迤逦,转入营中,便又有人打马迎上,拱手道:“二爷。”又道:“大军师。”完颜改之略一颔,鬼谷伏龙已道:“浦鲜万奴将军辛苦了,大司马无恙吧?”那人一摆手,令先前那几名引路军士去了,方恭声道:“军师客气了。”顿一顿,又道:“大司马身子有些沉重,不能来迎二爷,请二爷移步到后边罢。”
完颜改之哦了一声,神色甚不在意,便提马向前,浦鲜万奴忙赶在前面带路,却听鬼谷伏龙漫不经心问道:“前些日子那个刺客还没有下落,大司马现在身上有伤,一要小心防备,现在营中拱卫如何?”便又道:“窟哥也在后面随着哪,拓跋和纳兰两位也都有伤,在各自营中歇息,二爷一会儿不妨也去看望一下…”,顿一顿,又道:“耶律精神还好,此刻正在巡察两边的营地,一时怕是不能过来见二爷。”走一会,又道:“这地方现在前营是我们浦鲜万奴一姓的守着,两边是耶律家和纳兰家的人,大司马所居的内营当中全是窟哥的亲信,可靠的很,二爷和大军师不必担心。”说着,嘴边却忽然扯出一道甚为残忍的笑容来。
此刻三人正行于两道帐篷当中,周遭更无他人,鬼谷伏龙将笑容看在眼中,冷冷一笑,道:“那便好。”
又道:“其它都是小节,只要将大司马安顿‘妥当’了,便好。”他说话声音不大,浦鲜万奴却是身上一颤,忙又道:“知道的。”
他两人一问一答,完颜改之皆听在耳中,却恍若不闻,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只是默默执缰,转眼已来至一处大帐蓬外—果然戒备非常,周遭不下百十名精壮汉子,一个个钢刀在手,神色警惕,端得凶气逼人,但各人脸上,却又都透着些迷茫沮丧之色。
早有一名巨汉迎上,一拱手,道:“二爷。”便向里面扬声道:“大司马,二爷和大军师来了。”
就听里面隐隐有传话之声,随就听到里面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便有人恭声道:“大司马有话,请二爷和军师进来。”完颜改之更不稍耽,自将手一掀帘子,径自进去,鬼谷伏龙却驻足不前,直待黑水窟哥沉着脸向周围守卫道:“二爷与大司马有事商议,统统给我向外十步,那个敢偷听,老子拧断他脖子!”方微微一笑,跟在完颜改之身后进去了。
黑水窟哥与黑水浦鲜万奴对视一眼,随在两人身后,也入帐去了。
百多里外,巨门将手上的书信轻轻放下,默默想了一时,才道:“真人,玉清真人他们已至三十里外,就快要来了。”
阴影中,正自打坐,却怎看都似缩成了一团的太清真人连眼也不睁,只是含含糊糊的道:“哦…来了么?那可得准备好迎接的事…”说着声音渐小,居然似是睡着了。
巨门嘿嘿一笑,起身至地下,踱了几步,忽然大声道:“来人,准备迎宾!”
那帐蓬倒也真大,四人转转绕绕,直过了四五重帘子—方明白适才为何听里面声音如此含糊—方见着完颜千军,正斜斜的倚在一张胡床上,脸色苍白,全不类平日,身前雾气缭绕,乃是一只药锅,正被煮煮的咕咕冒泡,一名药童蹲在边上,头也不抬,只是伺弄药锅。边上还有一名侍从,垂着手,恭立在完颜千军身后。
帐中另有四人,皆肩宽身壮,脸如铁铸,腰间都挂着无鞘的阔口大刀,似柱子般矗立在两侧,见四人进来只微一躬身,也没旁的礼节。
黑水窟哥与黑水浦鲜万奴随两人进帐后便即止步,伺立帐门两边,完颜改之与鬼谷伏龙前行数步,见完颜千军轻轻举手,道:“坐罢。”方依言坐下。
咳嗽两声,完颜千军苦笑道:“这一次,真是吃大亏了,可惜没听先生良言…”却是对着鬼谷伏龙说的,鬼谷伏龙尚未回答,完颜改之已先伏身道:“改之守护后方粮道不利,方有此挫,请大哥治罪。”
完颜千军抚胸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话,项人凶顽如此,谁能想到…”说着却话风一转,又道:“…但他们孤军南越,又如此熟知宜禾守备,此中必有内应…这内应的事情,可有线索?”
完颜改之心中一阵狂跳,强掌住了,伏身道:“这件事情军师亦有所疑,改之已调查出些些线索…”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卷宗来,道:“请大哥过目。”身后的黑水浦鲜万奴早迈步上来,将之接在手中,看看完颜千军,见他点头,便躬身向前。
完颜改之的呼吸,却已几乎完全凝住。
已规划过无数次的图谋,终于近在眼前,饶是完颜改之凶顽胆大,也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忠于完颜千军的老将们都已调开,窟哥和浦鲜万奴皆是由自己提拔,已多次示忠,包括帐中四人在内,戍守这里的全是窟哥一姓的心腹子弟,面前的旧主已经重伤在身…
而更重要的是,正拿在黑水浦鲜万奴手中的卷宗里面,暗藏了一卷虽然比头还细,却比铁锁还要结实的乌金丝,一卷能够无比轻松的把一个成年男子喉头勒断的乌金丝。
当完颜千军欠身取信时,黑水浦鲜万奴便会以无比熟练的动作将卷宗撕裂,抖出其中的乌金丝,将他勒杀,而就算这已老病的猛虎仍有足够力量反击,一直虎视耽耽的完颜改之和黑水窟哥也不会给他更多机会。
这过程中,或者不可避免会出现一些声音,但当帐外都是窟哥一姓的子弟时,当黑水窟哥已特意叮咛他们不可干扰到帐内的“议事”时,便不会引多余的变数。
(嘿…)
心中低低的狞笑着,完颜改之只觉五脏六腑皆极饥渴,虽知此时万不能有任何异样,却仍然忍不住,要抬眼看一看坐上的完颜千军。
(嘿…)
三两步功夫,黑水浦鲜万奴已捧着那卷宗走到完颜千军身前,眼看便要走到完颜千军身前,完颜千军忽剧烈咳嗽数声,整个脸都皱到了一处,神色极为痛苦,勉强举手道:“算…算了,还是你读给我听听吧…”黑水浦鲜万奴猛的一怔—几乎便要去看鬼谷伏龙的眼色,却强掌住了,答应一声,就转回身来,捧着卷宗走向完颜改之。
看着黑水浦鲜万奴一步步走近,完颜改之心中甚感失望,却又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要他读,倒没有问题,鬼谷伏龙心细如,早预想诸多变数,卷宗里面确有些相关之事,可,在渴望的最高潮时嘎然而止,却使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松驰感,一直绷紧如弦的心情,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些些混乱。
(老家伙,倒是运气的…)
这样想的时候,黑水浦鲜万奴已走到完颜改之身前,低声道:“二爷。”完颜改之漫不经心答应一声,便伸手去接,却猛然一惊,身子蓦地绷紧!
而,在他可以有更多反应之前,黑水浦鲜万奴已如闪电一样的将卷宗撕裂,飞舞的纸片中,有乌光闪烁,径直绞向他的颈上!
“呔!”
生死关头,完颜改之终于展现出之前连面对英正时也没有使用的力量!
低头屈身,虽然仍不能躲开乌金丝的一勒,却成功的将喉头换成了额头,那乌金丝竟是利如快刀,只一下,已在他额上勒出深深一道血槽,赤红喷溅!
“滚!”
再吼一声,双手上翻,完颜改之将黑水浦鲜万奴的双腕擒住,力一拧,只听的骨碎之声连环响起,黑水浦鲜万奴脸色立时变的惨白,却呼不出声!
因为,只比双手的动作稍慢,完颜改之已然屈腰弹起,两腿连环蹴出,一取喉头,一取心口,黑水浦鲜万奴一声惨呼未过喉间已教生生踢断,偌大的身子被踢得倒飞而出,直撞向完颜千军!
却有风声大作。
似挟风雷,巨大的铁锏直砸而下,硬生生劈在完颜改之右肩上,砸得他身子向下一沉,居然生生栽在地上,将先前所置几椅都撞的稀里哗啦,他仍未放弃,只一摔,早倒弹起来,两腿向后急踹,将身后偷袭之人逼退—他已知道乃是黑水窟哥。
刚抬头,却已有一只修长的手掌当头拍落,手上竟然有淡淡白光闪烁,又杂有七色华彩,也不知怎地,就将完颜改之体内真气运行干扰,一口气竟然转不过来,哗的一声又摔回地上,再待起身时,两刀一锏,已然同时压在头上。
“嘶…”
咬牙切齿,完颜改之盯着那刚刚将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轻轻卸下,又把自己压制的药童垂退后,仍然挡在完颜千军身前,也看见另一边,鬼谷伏龙已被另外两名护卫反剪双肩,压在桌上。
也看到,完颜千军的脸上竟突然再没有了任何疲病之态,尽显阴骛,缓缓的,背着手,自胡床上站了起来。
一时间,除却药锅中泊泊而响的翻滚外,帐内再没了别的声响,静,静的连血正完颜改之的额上涌出、流下,将他的眼鼻糊住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先打破这寂静的,还是鬼谷伏龙。
“大司马。”
转瞬之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然倒换,鬼谷伏龙却还能保有他的冷静,尽管半边脸都被紧紧按在桌子上,他仍是含混不清的向完颜千军问侯。
“哼。”
鼻子里嗤了一声,完颜千军举举手,道:“将先生松开些。”那两名护卫依言将手抬高了些,鬼谷伏龙笑一笑,道:“谢大司马。”却不再理他,便盯着那药童,端详一下,忽然笑道:“白莲净土八伯道,慈悲华严五公达…阁下是那一位?”那药童注目他面上一时,立掌胸前,道:“在下曹伯道。”鬼谷伏龙嘴角扯动一下,道:“居然真是曹太师的人,大司马真不愧为一代枭雄,能屈能伸…”也不理完颜千军面上难看,又向那一直默立不语的侍从道:“曹家智者,数邺城双壁,吾闻奉孝已然断臂,那这位想来就是…”不等他说完,那侍从已冷冷道:“曹仲德。”
鬼谷伏龙默然道:“原来是一步十计的曹六爷到了,却不知,算无遗策的曹九爷来了没有?”
曹仲德面无表情,似充耳不闻一般,并不理他。
双刀交叉压住完颜改之颈子,黑水窟哥退出帐外,转眼回来,手上捧着一支长戟—正是“灭戟凤门”—恭恭敬敬呈上,完颜千军看一眼,微微摆手,教将之插在一边,负着手,自胡床前缓缓踱出几步,看了一眼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脸上犹都是惊恐不信之色—方瞟一眼完颜改之,悠然道:“老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颜改之的眼中,却忽有异光暴绽!
闷哼一声,他猛然向下撞头,将身前几案撞得粉碎,跟着低嚎一声,居然也不理颈后两口雪亮钢刀,就向后硬撞起来!
那两名护卫都是窟哥一姓的宿将,皆位至百夫,手下曾斩过无数性命,虽惊不乱,手上反加了两分力气,沉臂推肘,用力压向完颜改之脑后—却猛一震,居然似斩在什么坚韧厚实之物上面,虽也见血花飞溅,却没能如料将完颜改之级砍下。
只一愣,便见火光大盛!
火光熊熊当中,两名护卫被震得连退数步,插在完颜千军身后的凤门却奇迹般的消失不见,出现在了完颜改之的手中。
颈后新伤血溢,额头的伤痕也因这一挣绽开,披血沥肩,完颜改之就似戴上了一顶热血铸成的头盔,双手横执凤门—那上面竟已有火焰熊熊烧起,连他双手也都浸在火中—眼里尽是狂态,直若不可一世的战神。
“呔!”
再一声吼,他踏步力,双臂抡动凤门向前直搠,径取向完颜千军心口!
此时,太平道总坛外面,巨门正满面春风的立身在所有人之前,向着远来的同道施以欢迎的礼节。
“玉清真人,一路辛苦了。”
两人间距离委实太近,戟风一振,已逼近到完颜千军胸前,曹伯道身法虽快,也已不及,一瞬间,虽然身周高手环卫,帐外部下如云,完颜千军却只能一人面对这已将一切也都押上的画戟。
可他却在笑,凶恶而残忍的笑。
笑着,他举起一只手,扬向画戟。
“凤门,是时候回来啦。”
锋锐的画戟如刺穿纸张一样,轻松的将完颜千军的手掌撕裂,可,完颜千军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痛苦的样子,反而,是正在执戟伤人的完颜改之的脸上,布满了惊惧。
“你?!”
此时,帐中每个人也看得清楚:在穿透了完颜千军的手背之后,凤门就僵在了那里,饶是完颜改之一面怒容,双臂加力,也不能再向前推动半分。
看着他,完颜千军笑的更加残忍了。
“比我估计的更快,你将凤门驯服,比我估计的更快,你把翼火蛇请降…可是,老二,你大概还不知道,被你请降下来的元灵,和文献中的记载是有所区别吧?”
说话声中,凤门更开始不住颤抖,渐渐的熔化缩小,愈显得如活物一般。
“翼火蛇的眉心,多了一点殷红,与流传下来的说法不符…”
用似乎是恍然大悟的声音,鬼谷伏龙喃喃的说着,听到这个回答,完颜千军的笑容愈显狰狞。
“嘿,你原来也注意到了。”
“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低低的,鬼谷伏龙道:“但那反正只是没人能够证实的记载,而在对凤门的运使中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所以…”
“所以,”完颜千军截道:“你们就没有在意,没有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剧烈的颤动着肩头,鬼谷伏龙喘息道:“没有想到,你有可能早已先把翼火蛇请降,没有想到,那一点殷红其实是你用来约束神兵元灵的血咒…”
大笑,完颜千军右手一抖一翻,只听如爆豆般一阵脆响,凤门竟已落入他手中,手背上伤势转眼自愈,甚么也没留下。完颜改之向后重重跌倒,脸色惨淡,嘴角已沁出血来。
“军师毕竟神算,那还要请你再算一算,明明吾已将能将神兵驾御,却还要先封后赠,又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鬼谷伏龙眼中突然出现了讽刺的光芒。
“这一点,相信二爷该有最深的体会。”
“黑水升龙诀的原理与翼火蛇实有冲突,如冰炭同炉,此消方有彼长,二爷这两年来虽然苦心修练,但每从凤门中得到一点好处,自身本来的修为便有一点损伤,增损相抵,依旧无功,嘿…”
此时,完颜改之的面色已是有如死灰,双手都在抖个不停,黑水窟哥看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教那两名护卫依旧上前,双刀交叉,将他压住。
似已对完颜改之完全没了兴趣,完颜千军看着鬼谷伏龙,微笑道:“军师既然什么都算得明白,为何又会出此愚着?”鬼谷伏龙苦笑一声,却向一直默立不语的曹仲德道:“曹六爷,某还有几句话想问。”
曹仲德神色不动,只两眼如冰轮般在鬼谷伏龙脸上滚了一下,道:“请说。”
鬼谷伏龙自失的一笑,喘了几声,道:“我想知道,看穿我暗中布置的,到底是阁下还是大司马?看穿我布置的时候,到底是断粮之前还是之后?”
曹仲德冷冷道:“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这种事情?”
鬼谷伏龙呵呵一笑,道:“大司马果然没看出来。”也不理完颜千军脸色有多难看,只自喃喃道:“那么说来,早在你们出军北上之前,就有防我之心,所以才故意留下骨沙虎那个糊涂蛋来督运粮草…”
一边自语,他的眼睛也渐渐变亮。
“既有防备,便不该真的轻陷险地,便不该真有偌大损伤…嘿,”他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曹仲德,道:“那未说,便连项人那边,也未必真有什么折损罢?”
曹仲德微微颔,却道:“不知阁下与河套金族之间到底有何协议,但我可以向阁下保证,除非金族有办法独力消除掉大漠沙族和阴山月氏族的怒火,不然的话…””
鬼谷伏龙嘿嘿笑了几声,又道:“即有怀疑,一切自然易解,大司马原为黑水共主,要重新收服两位也很简单,只是…”看一看黑水浦鲜万奴的尸体,他油然道:“他们大约想不到就算贪生怕死,最后到底还是难免一死罢?”
曹仲德完颜千军皆若不闻时,黑水窟哥却是脸色一变,过来在鬼谷伏龙背上重重一脚,怒道:“放屁!”
又道:“老子从来都是大司马的人,只是奉了大司马的话,与你们虚与委蛇,你看不出来罢了…”说着似犹怒意未消,又去钳抓鬼谷伏龙肩头,捏得喀喀有声,鬼谷伏龙额上早有冷汗出来,却强忍着,仍向曹仲德笑道:“曹六爷,在下还有一句话想问。”见曹仲德一点头,便道:“曹六爷这一番谋划的核心,自然是与项人达成共识,方能保存实力,各自回军绥靖…但,六爷当时难道就不觉得奇怪,项人高层为何会这么简单就相信了你们的说辞,就答应回军北返?”
曹仲德瞳孔收缩,道:“你…?”突然道:“八弟…!”
却已不及。
一直似完全无力抵抗,被牢牢扣住的双臂忽如灵蛇般一抖一转,居然自长三寸,鬼谷伏龙的双手已自钳制中脱出,蓦地一张一拍,正落在两名全没戒备的护卫颈上—再提起时,两人的脸上,都已没了任何表情。
二卫尚未倒地,黑水窟哥已虎吼着一锏砸下,可鬼谷伏龙的速度竟远远胜过了他,只一旋身,早闪到他身后,双手一托,黑水窟哥但觉腋下一疼,已昏倒地上。鬼谷伏龙却借力在他身上一踏,竟是直取曹仲德!
几乎和鬼谷伏龙的难同时,完颜改之眼中凶光再现,双臂猛然一反一轮,那两名护卫竟站不住脚,就被他凭双肩之力生生倒摔在前,犹在挣扎着起身时,完颜改之双拳齐下,早将两颗脑袋砸得粉碎!
此时,鬼谷伏龙已然掩在曹仲德身后,一根目力难见的乌丝早绕在了曹仲德颈上,一边轻声笑道:“对了,曹八爷千万不要乱动…”边向曹仲德道:“六爷瞧来是明白了,但伏龙最好还是说清楚一点。”
“其实,早在你们两军接触之前,我的人便已带着足够可靠的证据去了项人军中…这样说,够了么?”
曹仲德自制的工夫也真了得,脸色仍不见半点慌乱,居然还蹙眉道:“那便是说,你从一开始也就打算将金族出卖了?”
鬼谷伏龙嘿嘿一笑,道:“在我鬼谷伏龙的心中,只会完全相信一种盟友,就是没法威胁到我的盟友。”
“只要统一起来,项人就会是能够吞食一切的巨狼,可当狼群中没有头领的时候,他们便只会自相残杀…一个嘴巴上承诺了友谊的盟友,怎好过三个互相残杀的盟友?”
默默点头,曹仲德道:“对。”
“越斗,他们就越弱,越弱,就越都需要向你示好…很好。”
却道:“阁下的武艺超乎仲德想象,这是仲德失算了,但,就凭这个样子的反击,阁下就以为能够翻盘?”
此时,完颜改之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冷冷的看着尚无什么反应、仍是只手持戟,将尾部驻进土中的完颜千军,挡在他的身前。
此时,太平道总坛,玉清一行人已被迎入内中,可是,几乎所有欢迎的道众,都难以掩饰脸上的复杂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紧紧跟在玉清身后,据说是“神盘八诈”当中第一高手的“九天”,却有着和已在去年与上清真人一起殉道的“天门贪狼”完全相同的外表?
“因为我不想家丑外扬,才安排了今天的局,因为我对你还有一线希望,才安排了这个局…这,你明不明白?”
无视于曹仲德的受制,也无视于完颜改之眼中喷涌的火焰,完颜千军微微的低着头,带一点悲悯的,这样说着。
“呼。”
长长的喘出一口气,完颜改之嘿嘿笑道:“我当然明白,我还知道你会说,你之所以不把帐外的士兵喊进来刺杀我这叛徒,也是为了给我存一分体面,希望我能够悬崖勒马,不要再被外人所惑,不要干出日后会后悔不迭的事情来…嘿,大哥,你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和夏人一样说话了?”
方嗔目叱道:“大哥,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还有几分象是咱们黑水人?!你真以为自己是那些从小就只知道弹琴读诗的夏人贵族了吗?!”
怒叱声中,反而是鬼谷伏龙和二曹脸上一齐变色,当中又以鬼谷伏龙脸色最为古怪。
看鬼谷伏龙一眼,完颜改之怪异的一笑,道:“大哥,很多年来,你都被认为是咱们黑水一族几百年一现的聪明人,很小就学懂了夏人的文字,读很多夏人的书,还会写他们的诗,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咱们才能离开黑水,得到这膏腴之地,可是,这就够了么?”
完颜千军面沉如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改之嘴角咧了一下,却道:“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给起的,虽然我一直没要弄清这两个字到底有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就是夏人当中的读书人,也不一定都懂得怎么起名字。”
“在很多地方,你都比夏人更象夏人…所以,你今天只好死在这里,你可明白?”
完颜千军干笑一声,手上却不自觉又加了一分力气,将凤门牢牢捏住。
头上与颈上的血已渐渐止住,结成模糊的血块,粑在完颜改之的脸上,看上去极为可怖,他却也不抬手去抹,只是冷冷盯着完颜千军,眼神越来越是狠厉。
“黑水人的规矩,强者为王,族长有令,莫不遵从,即使我代摄了这几年,可对那些普通的战士来说,仍然只有你这个带领他们住进城里,得到女人和土地的大族长才是唯一的汗,所以你原可以在任何时候公开除掉我,你可以号令黑水八部众起来围攻我,也可以在任何公开场合下宣布要把我处死,那样的话,我根本就无路可走,可,你却选择要使用一个阴谋,让我自己送进死地。”
完颜千军怒道:“胡说,我是不想咱们黑水人自相残杀…”却被完颜改之生生截断,大声道:“放屁!”
“你不做,是你不敢,你怕我会按照祖规提出得到决斗的机会,你怕会受伤或是生别的什么事情…所以你不敢。”
冷峻的笑着,脸上皆是蔑视,完颜改之道:“我不会忘掉当初三叔是怎么死的,你蓄意给他机会叛变,然后把他引进沼泽里,用乱箭射死,他当时曾经拼命的吼叫着,要你下去亲手杀他,他不愿死的这样屈辱…可你,你是怎么回答的?”
完颜千军忽然道:“你若能爬到我前面,我就会亲手杀你。”说话时,脸上已然一片冰冷,甚么表情也无。
完颜改之大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会记着!”又道:“但我印象更深的,是你那天给我说的另一件事情。”
声音忽然降低,更居然带上了一种狡猾的味道,完颜改之盯着完颜千军,道:“你告诉我说,夏人中有一种说法,说是一个人要有了一千两金子,就会事事小心,决不坐在屋檐下边,免得被砖砸到…对么?”
完颜千军哼了一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居然被你解成这样,简直贻笑大方…你到底想说什么?”
完颜改之鼻翼掀动一下,忽然吼道:“我想说,大哥,你早已不再是黑水一族的战神了!你难道忘了,你也曾是冲杀阵前的猛将吗?!”
“夏人阴柔狡诈,不过羔羊之智,吾等凶狠剽悍,此乃虎狼之勇,大哥你弃虎狼而从羔羊,那能再统领黑水,那能再执掌凤门?”
“那能不死!”
大吼声中,完颜改之双拳并举,猛扑向完颜千军,也不理会凤门锋利的尖刃已闪出死亡之光,掠向他的腰腹。
“凤门,我完颜改之是粗人,是夷人,可我至少愿意用胸膛去迎接刀剑,用鲜血来换取胜利!”
“我至少知道,你曾经的主人当中,有过夏人历史上最强的战神!”
“若你真有元灵,便该服从我,我这新时代当中的战神!”
…
太平道总坛,寻常道众都已退下,只余下太清巨门两个,将玉清和据说是“九天”的两人延入静室—其实乃是极大的一间房子,长宽数十步,却空空落落的,只摆了三张矮几,三人各按方位坐了,萧闻霜在玉清背后默默立着,也不说话。
方坐定,巨门已拍拍手,听外面有人答应了,一边笑道:“真人远来,某未出迎,真是失礼了…”见玉清含笑道:“上清真人客气了。”淡淡一笑,便按住话头,忽听门外声响,有人恭声道:“回真人,两位已到了。”说着门一开,两人进来—却竟是当初萧闻霜曾亲眼见着被黑水军擒到的太阴勾陈两人—神色仍极憔悴,但元气毕竟已复。
一面仔细觑着玉清两人动静,巨门一边呵呵笑道:“这两位道友是前不久得到消息,被黑水人擒了,后来使了些贿赂,这几天才接出来,方调养好,却巧真人就过来了,可不是双喜临门么…”说着就呵呵的笑,太清玉清便也笑,反是太阴勾陈两个脸色都有些不定。
说笑几句,巨门又叹道:“其实这说起来,咱们在黑水人当中关系委实不家一些,便在边防上也历来都有道众潜伏,只是两位北来时没有先行通知总坛,若不然的话,怎也不会出这种事情…”说着又拿眼睛去瞧玉清,果见玉清从容笑道:“上清真人责得是,都是下面办事不力,反劳总坛这边多费心了。”
巨门摆手一笑,教人将太阴勾陈两人依旧“请下去歇息”,也不归座,背着手,在地下踱了几步,忽然道:“贪狼,一别半年,向来可好?”
完颜千军的帅帐中,地上的血已凝固。
脸孔依然抽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完颜千军的身体已冷却,却仍然保持着那种惊恐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一直到死,他都没法明白自己为何会死。
“哼…”
蹲下身,用一个粗暴的动作强行把眼睛捏闭,完颜改之狞笑道:“夏人常说死不瞑目…大约就是这意思了吧?”
默默点头,鬼谷伏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完颜改之,道:“一直到倒下的时候,他都还比你更强…就算他不使用凤门,他也能杀你,就算凤门还在你手中,他也能杀你…只要他没有用心计来取回凤门,没有想要靠着凤门来取得一个不受损害的胜利,胜得,就只会是他。”
“…所以,他当然不能服气,不能瞑目。”
无声的笑着,完颜改之屈伸一下双臂—出喀喀的响声—道:“大哥一世聪明,所以最后就要死在他的聪明上,这是不是很好笑?”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用一种很认真的神情,鬼谷伏龙摇着头。
“因为他只信任自己的智慧,所以就因自己的智慧迷失,因为他不再敢倚靠自己的力量,所以就被自己的力量背叛,因为他没有尊重凤门,所以最后就要倒在凤门之下…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一点都不好笑。”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被完颜改之握在手中的凤门似乎仍然不肯安静,还在轻轻的颤抖着,散出“血”的气味和“渴血”的感觉,配上他这样的声音,似乎使帐中的空气也都妖异的颤抖起来。
适才,完颜改之赤手空拳,与完颜千军相搏,怎看也是送死的行径,却在被凤门刺入胸膛之后,出现了奇妙的变化。
一阵波动后,凤门竟然如方才一样,再度软化下来,溶入完颜改之的体内,而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反应之前,完颜改之已籍这机会拉近了之前的距离,将重拳殴打在他的脸上和腹上。
这样的两拳,当然还不能将完颜千军击倒,但当他负痛后退和不得不放开凤门时,凤门更再度变化:快速自完颜改之体内弹出的同时,它沾满了鲜血的前端居然益增两刃,出现了由总共四道月钩和一支枪尖构成的锋刃。被完颜改之握住,在完颜千军得以做出更多反应之前,已将他的胸膛捅穿,牢牢钉在地上。
…一代枭雄,就此辞世。
不理会鬼谷伏龙这似乎有些“扫兴”的说话,完颜改之用一种极为爱怜的眼光瞧着手里的凤门,一只手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到最后,仍然是你能够准确的预言到一切,到最后,所有的线头仍然要按照你画下的东西组合…伏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在某件事情上算错,错到会象大哥今天一样,把什么也都赔光呢?”
瞳子蓦地睁大,鬼谷伏龙眼中连续闪过复杂的神彩,却道:“家主,伏龙想请问一句,您刚才和大司马说的那些话,是否认真?”
扯动一下嘴角,完颜改之没有回答,而是斜眼看向二曹,冷冷道:“这两个人,怎么办?”
鬼谷伏龙拱手道:“依愚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请两位曹爷回去罢。”
完颜改之想一想,道:“由你好了。”居然就大步出帐去了。
曹仲德面色已是极为难看,只向鬼谷伏龙微点一点头,道:“先生妙算,几可通神,仲德佩服。”
鬼谷伏龙嘿嘿一笑,道:“过奖。”
却忽又道:“邺城双壁之名,吾闻久矣,如果现在这里是奉孝九爷,不知成败又将如何?”
曹仲德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一抱拳,道:“告辞。”说着与曹伯道一转身,居然自帐后转出去了。
曹伯道一直无语,临走之前却深深注视鬼谷伏龙一眼,脸上微现怒容,却到底忍下,随曹仲德去了。
忽听完颜改之的声音道:“为什么?”却是不知何时已又回到帐中。
鬼谷伏龙淡淡道:“曹治乃当朝太师,位高权重,若无必要,何苦结此仇敌。”
顿一顿,又道:“至于刻意辱他,也不是什么考量,只是我看此人面相,乃刚而自用、聪而自矜的自负之人,心底必窄不能容人,若刻意挑拨,或将来能于此生事。”
说着又笑道:“其实咱们黑水一家僻处西北,与曹家实也没什么机会冲突,这些微种子播下,第一未免真有机会收获,第二也未必轮到咱们收获,实属无的之矢,习惯使然罢了。”
又肃容道:“伏龙还是想再问一句,家主刚才和大司马说的事情,是否认真?”
完颜改之斜睨鬼谷伏龙一眼,忽然大笑道:“在先生眼中,某难道如此无用么?”
“夏化者,乃我黑水人生根夏土的唯一办法,先生所划乃百年之计,某岂有不明?”说着,也不等鬼谷伏龙回话,又挥一挥手,道:“将窟哥这厮的表弟和纳兰唤进来收拾这里罢,我想回兴庆了。”
…
太平总坛中,冷冷的看着巨门,萧闻霜并没有回答他。
也不是没有想过易装,但认为怎样也没法瞒过巨门,萧闻霜终于决定还是使用自己身为“天蓬贪狼”时的一贯装束,希望能够至少将仍被巨门蒙蔽的道众们干扰,所以,被巨门认出来并不在意料之外,可是…在巨门说出这句话后,天门九将中尚余的精英并没有立刻出现向两人展开剿杀,却是萧闻霜估计之外的事情。
长长吁出一口气,玉清缓缓起身,似有意似无意的横踱一步,刚好拦在两人之前,看了太清一眼,见他仍是形若死灰的蜷坐在那里,淡淡一笑,向巨门道:“上清真人,吾等一路远来,难道也无一口素斋相待?”
巨门呵呵而笑,忽道:“明人莫说暗话,真人难道不怕这一餐就是两位的断头饭?!”
玉清只一哂,道:“若怕,来此甚地?”
巨门来回打量两人,忽地暴出一阵大笑,向萧闻霜伸出一只手,道:“贪狼,讲和罢?”
萧闻霜面色数变,终于忍不住怒道:“胡说八道!”说着双手齐放,立见宝蓝色的光华自十指间浮现,如大片冰霜凝若刀剑,削向巨门腰间!
眼见萧闻霜暴起难,巨门竟然略无畏色,只是眯着眼,冷笑一声,忽地伸出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跺,道:“破!”面前地面一阵涌动,忽有十数道土石疾冲起来,将萧闻霜的霜剑撞的粉碎。
一向都知道巨门力量深厚,也知道其所修习的土系法术正是自己水系法术的克星,萧闻霜并不因这样的战果而意外,还在土剑尚未自地面穿刺而出时她便已向后急退,要拉开与巨门间的距离以使用更强的法术,但,刚刚退后一步,她的肩头已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住!
“真人,您…”
当现到竟是玉清真人将自己制住的时候,萧闻霜委实是难以压制自己的吃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巨门再度出讽刺的笑声。
“连玉清真人的真正心意也没有搞清便这个样子跑来…贪狼,你实在是难以让人放心。”
神情严肃,一只手搭在萧闻霜的肩头上,另一只手垂下在腰间,玉清盯着巨门,缓缓道:“那你以为,我的心意是什么呢?”
巨门冷冷扫了萧闻霜一眼,道:“太平。”
“我曾作过的事情,没法为自己辩护…而且,我也不想辩护。”
“若要深究的话,我没有大义,那据说是能让人得到庇佑,让人合法统治的东西…嘿,但我却有别的东西。”
盯着萧闻霜,巨门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有实力,以及…”
“以及,能让太平道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当中倒下,一撅不振的能力。”
面色沉静,将巨门的说话截断、和补充,玉清冷冷道:“对么?”
居然点一点头,巨门道:“正是。”
“你们可以不接受我,可以用南方的道众为基础来反对我,也可以在金州的道众当中宣说我的恶行,但,那却未必能让所有的道众立刻接受。”
“何况我同时也会反击。”
“我会将使者派出,告诉各地的道众,告诉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谎言,说这只是玉清真人您为了夺取权力而编造的谎言,并让各地的道众做出自己的选择。”
“那,将会是太平道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激烈内战,而我更敢于现在就给出断言,能在这内战当中笑到最后的,绝对不会是你我当中的任何一方。”
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玉清漠然道:“那当然。鹬蚌相争,自古都只有渔人得利。”
鼓掌笑道:“正是。”巨门道:“而且这还没有算上信念崩溃的后果。”
“当现到被当成神一样信任着的人其实也有泥足,当现到以为是由‘理想’结成的组织却充斥着丑恶…哈,那些最底层的道众们会怎样?那些为了‘太平’而甘心抛头沥血的道众们会怎样?”
“所以呢?”
眼睛里连一点感情也没有,似是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玉清淡淡的问着。
“所以,我们当中就不可以有战争。”
一直也似是在沉睡着的太清突然开口,口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更缓缓起身,步至两人的中间。
始终似是困顿到不能睁开的眼睛,居然会放出星光一样的明亮,太清来回看着巨门和玉清,每一句说话,居然都带着让人不能抗拒的沉重。
“我们必须维持我们的和平,我们之中不可以有任何争执,因为,那将是‘太平’的终结。”
“帝姓永远毁不了太平,只有我们自己才办得到,而,两位若是真想以这样的名声留入史册,那我们不如现在就一起自杀。”
“因为,反正结果也是一样。”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萧闻霜嘶声道:“但,真人的事情呢,又怎么算?”
扫了萧闻霜一眼,太清道:“死者已矣,生者长存。”巨门却接过来,冷笑道:“南巾真人…他本来就已是太平道路上的障碍了!”萧闻霜怒道:“胡说!”两人间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动手,却喜玉清太清两人甚有默契,早将两个分开。
叹息一声,太清向萧闻霜道:“贪狼,我知你对我与巨门合作也是恨极,但你却不妨想一想,为何,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了?”
怔一下,本想喝骂,却被太清声音中的一些东西影响,萧闻霜设法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沉声道:“为何?”
太清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道:“玉清真人,咱们太平道的道义当中最重要的地方,或者说,咱们和帝姓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请告诉我。”
玉清微微一愣,道:“帝姓残民以逞,视众生如刍狗,太平道待众生平等,誓等贫富贱贵…”却被太清挥手止住,道:“我不想听你传教。”
方道:“天生万民,本就有愚有智,一母同胞,也有强壮孱弱,一师同门,总有用功痴顽,从一开始每个人就不平等,最后又怎来平等?若强要聪明人与蠢人一同,用功的和贪顽的相当,又算什么‘太平’?”
“就如你我,严格说起来,与其余道众又有什么区别,但为何你我却可以高居在此,一应皆有人伺侯,有人却只能躬身在外,等候你我差遣?”
玉清默然一时,躬身道:”愿闻真人高论。“
太清冷冷一笑,道:“所谓‘太平’,其实只是一种和‘帝姓’不同的权力分配而已。”
“在帝姓下面,帝者一言,便是金科玉律,帝者喜怒,便是进退之门,虽然儒法诸家各有许多制度约束,但当帝者的意志或欲望足够强大时,便没什么能够约束到他。”
“在帝姓的游戏中,永远只有一个声音能听见,而便是有谁成功熄灭掉了这声音,他下面所做的也只是立刻让自己的声音成为唯一的声音。”
”弱也好,强也好,富也好,贱也好,在帝姓之下,其实都是一样,若不附和帝者的声音,就没法出什么声音。“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为何帝姓执掌天下数千年,却始终不能将我们太平一道根绝?因为我们所代表的,其实是人心最底处的一种欲望。”
“事实上,很多次,若果地方的诸侯们完全忠于帝姓的命令,我们便该受上十倍甚至百倍沉重的伤害,但他们不会去执行那样的命令,因为他们心里也有自己的声音,虽然他们不敢让那声音去取代帝姓的声音,可在帝姓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却必定会按自己的声音从事。”
“在太清心中,所谓的太平就是每个人也能够出自己的声音,即使我只是天下最贫最贱的人,而天下最强最贵的人有不一样的声音,他也不能将我的声音抹掉。”
“而,南巾,他事实上已经背离了这一点,所以,在我太清的心中,他已在成为太平的障碍而非助力。”
萧闻霜眦目道:“胡说!若无真人,太平道如何能从天海之变当中这般快的恢复过来!”
太清冷笑道:“对,南巾确有大功于太平道,但同时,他却也在从根本上伤害着太平道的生机。”
“贪狼,你是南巾最信任和亲近的人,你不妨想一想,他有几次听过你的意见,有几次曾在决策前先告诉过你他决策的理由?”
“就如不死者的事情,其实何止是巨门不满?我和玉清一直也都不赞成将希望全部倾注到这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但我们的反对曾起到任何作用么?”
“太平道长存不灭,是因为我们始终是做为帝姓的反动,是因为三清的均衡存在使太平道不会因某次孤立的战斗而失去未来,可,那时候…”冷峻的扫了玉清一眼,太清道:“玉清真人何不来做个结论?”
玉清面色数变,终于坦然道:“贪狼,这一节上,太清真人说的没错。”
“拥有最高的地位和权力,能够用一个的意见压制所有的反对,过世前,上清真人事实上已经是咱们太平道当中的‘帝者’了…”
却道:“但这并非谋反的理由!上清真人固然专权,却从未有私!”
太清森然道:“这才更糟!”
“因其无私,才使人不忌不防,但长此以往,制度却会淹然而成,待日后昏恶之徒把持此位时,谁能复制?”
“初有帝制时,数代也皆英主,尚余二祖之所以创立太平,不就是看见了日后昏主之害么?”
“我太平道原是因帝制之害而起,又岂可自蹈其辙?!”
萧闻霜脸色已然惨白,身子也有些微微摇晃——竟已说不出话来。
玉清看他一眼,神色中甚为担心,欲伸手去扶时,萧闻霜却猛一挥手,已站得笔直,嘴角沁出血痕,也不知什么时候咬破的。
直直瞪着太清,萧闻霜缓缓道:“你刚才说,如果我执意要讨伐巨门的话,就是太平道内战的开始?”
看着萧闻霜,太清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点了点头,并不应声。
颤抖了一下,萧闻霜向玉清沉声道:“真人,讲和的事情,我愿意接受。”却不等巨门太清有所因应,已嘶声道:“但我有两个条件!”
看着太清,萧闻霜道:“真人刚才的说话,确有道理,贪狼没法反驳,但真人最好记着,您的‘道理’,已经害死了上清真人。若果有一天,贪狼现到真人你自己也不能完全坚持自己的‘道理’,或者,现到真人的这些说话只是您求权的一种‘借口’,那么,贪狼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会提醒真人您曾经说过‘这些话’。”
声音中似带有丝丝寒意,萧闻霜居然令太清为之语塞,却也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萧闻霜已将目光转向了巨门。
“内战…那的确是能够令太平灭亡的东西,相信真人也不会想要,所以我愿意接受和平。”
“可,还是请巨门你记着,还是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引内战的情况下来将问题解决,而,我决没有承诺不使用这些方法。”
默默注视萧闻霜一时,巨门忽地爆出一阵大笑,道:“好,好!”
“明人不说暗话,贪狼你的确有大将之风!”
大笑着,他的手已向萧闻霜伸出。
“那么,贪狼,我曾经的好兄弟、好同僚,为了太平的梦想,就让我们现在显示一下和平的到来罢!”
黄昏,兴庆,完颜府邸。
蚁聚的人们已开始散去,暮色降临在这巨大的院落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淡淡的黄色,一种,并不适合于这春日,倒更象是秋韵多一些的颜色。
正在花园中矗立着的男人,却是一个与这种环境全不相容的形象,事实上任何时候,让任何人来观察完颜改之,也没法去联想到那些消极或是温和的形容词。
“所有的人都走了。”
微笑着,鬼谷伏龙出现在他的身后,缓声向他禀报着当他在这里静立时外面所生的一切。
“黑水八部众已全部表示了他们的服从,而各部的长者更会在明日午后一起来到这里,在公开场合下为大司马举丧,同时也正式承认他们的新主人。”
“曾经秘密接受过大司马命令的十个人中,已有七人来此示忠,其中五人更主动交代过往之事,同时,他们的供词也使之前咱们还不知道的两个人亦暴露出来。”
“铁浮图军的三名主将本就与家主您站在同一阵线上,此次亦再度宣示他们的忠诚,不过,其中至少有一人,该是之前大司马曾经秘密联络过的内应。”
侃侃而谈,鬼谷伏龙在称完颜改之为“家主”的同时,也仍然将“大司马”这样相当尊重的称呼加在完颜千军的名字之上,最后,他下了这样的总结:
“掌握完颜家也好,接收由朝廷赐于黑水家在金州的各种利益也好,都已是顺水行舟,可是,想得到大司马原本的官位却基本没有可能,而失去了这兵部的最高位置,对于之后完颜家的展也会有部份影响,但应该并非紧要,反是太平道和项人的动向,必须加以注意,如果其中一方能够从内乱当中很快解脱的话,就会成为相当现实的威胁。”
“唔。”
点点头,一直也背着手在凝神倾听的完颜改之终于转过身来。
“很好,伏龙你处理和总结事情的能力永远都是如此干练。”
边说着赞美的话,完颜改之边走向鬼谷伏龙,拍着他的肩膀。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完颜改之便决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切,这一点,我知道。”
“所以,我的确应该感谢你,感谢你选择了我而非大哥。”
脸上闪过一丝感动之色,鬼谷伏龙躬身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家主过誉了。”
蠕动着嘴角笑了笑,完颜改之忽然道:“对了,那时没有来得及问清楚。”
“曹家那两个干儿子…你真得打算这样让他们回去?”
听得这个问题,鬼谷伏龙也不禁浮现了得意的笑。
“死,或生,那已与我们无关。”
“左右我已将他们放走,但曹家权大势大,仇家自多,却与咱们无干。”
完颜改之大笑道:“怎么,还是和董家的后人联系上了?”
鬼谷伏龙轻轻摇头,道:“董凉儒刚残而傲,与士无恩,真正有报效之心的几乎都死在洗贪河上了…董家已完了,相信一两代间翻不得身,更没有什么都对付得了’九曲儿曹‘的高手,可是,还有…”
带一点神秘的笑容,他轻声道:“…十方俱灭。”
怔了一下,完颜改之忽然扬声大笑,一边重重拍着鬼谷伏龙的肩头,道:“居然是他?缺德,你真是缺德…”
笑声中,却忽有血光飞溅!
“家主,你…”
带着惊讶的声音,似乎是被血哽住了喉咙,显得含糊不清,双手回抓,却只能僵住在胸前,鬼谷伏龙的脸上尽是惊恐愤怒之情,更写满了“不敢相信”的震动。
三尺利剑,已将他的胸口贯穿。
只手握剑,另一只刚刚还在鬼谷伏龙肩上亲热拍打的手掌则变掌为抓,狠狠的钳制住了他的左颈,完颜改之脸上的亲切笑容已全然不见,只余下了一脸的凶狠,以及残忍的笑意。
“鬼谷…这一剑,是不是你从来到我完颜家以来的第一次失算呢?”
当鲜血在完颜家花园当中流溢的时候,正有嘈杂喧闹于草原上,血在飞溅,濒死的人在惨呼,胜利的人在大笑,幸存的人…在拼命的策马奔跑。
追杀者的马也在跑。
“曹仲德,你真还有脸跑吗?!”
大声的笑着,寿十方并没有将座骑的脚力都给迫出来,止以只手持缰,另一只手中快速旋转着那已染成鲜红的轮刃,他的眼睛象毒蛇一样盯着正在前面的黑夜中仓皇奔走的两骑,嘴边尽是残忍而邪异的笑意。
他的身后,是五名全身都罩在灰袍当中的骑士,露在外面的眼神木无表情,就如一群活死人一样。
方才,就是这些活死人,配合上寿十方的日月轮刃,以比砍瓜切豆更为高效的节奏,很快的将追随在曹仲德曹伯道身边的数十名部下屠杀,令二曹要不顾一切的全力逃遁。
(妈的…)
恨恨的在心中咒骂着,却反而更牵动伤势,令胸前那才刚刚止血的宽大伤口中又有鲜红涌出,曹仲德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身子晃了几一下,脑中也是一片昏眩,突然想道:“难道我竟要亡身此处?”
以他和曹伯道联手之力,原非可以被人轻易欺迫,但自离黑水军帐之后,曹仲德便始终精神恍惚,结果在间道中遭遇突袭,一交手便被寿十方重创,一方面剥夺了曹仲德的战力,一方面也限制了曹伯道的行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便没法照顾到身周的部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一倒下。虽然寿十方一方也不是没有伤亡,但总共四人的折损换来曹仲德的重伤和二十几条性命,怎看也是赚尽便宜。
(可恨,竟没有想到有黄雀在后…)
对正追逐在后的人,曹仲德当然不会全无所知:一早便视“沛上刘家”为重要对手,相关的情报早已让曹仲德知道刘家有这样一群几乎从没有出现在光明下面的杀手。
(十方俱灭,人数不详,据信为“大风歌”当中的寿十方亲手训练,仅受命于刘宗亮一人…)
(可是,资料中为何没有说清,这些人,竟然这么强?!)
能够跟随二曹西来的绝无庸手,皆是干练强材,可刚才,虽然有着被偷袭的因素,曹仲德却知道,纵然公平对敌,已方的胜算也不会高过四成。
(这些人的力量并不强过虎豹骑,可他们所使用的,却是全然的“暗杀术”,每一击都是为了以最高效率杀人而创,今后,有必要在虎豹骑中再遴选部分死士,也以此法训练…)
急驰和伤痛,并不能让曹仲德的“思考”停止,除了尽快去分析判断身后的追兵外,他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义弟。
“九曲儿曹”的出身各各不同,在投入曹家门下前,都自有一番过往,这当中,有象曹仲康这样每个人也都清清楚楚的类型…也有,象曹伯道这样自己从不提起,别人也无从查问的类型。
入曹治门下晚仲德一年,曹伯道列名“九曲儿曹”当中第八,每个人都知道他出身佛门净土宗,也知道他和十多年前曾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某人有过密切的关系,还知道他离开净土宗的过程似乎有些复杂…但,也只有这么多。
作为曹家两名主要谋士之一,曹仲德知道的当然比一般人更多,甚至还要多过“九曲儿曹”当中的大多数人,比如说,他知道曹伯道当年离开净土宗时根本就可以说是“破门”,还知道,就算是在他投入曹家之后,净土宗的某些高层也曾经酝酿过一些针对他的行动,只是因为,一些据说是来自莲音寺中的“意见”,这一切才被最终阻止。
…他还知道,曹伯道,和“沛上刘家”当中的一名重要人物曾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但,这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
那关系,竟能让他毫不犹豫的押上一条胳膊!
若在外人看来,寿十方的突袭无疑是大获成功,可,在他自己,却不是这样认为。
边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寿十方边不满的咂着嘴,却又不时的苦笑一下,因为,他也不相信另一种作法会让自己更愉快一点。
适才,寿十方暴起于道左,在曹仲德来得及组织防御之前,他已欺至曹仲德身前,将自己的日月轮刃亮出,并以其中的左手月刃将曹仲德胸前割成重伤…但,他本来所想的,并非如此!
左手只是前奏,寿十方本来预备在曹仲德因伤而失去平衡时,用右手的日刃给他最后一击,将他的头颅斩下,可是,却没能如愿。
寿十方突袭曹仲德的动作太快,曹伯道没法阻止些什么,可是,当第二刀挥动的时候,曹伯道竟然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胳膊挥出,挡在刀前!
那一刀若继续,曹仲德必列无疑,可,在这之前,曹伯道的左臂,却一定会先离开自己的身体!
一瞬间的犹豫,却给了曹仲德时间,为自己止血镇伤的同时,他以左手快速弹焚出六道符纸,在空中结连出南斗形状,面对这与自己其实相差无已的术者拼力请借的南斗宿力,强如寿十方也只得先让其锋,而当现到自己被骗,那南斗光芒其实是疗伤续命的”南斗补天术“时,已失其机,被二曹遁逃而去,曹家部众也委实了得,断后者纵知必死,也绝无降逃,更皆有玉焚之志,寿十方略一大意,被二曹逃去不说,还损了几名部下。
(百道,这都是你的错…)
心里面喃喃着,寿十方将月刃上的鲜血添掉,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却又有难已尽言的复杂光彩。
放过一次…诚然,但,刚才,自己和身扑上去刺杀曹仲德时,又何尝没有把半个身子的破绽都卖在别人面前?
(但,不管怎样,如何你一定还要挡在刘太傅前面的话,这次,就真得是最后一次了…)
完颜家的花园中,时间似乎停住了一样,却有凄厉的风声断续的响着,偶有几声归鸟沙哑着,一切,都开始渐渐的看不清楚。
这一天,这流了太多血,生了太多事的一天,已开始渐渐沦入夜的怀抱了
吃力的喀着血,鬼谷伏龙挣扎道:“家主…为什么?!”
完颜改之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看,眼睛里带着一种很有趣,又很残忍的神情,就象一只猫在端详一只已经倒在了嘴边,却还没有完全断气的老鼠。
而且,还是那种去而复返,自己送回了嘴边的老鼠。
“为什么…”
把声音拉得长长的,完颜改之满意的抿着嘴,似乎非常非常高兴。
“这不是应该的吗,鬼谷…或者说,朱子平?!”
一听到这三个字,,鬼谷伏龙的脸色,突然变了!
过往的镇定,文雅,从容…一下子,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仇恨,是狂怒,是绝望!
“你,你原来一直都知道!”
激动的声音已经变形,鬼谷伏龙眼中满是狂乱的光芒,双手剧烈的震抖着,总是微笑的嘴唇已然痉挛,此刻的他,再没有半点谋士风采,更象是那种得了失心之疾的狂人。
“哼。”
冷哼一声,完颜改之擦一下抽回宝剑,同时向后急跃,避开了鬼谷伏龙的猛扑。
“你,你竟然一直都知道!”
血自腹中不住流出,神态恍惚的鬼谷伏龙却似完全没有感觉,自被叫破“朱子平”的名字之后,他就似突然失去了很多感觉,却又似突然多出了很多情感,如痴如醉,也如疯如狂,他吃力的向完颜改之扑击,虽然每一下都只是白白费力,却锲而不舍。
他的眼中,尽是对完颜改之的仇恨,那仇恨,竟是让人没人理解,没法面对的炽烈。
“竟然是你在利用我!竟然是你在戏弄我!”
激动的他,似乎已完全没有了理智,就连花园中已悄然出现了第三个人也没有留意。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狂乱的扑击,当然不能收得任何效果,同时,新出现的那个人也在快速的向他接近,并将手拍在了他的肩上。
“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简单的说话,平静的声音,却如怒雷轰击,令鬼谷伏龙的身子一下子僵硬有如石像。
…也,令“理智”这东西终于再出现在他的脸上。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只可能是你,师兄…”
呢喃着,鬼谷伏龙的身子软软的靠向那人身上,缓缓倒下。
一手扶起他,放到自己肩上,新来那人用手试一试鬼谷伏龙的鼻息,方向完颜改之拱一拱手,微笑道:“完颜家主,在下告辞了。”
完颜改之态度极为恭敬,躬身道:“先生请便。”
又道:“请代问大圣安好。”
酉戌之交,在这初春的北国,天是早已经黑下了来了。
“咱们,已经走了有七十多里路了吧?”
强忍着痛,曹仲德挣扎问道,虽受重伤,他的头脑却并未停止思考。
“唔。”
点一点头,曹伯道面无表情,一边忽地右腕一翻,向后虚送,立有洁白佛光自他掌心响起,夹带着隐约“万”字涌射出去,便听得后面“碰”得一声响,夹着闷哼,还有重物坠地之声——追来的马蹄声却半点散乱也无,仍是整齐有序。
“这样子不成的,再跑下去,总归会被追上…”
只说了几句话,曹仲德的脸已痛的惨白,停下,吸了几口气,方又接着道:“在前面路口向右边拐,我记得再走三十里路,有一座法光寺,是金州名刹,今天又是佛门伽蓝菩萨诞辰,该有法事,此刻堪堪该散,人多杂乱,看能不能有机可趁…”说着又痛的说不下去。
曹伯道犹豫一下,脸上甚不情愿,却还是轻轻点头,到前面路口时果将马头一打,向右边路上去了。
肩着鬼谷伏龙的尸体,天机紫薇扬长而去,虽然此刻四城已下,但也不知怎地,他已施施然出到兴庆城外,直到一处绝无人迹的地方,他方将鬼谷伏龙的尸体放下——早已冷得硬了。
这个样子的鬼谷伏龙,仍然维持着最后一刻的表情,两只眼都睁得大大的,咬牙切齿,一脸的怨毒之情溢于言表,虽死,也能让人强烈感受到他的愤怒和不甘。
静静端详了他一会,天机紫薇淡淡一笑,喃喃道:“既不能放下,又何苦拿起,痴儿,不过是一痴儿…”说着已自怀中拈出一黑一白两粒棋子,皆碧莹如玉,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天机紫薇轻轻用力,将两枚棋子捏碎,两手对着一搓,将黑白粉末在手心里撮得匀了,在鬼谷伏龙身周洒出一个圈子,方将左手两指一搓,“卜”的一声,那一圈粉末已自烧起来,火焰居然极高,足有三四尺,是幽幽的蓝色,虽无火,却不住的抖动,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上面快速的冲撞通过,又似正从虚空中阻挡过滤些什么。
烧一会,火焰渐渐烧成透明,朦朦胧胧,目力几不可见,天机紫薇一直注视火焰,至此似终于满意,又自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扯开瓶口塞子,在手心倾出两粒丹药,都朱红欲滴、小指头大小。天机紫薇将瓶子纳回袖中,双手合上,将丹药温一温,跨过火圈,在鬼谷伏龙身边蹲下,捏开嘴,将丹药塞进去,立起身来,又自袖中拈出一块绢子模样的东西,展得平了,信手在身周火圈上一掠,烧着了,便带着火,一把按在鬼谷伏龙胸口:只听滋滋声中,就有肉皮灼烧的味道传出,却也奇怪,衣物居然都还是好好的,一点异样也无。
那绢子本不甚大,又烧得极快,转眼已烧得片灰不存,可绢子虽然烧尽,却似已将什么东西引着:只见鬼谷伏龙胸腹竟自开始缓缓起伏,中间还有红光隐隐透射,就似中间自有火源一样。
天机紫薇面无表情,只是负着手,默默的站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右眼中时而闪过一丝异光,却只一下,便不见了。
过得一会,天机紫薇抬观天,见月轮渐起,忽地瞑目大喝道:“痴儿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随着这声断喝,鬼谷伏龙身子剧震,忽地一下直挺挺立起在火圈当中,眼睛已是睁开。
夜色渐深,道路两侧的形状逐渐不能分辨,都被越来越浓的黑色吞没,天上的月星也似在凑趣,纷纷将自己掩藏到云雾的后面,一眼看去,几乎每个方向都是无边无际,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绝望的黑暗,只有一个方向,似乎有什么建筑或是活动,在闪烁着隐约的光。
看着那光,寿十方的神情非常奇特,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有些愤怒,更还带着很多没法形容的东西。
从刚才起,他已这样站了很长时间,在二曹打过马头,逃向这条路上之后,他就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把部下们止住,一个人僵立在路边,盯着那边的光彩。
身后,那些活死人一样的部下没有一个开口,都静静的站住,等待着他们的领。
寂静中,有风悄悄的吹动,夹着微小的碎裂声,似是在切割些什么。
…那些,坚硬,陈旧,已经在寂寞中沉沦了许久的东西。
“五月十八,伽蓝菩萨诞辰…”
长长的吁着气,寿十方背着手,眼睛眯得如同两条缝,盯着远方的灯火,却是一瞬不移。
“午前起礼,昏后结经,除了极少数的香客之外,其余的信众应该都已经离开了。”
可以为他的判断作脚注的是路上的行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行色匆匆的香客从那个方向赶来,散向四面八方。
“那么,就可以了。”
点一点头,寿十方向身后摆手,淡淡道:“等在这里到我回来。”也没有更多解释,便下了马,整整腰带,缓步走向灯火方向。
那灯火瞧着甚近,走来却长,足有十里开外,寿十方却似极有耐心,负着手,慢慢走着,连一点儿焦急的样子都没有。
如是一会,渐渐走近,瞧见那寺轮廓,规格与金青一带寺庙居然颇不相同。
大夏佛门原有八宗,是为净土,华严,天台,法相,三论,律,禅,密等八家,但自当年“诛宏”事后,天台、三论皆被屠没,律宗残破,法相濒坏,于是佛门重整,大乘者归于华严,小乘宗附纳净土,方有今日“佛门四宗”,即:华严、净土、心禅、密四宗,其中,净土宗信众最著,散于天下,华严宗名刹最多,星罗四方,禅宗人丁虽然不著,但才僧慧客不绝,更有“佛尊”释浮图为,在官场儒门中声望极好,三家势力,几乎将中原信众瓜分,只有僻处西疆的金、青两州,百姓多年积淫,不从中土佛规,只拜信喇嘛密宗,三宗无从插手。
密宗内部,又自分为红黄黑三教,当中以黄教为,金州中部地方皆是黄教地界,寺庙高陡,墙厚窗窄,屋檐低平,又多有平台尖塔,绘色则以朱红掺合土黄为主,与中土寺庙大异其趣。
眼前这庙却非如此。
飞檐勾心,佛铃金铎,户则朱漆,门布钉环,夜风吹过,佛铃铿锵之声清脆悦耳,便在数里外也听得清楚,风中更掺有松椿香草之气…所有这一切,在中原佛寺都是习规,却少见于此地。
对外人来说,或许只会觉得这里的风格有些奇怪,可看在寿十方的眼中,他却能清楚的分辩出来那些因各宗求信不同而形成的区别。
(小乘…不,这完全是净土宗的风格…嘿…)
带着别人没法明白的心事,寿十方缓步而行,渐渐走至一行石阶前面:极宽,左右十步,计数百级而上,通向庙门。
(哼…)
吁出一口粗气,寿十方背着手,抬头向上看去:那里,石阶尽头,寺庙门前,一个人正默默的站着,低着头,看着他。
怪异的笑一笑,寿十方用一种很少见的手势向前方打着招呼,而在还礼时,曹伯道所用的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动作。
很快的,寿十方已越过石阶,站在了庙门前面,挡在他与庙门之前,是一个面色平平淡淡,似乎看不出任何敌意的曹伯道。
并没有立刻开口,寿十方越过曹伯道的肩膀,看向寺内,端详一时,方淡淡道:“这庙,的确是净土宗的?”
曹伯道微微颔,却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但曾经闻名。”
寿十方斜视他一眼,忽然狂笑道:“曾经闻名?说得好轻描淡写啊!”
“来到这里,难道真是你的自愿?明明知道这个地方是师叔一直梦想的东西,你真得有勇气凭着自己的意志走来这里,来这里礼佛,来这里参拜?!”
狂笑声中,寿十方脸上凶相再现,右手忽翻,现出闪烁白光,直斩向右手墙上。
“这个鬼地方,这个在已‘不该’时‘终于’出现的地方,你居然看得下去?!”
几乎与寿十方的动作同时,曹伯道的左手上下翻动,似在空中牵动无形细线,将白光缚住,随即左手一紧,右手向外一扯,只听“扑”的一声,白光已遭绞灭。
默默注视着寿十方,曹伯道的眼中没有任何激动的神情,静静道:“总是师叔曾经梦想过的东西,谁建的,又有何妨?”
与曹伯道的沉静相反,寿十方此刻几乎要从眼内喷出火来,两人就这样对峙一时,寿十方方似突然放松下来,叹道:“那…又何妨?”
方轻轻摆手,道:“既如此,何不一游?”
曹伯道侧身让手,淡淡道:“请。”
荒山中,刚刚“回来”的鬼谷伏龙似还没法明白到究竟生了什么,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惊惧,只是木然的站着,右手无意思的按着自己的胸口,眼色迷离。
刚刚在他体内燃烧的红光,已在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渐渐淡下,很快的,他的身体已恢复正常。
“你,为什么…”
并不回头看他,天机紫薇道:“我有两粒朱果,是当年别人自昆仑求来的。”
鬼谷伏龙肩头一震,道:“昆仑?”脑中已不能自制,有文字流过。
(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玕琪树、不死树。凤凰、鸾鸟皆戴瞂。又有离硃、木禾、柏树、甘水、圣木曼兑,一曰挺木牙交…)
瞥他一眼,天机紫薇淡淡笑道:“想起来了?”
鬼谷伏龙脸上却忽如蒙寒霜,道:“我不承你情的。”
天机紫薇呵呵一笑,道:“那当然。”
“我原知道你应该是会‘不死’的。”
他在“不死”两字中咬音甚重,鬼谷伏龙脸色不觉又变,居然向后退了半步,道:“你…”却听天机紫薇淡淡道:“若不然,我又怎会知道以窫窳之皮来引‘它’的力量,让你这般快便能‘回来’?”
也不理鬼谷伏龙脸色已然变的惨白,天机紫薇仍是徐徐道:“但你也放心,我没打算问你讨‘它’,不管你是否‘正主儿’也好,若果‘它’自己不愿意,谁也别想将‘它’带离鬼谷,‘它’既然会允许你,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另一样东西…”
说着话,天机紫薇已转回身,目光炯炯,看着鬼谷伏龙。
“你却一定要还回来。”
鬼谷伏龙一阵颤抖,几乎又要后退,却强忍住了,道:“你,你到底要什么?我不明白。”
天机紫薇嘿嘿一笑,道:“我想要的,是一块你已经受用了很多年的石头。”——只一句话,鬼谷伏龙头上早已大汗淋漓。
右眼中异光再现,天机紫薇徐徐走近鬼谷伏龙,那种专注而奇异的目光,令鬼谷伏龙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却就象被猛兽盯住的猎物一样,全身似乎都麻痹了,连动一动都不能。
“说的明白一点,你现在也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能学到的,你应该都已吸收,学不到的,你也已经没能力将之激,所以,现在,它对你已经是毫无价值了…”
“所以,已经是你该把伏龙之石还出来,还给真正的‘鬼谷伏龙’的时候了!”
突然加快了语声,天机紫薇右手蓦地加速,在鬼谷伏龙能够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在他额上深深挖入!
夜色下,偌大的寺静得象睡着了一样,除了整齐而又悠然的晚课声外,并没有旁的什么“人声”在这里回响。
一路走来,经伽蓝院、罗汉堂,天王殿,钟鼓楼…诸般寺院该有的建筑,诸般佛门应见的图像,有壮大雄浑者,有温然若亲者,有怒目相向者,有怪诞不经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却都透着股让人心平气和的味道。
诚如前人所言,曰:可以安心也。
却,也有安不了的心。
“这寺,也是宏道搞出来的?”
漫步寺中,却完全无视于周围的宁静气氛,嘴角始终带着冷漠的笑容,寿十方连说话的时候,也似乎是在嘲笑什么。
“对,是宏道师傅化建出来的。”
与寿十方的态度完全不同,曹伯道的神色始终也是平静而恭谨的,一边说话,一边忽然侧身合什,为身前走过的两名僧人让路。
“但今天运气不好,他又出外行脚去了,也不知那一天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用力啐了一口,寿十方冷笑道:“不过是释浮图的一条狗而已!见他个屁!”
曹伯道轻叹一声,道:“十方,当年之事,释师伯的确有错,但这些年来如果…”一句话没说完,忽地一震,身形急退,只见锋刃闪亮飞旋,正斩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瞪着曹伯道,寿十方一字字道:“百道,愿意和那只东西和好,是你的事情…可是,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好么?”
默然,稍顷,曹伯道默默合什躬身,甚么也没有说。
寿十方却似是仍未消气,瞪着曹伯道,胸口仍在一起一伏,似乎仍然陷身在什么莫大当的愤怒当中,不能自拔。
好一会儿,寿十方方才恢复平静,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邪异的笑容,盯着曹伯道道:“曹六爷…他现在在那里呢?”
曹伯道眉头轻挑,道:“大殿。”
不等寿十方开口,又道:“刀上的毒,我解不了。”说着已有怒容。
寿十方却似开始感到满意或是有趣,脸上的笑竟然浓了起来。
“百道,你好象生气了,是因为我竟然用毒吗?”
见曹伯道默默点头,寿十方的笑意更浓。
“但为何我就不能用毒呢?刀杀人,拳杀人,毒也能杀人,为何我能用刀用拳,就不能用毒了?”
怪笑着,尽管曹伯道没有回答,寿十方的声音却渐渐变大,就好象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辩论一样。
“回答我啊,为何你不回答呢?”
“用毒杀人不可以吗?难道用心计杀人就更好吗?!”
“他妈的,你为何不说话了,答我啊?!”
声音愈大,将沉睡的夜鸟也都惊醒,使得曹伯道的眉头也开始纠结,最后,似是下了决心一样,他合掌胸前,低声道:“十方,你入魔了。”
一句话,却似当头一棒,令寿十方的声音一下子噎住,整个人也僵硬在了那里,本来笑到一半的嘴就这样咧着,看上去有一些凶残,又有一些滑稽。
一会儿,他方回复回来,盯着曹伯道,一脸都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声音,也变成了一种极慢的节奏。
“说,我,入魔…”
用象作梦一样的声音,寿十方喃喃的说着,越来越低,却突然爆出惊天动地一样的大笑!
“说我入魔,哈,哈哈,竟然说我入魔,百道,竟然是你说我入魔,哈哈哈哈…”
大笑着,寿十方连泪光也都迸出,全身都在剧烈的震颤着,就象个疯子一样。
笑声嘎然而止,寿十方猛地站直了身子,眼中再没有了激动或疯狂,只有凶狠…凶残。
…就象,野兽一样。
“说我入魔,百道,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赞美啊,道宏师叔不就据说是入魔了吗?可我觉得我还不配,和师叔比起来,我根本就不配,我这样,算是什么入魔…”
嘟嘟哝哝着,寿十方忽然转身,向着大殿方向大步走去。
“废话已说了太多,百道,还是去瞧瞧你那个‘兄弟’吧…”
月,已近中天。
刚才,天机紫薇突然出手,自朱子平的额上硬生生挖出一块小石头,之后,他再不理大睁着双眼倒在地上的朱子平,只是自管自的在端详这块石头。
月光下,这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的石头散着莹莹光彩,看上去缥渺不定,十分的好看,却又没法把握清楚,天机紫薇细细看了一会,忽地自失的一笑,双手一合——再摊开时,那石头已无影无踪,也不知被他藏到那里去了。
方蹲下身,将一根指头搭在朱子平腕上,闭目数瞬,长长呼出口气,袖着手站起来,眯着眼去看天上星象:听见身后悉索,朱子平已然醒来,正在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瞪着眼,看了天机紫薇很长时间,朱子平忽然道:“我还是不明白。”
天机紫薇笑道:“你可以问。”
朱子平想了想,道:“当年,到底是谁把伏龙之石留下在那里的?”天机紫薇淡淡道:“自然是鬼谷伏龙,旁的人,谁又能让伏龙之石离开石像?”
朱子平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道:“但,那样…你又是谁?”
天机紫薇道:“我是凤。”又道:“我体内有凤雏之石,你该感得到。”声音平淡,一丝感情也无。
朱子平低下头,口中喃喃,道:“但,这样就不对,怎么可能,除非…难道?!”忽地止住了声音,猛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为震惊,死死盯着天机紫薇,居然说不出话来。
神色如常,天机紫薇道:“想明白了?”
朱子平喃喃道:“想,想明白了,可是,怎么可能…”
“千百年来,所有的鬼谷门人皆以侪身四灵为荣,拼尽心力,费尽谋算,只求能够前踏半步,却从没有听说有人在明明能够走得更远时甘心低就,只有你,你是第一个,但是,为什么…”
微笑着,看着神色极为苦恼的朱子平,天机紫薇忽然补充了一句,道:“其实,我本来还曾经考虑过是否该取走卧麟之石,只是,考虑了一下之后,我觉得还是更喜欢能在天空飞翔的凤凰。”
无意识的抓着自己的头,朱子平的眼中一片混乱,吃吃道:“对,当然,能够让伏龙之石脱离的同时,凤雏或是卧麟之石一定已经先行脱离出来了,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右眼中闪过异光,天机紫薇道:“那样子的选择,有两个理由,却没必要让你知道。”
又道:“实事求是的讲,你其实让我很失望。”
“虽然没有经过考试,也没有得到四灵的灌顶,可你毕竟是在鬼谷当中学艺十年的人,又拥有伏龙之石这当今天下最为详尽的情报和策略集,以之来应付金州,应付项人和完颜家这样的小事件应该是游刃有余,本来,我便估量你应该用更快的速度将黑水家和项人的内战引,用更快的速度来将黑水家夏化和引向内地,早在一年前或更早的时候,你就该已经诱使太平道产生分裂,同时,也不应该让他们还留有可以自治的本钱,可事实上,这样的一点小事却被你办得破绽百出,这样子的你,真觉得可以坦然面对伏龙之名吗?”
朱子平愣一下,面上已有不服之意,还未开口,天机紫薇已冷笑道:“你还不服?”
“借刀杀人,用丘阳明之力来除去张南巾作得很漂亮,可为什么会留下一个贪狼逃走,为什么没有把最重要的‘太平天兵’掌握?退一步说,既已经开始,为何不做到底?在第一波内乱之后,最高效率的着法就是立刻再在太清和巨门当中制造怀疑,特别是能够令玉清有借口的种子已经逃去,这时就应该开放所有半公开的途径去向其中的一方示好,而不是坐等他们自行产生混乱。”
“黑水家的事情也是,我知道你是刻意让图谋外泄,想要以此来让完颜千军一脉的忠诚者集中起来一网打尽,也想要以此留下日后黑水家继续内乱的种子,这种做法的确高效,但你有没有想过,想要留下这颗种子,还有更简洁的手段?”
“经已制造出了兄弟的怀疑,也掌握了双重间者的真相,那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利用那两个人来诱使完颜千军留下一些能够证明完颜改之确有谋反的手书?只有拥有这种东西,你才能在任何想要的时候不通过自己的手来破坏完颜改之的统治。”
“而更重要的,我可以断言,你的身份事实上已经泄露了,至少,内廷三王当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了你这‘鬼谷伏龙’的身份有所疑问。”
朱子平脸色抽搐了一下,到底忍不住,道:“凭什么?”
天机紫薇淡淡道:“凭你没有利用青釭的出现,凭你甚至没有针对表青釭的出现而应变。”
“杀刀青釭…它的元灵是奎木狼,是御天神兵当中唯一的‘邪兵’,是当年曾经掀起过一次腥风血雨的凶物,这些事情都是朝中机密,身为‘完颜家的军师’的确没有机会知道,也没可能却针对的布置些什么,可做为‘鬼谷伏龙’,你却至少应该知道前两者,更应该来利用这个机会,直接把青釭的怒气导向完颜千军一众。”
“在鬼谷的资料库中,这只属于第四级的情报,任何得到‘玄龟之石’的人都能知道,你这自称‘鬼谷伏龙’的人却茫然无知,看在王思千的眼中,会怎样想?要知道,‘琅琊王家’的先祖中,可曾经出过‘鬼谷凤雏’!王家历代家主对鬼谷的了解,可能比大多数的鬼谷门人还要更多!”
“这至少说明,你根本未有完全掌握到伏龙之石的全部,也说明,你的能力,尚不足让你把它驾御。而如果,他再想深一步呢?”
随着天机紫薇的斥喝,朱子平的脸色愈惨白,终于垂道:“师兄责备的是。”
又道:“但,但子平实有苦衷,请…”不等说完,已被天机紫薇截断道:“我知道。”
“你真正想要报复的,并非完颜家,而是仲达和‘开京赵家’,对吧?”
朱子平脸色数变,大声道:“正是!”
“完颜家只是一把刀,真正有罪的,是那把持刀的手!”
“要报仇,就应该把那只手和刀一起毁掉!”
天机紫薇轻叹一声,神色甚为萧索,道:“你还是念念于报仇?”
朱子平怔一下,道:“当然…”却见天机紫薇转回身来,目光炯炯,看着他,道:“我是说,就在刚才,你已经由生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两遭,阴阳路上,你的心里还只有报仇一事吗?”
“法光寺…这好象是宏道在金州地区化建出的唯一大寺吧?”
背着手,走在曹伯道的前面,寿十方走得很快,一直走到巍峨雄壮的大雄宝殿之前,方突然停住,这样问道。
“…应该是。”
听到曹伯道的回答,寿十方咧咧嘴,狞笑一下,也不答话,一迈步,便径直入殿去了。
举凡天下寺庙,规格总大约相若:大雄宝殿当中乃塑如来金身,两侧配祀文殊普贤菩萨,佛前长案上供奉诸般香花美果及信徒所供长明灯盏,案前蒲团若干,那是供僧人香客产参拜佛祖之用,另有一箱,上书“功德”二字,则是为让一干信徒们烧香后再随意布施若干。法光寺亦无什么新鲜花样,寿十方一入殿中,举目所见皆熟悉之极,佛像如此,摆设如此,一时间,竟有些耳晕目眩的感觉。
…在他而言,上一次踏入佛殿经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晃一晃头,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下凉爽的空气,寿十方镇定心神,已看见曹仲德,面色腊黄,倚在功德箱边,眼神倒仍旧是镇定的很,并非一丝散乱惊慌。又见殿中尚有四五名僧人在,却都是些小沙弥,一个个满面惊惶,眼神都躲躲闪闪的。
(…倒也是条好汉。)
微微点头,寿十方向曹仲德怪笑道:“怎地,曹六爷解不了咱这点小毒么?”
似极为疲惫,曹仲德说话的声音很低,却依旧清楚,语气也仍干脆。
“提你的条件。”
愣一愣,寿十方道:“你说什么?”
连眼也懒得睁开,曹仲德喘出一口粗气,将身子磨了一下,靠着功德箱,闭眼道:“我现在伤的很重,也没法解毒,所以根本就逃不掉,如果的确是要杀我,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所以,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立刻提你的条件!”
被曹仲德说话震得身子一晃,寿十方面色骤变,眼中凶光大现,却只一闪,到底按捺住了。长吁一口气,面色略和,盯着曹仲德,嘿嘿笑道:“百道,你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听这句话?”却是对已到身后的曹伯道说的。
轻轻摇头,曹伯道道:“我只是想见见你,很多年没见了。”顿一顿,又道:“我不想和你动手。”
因为曹伯道的说话而肩头一震,寿十方旋就沉静下来,默然道:“很多年没见了…的确。”
又狞笑道:“曹六爷,你好福气,老子会一个人来这里,其实是想再劝一次百道,不要陪着你枉送了性命,绝没兴趣和你玩什么花样…不过,现在,老子的想法倒是真得变了。”
忽地长啸一声,双手齐扬:只听得叮当乱响,见两道寒光在殿中飞卷而过,“锵”的一手,又落回寿十方手中,跟着“通”、“通”几声闷响,四颗硕大泥跌落地上,两厢天王塑像已尽做了无头之鬼。
瞪着曹伯道,寿十方一字字道:“百道,你和我不一样,你离开的时候,大面子上并没有和佛门反脸,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手上从来没有伤过人命,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对敌人施以杀手,我还听说,你对曹治非常忠心,对你的这些‘兄弟’也都好关心,好重视…那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忽地探手入怀,取出时已带了一个麂皮小包,神秘的笑着,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小包的底部拎起来,在曹仲德和曹伯道间看来看去。
“这包东西,能够解曹六爷身上的毒,这包东西,我一用力就会全部洒落地上…而这包东西到底会怎样,就要看百道你的了。”
蓦地脸色一沉,寿十方厉声道:“百道,我话只说一遍,现在动手,把这龟孙法光寺给我拆成平地,把他妈的这干秃头都给我杀掉,这包解药就是你的,老子扭头就走,决不延耽!”
月色下,朱子平静静的坐着,像是没有知觉的石像一样,身边的天机紫薇只管仰面观天,并不稍稍瞧他一眼。
星斗西移,朱子平终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向着天机紫薇深深拜下。
“师兄。”
头也不回,天机紫薇淡淡道:“还是想不通吗?”
朱子平惨然一笑,道:“想通了,却放不下。”
“一千三百八十一条性命都肩在我身上,我没法放下。”
深深呼吸,吐出口浊气,天机紫薇忽然道:“当日之后,朱家好象并未除名啊,现在凤祥那边支持门面的,是你什么人?”
朱子平道:“是我一名族兄,人只是老实,却没什么用。”顿一顿,又道:“他不知道我的,族中的人,都以为我早就死了。”
天机紫薇哼一声,道:“但…有的人想必该还是知道的罢?她与你是至亲么?”
朱子平沉默一下,躬身道:“那是家妹。”
天机紫薇低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既放不下,便由得你。”挥挥手,道:“走罢…。”
朱子平一拜至地,再不搭话,一转身,大步流星去了,转眼间已没入黑暗当中,没了踪影。
法光寺中,听到寿十方的“条件”,二曹均大感意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殿中一时间诸声尽灭,只有佛前那几盏长明灯劈劈剥剥的烧着,反衬得周围更加死寂,倒是外面,一波一波的嘈杂起来。
这时间殿中原本应有僧人,是刚才二曹入寺时顺手布施将他们请出殿外,但并未走远,此刻寿十方大言毁寺,外面众僧听得清楚,立刻哗然起来。寿十方听在耳中,却恍若不闻,一双眼睛似两道毒火一样在二曹身上转来转去,道:“到底怎么个意思,两位下决心了么?”
曹仲德本是个心机如电的人,便大军阵前决断也向无两疑,此刻却居然觉着背上涔然有汗,口中干,一句话在口中翻来滚去,却到底说不出口,偷眼瞧一下曹伯道:见他脸上居然略无表情,也在看自己神色,不觉一战,忙将眼神收回,又见寿十方脸上若有讥色,又觉胸前伤口也来作怪,又自痛痒起来,心下更加烦燥,一片混乱当中,忽然想到:“若是…若是奉孝在这里,他会怎么回答?”
忽听到有人大声吼道:“那里来的邪魔外道在胡说八道?!”语声如雷,修为居然似颇不低,就见一胖大僧人持根禅杖,径闯进殿来,一边尚在大声道:“不知道这里是宏道师父的寺么?不知道宏道师父和佛尊是什么关系么…”说着已走到近前,见三人皆不搭理,一边又大声道:“你们是什么来的,还不通上…”忽听得“锵”然一声,火花四溅!
只见寿十方竟已闪电般移到他身前,右手月刃已劈至那僧人额前,却被曹伯道以禅杖架住—乃是自那僧人手中夺下来的。
他两人据那僧人本都有七八步远,但一旦动,竟是疾若星火,那僧人就如小儿般不能自用,一时间尚未明白,口中还在道:“…通上姓…名…”声音渐说渐小,更开始不住打战,却是终于明白过来,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中露出狰狞神色,寿十方盯着曹伯道,寒声道:“你想他死?”说着用左手指了指曹仲德,曹伯道怔一怔,道:“不行。”又道:“但,十方,你也不要…”话未说完,已被寿十方锐声截断道:“放屁!”说着脸上已凶光毕现,又大声道:“百道,我问你,如果当初,我们杀一个人就能让师叔活下来,就能让后来的事情都不生…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去杀?”
曹伯道声音一滞,道:“这…”寿十方已大声道:“这什么,我只问你,会不会杀?!”
“你应该明白,你一定会杀!”
“所以别骗自己说你是佛心不忍杀伤,你只是觉着还没有足够的代价来值得你杀人!所以我现在就来问你,为了你这兄弟的命,你觉得值不值得你去杀人!?”
厉声叱喝中,寿十方手上却未闲着,呼得一转,月刃已自禅杖上脱开,反手砍向那僧人腰间,这一下动手较刚才更快,那僧人本已吓至酥软,那里还能闪让,却只听得“铮”的一声,星火再溅:曹伯道竟也将那禅杖闪电般转过杵在地上,又将这一击挡下!
“百道,你!”
事出意外,寿十方惊怒交加,声音也显得尖锐起来,曹伯道脸色却严肃起来,盯着寿十方道:“十方,刚才的问题,我现在来回答你。”
“如果当年我们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就能救下师叔的话,我一定会杀,但事后,我也一定会自尽来向那人谢罪。”
他声音仍然平缓,不疾不徐,却令寿十方居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看着他,听着他续道:“至于今天,我不会杀人,也不会毁这寺,但,我也不会眼看着六哥死掉。”说着手上重重一顿,已将寿十方的月刃震开,余劲所及,更使寿十方退出数步,脸上却仍是迷迷登登的。
面如古井无波,曹伯道弃下禅杖,双手合什,道:“请你给我解药,十方,做为那代价,我愿意来承受你的愤怒。”
寿十方脸色数变,终于要开口时,却忽听得清亮佛号自殿外传来: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步此佛地,贫僧有礼了。”
因着这意外的干扰,寿十方与曹伯道间的僵持得着了转缳的机会,但,这却不等于寿十方会对这新来者持以感激之心,事实上,在他心目中,这人更应该说是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让他的“愤怒”可以泄掉的机会。
“你又是什么东西?!”
极为无礼的喝问着,寿十方迅速从面对曹伯道的位置将头别开,这使他不必去正视曹伯道的眼神,却使他看到了另外一双更加沉静,更加安祥的眼神。
正以坦然之姿步入殿中的僧人,年纪不过四十来岁,蓄着连髯,披身极为粗劣的褐布袍子,神色温和,眉宇中隐隐可见悲悯之意,又似甚焦虑,却瞧不清楚。
怎看也好,这都是一个让人很难生出敌意的人,可是,这世上却也偏偏有着寿十方这样没法预测反应的人。
“你,你就是宏道?”
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这样问着,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更是先看向曹伯道,双手一摊,将手中的日月轮刃丢在了地上。
这样一个动作,让殿内殿外的僧众都松了一口气,宏道也显得甚是高兴,又走近了一步,合掌道:“施主…”却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操你妈的!”
伴随着这粗鲁之极的秽语,一只拳头重重的捣在宏道的脸上,拳力之大,除了令他的声音当场断绝在嘴里之外,也使他的身体向上斜飞起来,而不等他落地,寿十方也已跟着跃起,整个身子在空中收紧,再蓦地横弹开来,双脚踢直,重重撑在宏道腰间,令他如断线风筝一样横里飞出,“通”一声,将已然断的持国天王塑像撞透,摔在一团木石碎块当中,被活埋起来。
伴随着满殿上下的哗然之声,寿十方舔一舔嘴唇,看向曹伯道,狞笑道:“我不用刀…这总可以了吧?”也不等曹伯道回答,忽地飞身冲到那堆土石碎块前,眼中凶光一闪,右拳提起,重重轰下!
霹雳声中,土石迸散,诸人皆看清楚:这一拳击透障碍,准确无误的轰中在宏道胸口,令他的胸部向下凹陷的同时,拳力传达,更在他身下再形成径丈大坑。
连受三击,宏道脸色已是惨白,却也还算能撑,口角并无血痕,精神尚好,却显着没有力气,被寿十方拎着胸口衣服自坑上提起,手脚皆软软垂下,一双眼睛却仍有神,看着寿十方,居然仍还似有怜悯之意。
…这样的眼神,便令寿十方更加愤怒。
“你,真得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怒吼声中,他忽地将宏道掷下,闪电般移回殿中,右脚跟在地上重重一顿,将双刃震起空中,一下已抄到手中,扫视一下殿外群僧,忽地向曹伯道问道:“百道,这家伙的底细,你总该知道罢?”
曹伯道低眉合手,道:“宏道师傅,他是没有任何力量在身的,如果要和人交手,他便连一名普通的士兵也胜不了。”
寿十方怒道:“但,他却有释浮图那家伙的力量护体,有着号称‘打不死’的本钱,对么?”
忽地将双刃纵横挥动,在地上切割出交叉深沟,跟着不知怎地一剔一挑,已将若马车大小的土方震起在空中,随也跃起身来,一声吼,双脚齐出,将那土方踢向宏道方向,众僧看得清楚,皆是一声惊呼。
却见,当土方眼看便要撞上宏道时,竟有微弱白光自他的体内闪现,将那土方轻轻抵住,虽然紧跟着土方便哗然崩溃,将宏道埋在下面,可,对于那些能够看清和知道这白光是什么的人来说,却就明白他根本未有受到真正的伤害。
“嘿,果然,有着那家伙的力量潜伏体内,你虽然伤不了人,却也不那么容易就被人伤害…”
一只手叉在腰间,冷笑着盯着那大堆土块,寿十方喃喃说着,这时,宏道正自土堆中从容立起,见他显然没受甚么伤害,众僧自是一片欢欣鼓舞,更有人道:“阿弥陀佛,果然是佛法无边…”
“放屁!”
尖啸一声,寿十方左手忽扬,立见寒光闪烁,又闻“锵”的一声,却是他双刃脱手,在空中交叉飞了一圈,倒折回来,又被他只手接下。
高举双刃,寿十方斜视宏道,狞笑道:“佛法无边?”
见宏道仍是木然的合掌站在那堆土块中,双颊上却各多了一道隐隐红线,接着,更开始有鲜红色的血珠从那红线当中沁出,缓缓流下。
见宏道并不回答,寿十方大笑一声,转向殿外群僧,狞声道:“瞧见没有?那力量…至少是防不了刀剑的,我能划破他的脸,当然也能划破他的喉咙。”
忽地提高声音,怒吼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他死?!”声波如雷滚滚,居然将最前面的几名僧人震得腿一软,坐倒地下—身侧诸僧已皆皱面掩鼻,空气中已有异味传开。
先前那胖大僧人乃是此寺中戒律之长,见众僧皆拿眼觑他,心中暗骂,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声道:“宏…宏道师父…他…他是我佛门高僧,佛法精…精深…又得佛尊看…看重,你这…你若是伤了他,日…日后佛尊降罪,你一定…”一定什么,已是说不下去。
听到“佛尊”二字,寿十方静了一下,忽地狂笑起来,居然连泪也迸出,道:“你,你这狗娘养的,居然拿释浮图那厮来吓我…”蓦地又收住笑声,定定看着那胖大僧人,沉声道:“你说得也对,我确实不想得罪佛尊。”他这两句说话反差委实太大,那胖大僧人反而愣住,正想要再寻几句话说时,忽觉脚下一空:方现寿十方居然已逼自己身前,将自己夹领提了起来。
几乎要碰到这胖僧鼻子,寿十方将脸靠得近近的,嘿嘿笑道:“得罪佛尊,那后果的确很严重…不过,如果我只是杀掉你的话,佛尊倒未必会计较罢?”
只一句话,那胖僧已几乎昏厥过去,寿十方却仍不放过他,脸挨得愈近了,啧啧有声,道:“不过呢,我总是喜欢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可以不死,但那样的话,我就只好不计后果,送这位宏道大师去见如来佛祖,而如果你肯乖乖的让我杀掉的话,我就答应放过宏道师父…怎么样,有这样一个舍身殉佛的机会,你是不是觉得好光荣,好伟大啊?”忽地脸色一沉,厉声道:“杀你还是杀他,一句话!”顺手便将那胖僧重重摔落地下。
尘土飞溅中,那胖僧颤声道:“杀…杀他好了…”声音虽然极微,却足够让诸人听得清楚。
曹伯道轻叹一声,低头不语,曹仲德脸色也甚为难看,只寿十方一个似极为快意,叉着腰大笑,笑声当中,那胖僧脸色数变,渐如死灰,突然一头磕在地下,呜呜痛哭起来。
大笑一时,寿十方猛然转身,看看曹伯道,又盯向宏道,大声道:“你们两个瞧见没有,这就是佛门中人!这就是他妈的佛门中人!”忽地仰起头来,向着殿顶嚎声道:“师叔,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佛门,这就是曾让你付出这么多东西的佛门…他妈的,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杀光,没有把他们铲除干净!”嚎声如狼,似极伤痛,居然有泪如连珠,滚滚而下。
他又笑又哭,状似疯狂,却将殿外诸僧尽都慑住,无一点声音出,便连曹伯道曹仲德也都觉没话可说,反是宏道轻诵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毕竟还是错了。”
一语若钉,令寿十方的呼嚎嘎然而止,恶狠狠看向宏道,也不擦拭脸上泪光,嘶声道:“你说什么?!”
宏道微微摇头,从容道:“我是说,施主你错了。”
说着话,他更缓缓走向寿十方,脚步从容,竟全不受殿中气氛影响。
“好生恶死,不解至道,本是世人之常,若非如此,我佛也不必造真经三藏劝化世人。”
“正因世人不解真理,才需要代造渡劫净土救世,正因为世人皆难弃皮囊,才需要宣讲佛门真谛…”说着话,他已走到那胖僧面前,看一看他,立掌道:“生有,你明白了么?”那胖僧僵然片刻,忽地若崩溃般扑倒地上,又复痛哭起来。
“你!”
怒吼一声,寿十方闪电般掠近,一边已飞起一脚将生有踢出七八步远,一边怒视宏道,道:“大和尚说得嘴响,想来你是不怕死了?!”
宏道轻叹一声,低头不语,却也无半点退避意思。
“你…你!”
怒气勃,寿十方再不能自制,蓦地一声狂号,飞身起来,只见得两腿连环飞动,一时间也不知在宏道身上踢了多少脚,也亏得他控制精妙,虽然砰砰之色不绝,却始终没有将宏道踢离原地,只如一个沙包,蓬蓬通通的振个不停。
踢得一时,寿十方终于满意,一声怪吼,双腿齐蹴,蹬在宏道胸口,把他似流星般倒踢出去,直撞上大殿正听如来金身方才停住—已是硬生重撞进金像里面,将如来形象撞到一塌糊涂。
也不知释浮图到底在宏道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总之果然了得:被殴击如此也不见外伤,更又有浅浅白光出现,在宏道撞入佛像后即便出现,自头部开始,流动向身体的其它部份。
寒光一闪,寿十方已也掠上佛身,半蹲在宏道身边,定睛看着他,神色甚为奇怪。
“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想这样对你的,因为你的名字,也因为你所做的事情…它曾经是另一个人的梦想。”
“可是我却受不了你身上有释浮图的影子,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正在做‘这件事情’的你,却只是释浮图的一条狗,所以,所以我真得会杀你,不是吓唬。”
“所以请你不要逼我。”
“我的要求很低,我只要求你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句‘释浮图是个混蛋’,只要让我一个人听到就好,只要你说,我立刻就走,今天的一切也都会有人进行补偿…好不好?”
用渴盼的眼神看着宏道,寿十方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足够让曹伯道听到,一直默默垂合掌的他,却在听到宏道的回答后,似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出现了雪亮的光。
宏道的回答是:“施主,你入魔了。”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口吻,他这样说着。
听到这样的回答,寿十方的眼睛里,出现了唯用“疯狂”二字方可形容的色彩,嘴唇抽搐着,他猛一下挥起了手中的轮刃。
“执迷不悟!”
怒吼着,他狠狠斩下,立听得铮然有声,见血光飞溅!
血,乃流至宏道的额上,那一刀已斩入他额上分半,肉翻见骨,赤红的血急速流出,将他的眼和脸部糊过。
而,之所以只斩入分半而不是将宏道的整个脑袋劈开,是因为出现了一朵莲花。
一朵,洁白无暇,犹在轻轻颤动的莲花,突然自虚空中出现,托挡在寿十方的腕下,将他的这一刀抵化掉了六成以上。
看着这朵白莲,寿十方的神色渐渐变得迷茫,轻轻得,他将刀收回,看向曹伯道。
…却未注意道,当看见这朵白莲时,宏道的神情,甚至还比他更加迷茫。
“百道,你到底还是出手阻止我了?”
淡淡点头,曹伯道低声道:“十方,再走下去…师叔的昨天,就会是你的明天。”
似听着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寿十方嘶声狂笑,声音刺耳,令殿外诸僧尽皆皱起眉头,却没一个敢于掩耳或是退走。
狂笑一时,寿十方蓦地收住笑声,道:“好,谢谢你。你到底还是将我放在你那个干爹上面。”
而几乎与他的说话同时,曹仲德也正在心中轻声抱怨着:“何必出手,若果这和尚死掉的话,对太师正是大大有利…”
“佛尊”释浮图,身为天地八极之一,同时也是天下佛门共主,虽然他几乎不问世事,却依然有着不次下其它七人的巨大影响力,若果寿十方今天杀掉宏道,几乎可以肯定会招致来自莲音寺的怒意,而那怒意更有可能会扩大到针对于整个刘家,明白此中的利害,曹仲德自然要埋怨于曹伯道的“多管闲事”。
似没有听到寿十方的说话,曹伯道躬身道:“十方,请住手罢。”
寿十方微微摇头,道:“不行,已太晚了。”说着忽地手一挥,只听“铮”“铮”两声,双刀一齐脱手飞出,分别斩落在曹仲德和宏道面前,刀身犹在轻轻颤抖。
只手叉在腰间,寿十方盯着曹伯道,神色愈形挑衅,道:“我的杀心已动,不光你这个兄弟,不光这条释浮图的狗…包括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除你之外,我都要杀,谁也别活过今晚。”
顿一顿,神色略现落漠,道:“…除非,你能阻止我。”
深深叹息,曹伯道道:“所以,你没有带你的手下来?因为不想他们知道?”
摆一摆手,寿十方道:“不是,那时我只是单纯想和你叙叙旧,但,倒回去看,这样也好。”
“因为,一会儿要生的事情,的确不应该有任何活口传出去的…”
说话声中,寿十方身侧的地面开始出现诡异而恐怖的变化:居然开始轻轻颤抖,更从中渗出已凝结成浓黑色的血水,快速的向着周围蔓延。
很快,血水已流满大殿,更向外流去,在殿外诸僧想要逃避之前,血水已将他们的脚下流过。
“这一切,是否会让你感到亲切呢,百道?”
带着古怪的微笑,寿十方只是叉腰而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侧的血水却在不停波动,更开始有巨大的形状自血水当中拱出立起。看着这些,曹伯道的面色也变做非常复杂。
“第五安折陀狱的七恶凶卒…十方,你的确很好的掌握了师叔的‘地狱杀道’。”
“也是你所不肯学的东西。”
一语截断,寿十方的脸色已冷硬若冰,口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而你,你所继承到的‘白莲净土’,是不是也应该让我再看一看了?”
“唉…”
长长叹息,合掌诵咒,曹伯道的身侧转眼已出现由七宝琉璃和香水白莲构成的奇妙乐土,同样向着四面八方快速延伸出去,并与那些血水交织一处,相互攻侵,很快的,殿中已形成了相当奇妙的景像:曹伯道寿十方相距不过十五步,身周却似天壤之别,一边是佛唱隐隐,莲影幢幢,一边是鬼哭阵阵,血水横流,而除却两人侧直径六七步的范围,殿中其余地方已尽成一团混沌,血水横流当中却时时有白莲旁生,散出阵阵香气,混和上凝血腥气,委实是一种没法形容的味道。
在“白莲净土”出现的同时,曹伯道身侧也有高大神将一一出现,皆长丈二,分持杖杵铃铛各般法器,共六人,在曹伯道身前一字排开。
“宫毗罗,伐折罗,迷企罗…将药师王十二神将一下请降其半,百道你也很不简单啊。”
话似赞美,语音中却满是讽刺味道,曹伯道淡淡一笑,道:“还不是一样。”
“我请不出天王菩萨,你也遣不动狱王修罗,说到底,这原是师叔的东西,并非你我自力所能拥有。”
“对。”大力点头,寿十方却道:“但,终究还是要比一个高下。”
“就让咱们看一看,‘地狱杀道’和‘白莲净土’那一个才能真正代表到师叔的心意罢!”
已近子时。
拼斗个多时辰,整座大殿已是破碎不堪,而似乎力量已近到底,寿十方与曹伯道的身周都已不再有虚像围绕,血水白莲所据地面也大为缩下,除了两人身周数步地方外已皆恢复原状。
二人神色皆已委顿,却都有着坚韧的光闪现于眼中。
“百道,你真是很好,我所有的变化都被你一一击破,可是,你应该也到最后了吧?”
喘着粗重的气,寿十方一边抚胸,一边狞笑着这样说着,对面,曹伯道脸色早已惨白,身子也有些伛偻。
“我的确已到最后,但…十方,你又何尝不是了?”
用力点一点头,寿十方道:“但,你却该知道,我还有力量做最后一击…你接得下吗?”
沉默一下,曹伯道挺直了身子,道:“若是你我试招,我早已认输,若是你我决死,我也会认输…可是,现在却不行!”
“我始终深信,使用‘地狱杀道’的师叔,是一个经已入魔的师叔,‘地狱杀道’的价值,始终也不会超过‘白莲净土’!”
“所以,为了给师叔正名,为了证明师叔,我今天一定要在这里打倒你,我一定要用‘白莲净土’去压倒‘地狱杀道’!”
“那…就来吧。”
带着苦涩的笑,寿十方喃喃说道,做为结束,两人都不再开口,而是凝神聚力,很快,殿中仅存的一些异状也都消失无踪,两人身上却开始分别透射出强烈的白光黑气,看上去煞为奇怪。
(伯道,他竟然有这样的力量…)
拼斗当中,再没人注意到曹仲德或是宏道:虽然重伤又复中毒,曹仲德还是有足够力量自保,同时也凝神观看着两人拼斗的每一个细节并因之而大为震惊。
三宝一战后,“九曲儿曹”当中暂以曹仲康为最强,但自今年二月以来,他们却现力量之门似被突然打开,之间百般努力也没法突破的力量之壁居然可以被轻轻迈过,在大约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曹文远曹元让曹文和皆成功突破至第八级力量上面,曹伯道虽也有提升,却稍逊诸人,只到了第七级顶峰便没法再有精进,这些,曹仲德都知道。
可是,在刚才,曹伯道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却远远超过了曹仲德的估计!
(这力量,比公明…不,比仲康…不,就算是文远面对上现在的伯道也只有脆败收场!)
(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取得了提升,还是…他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的真正力量?!)
惊疑交加,曹仲德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自己上方的动静,直到声音又大了一些,他才注意过来,抬头向上看去。
那里,从刚才起就被打进佛像当中的宏道仍然深陷其中,血流满面的他动也不动,两只眼睛都被血糊上,也不知是睁是闭。
自刚才起,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但,现在,却开始有奇怪的低低响声在他的身周出现,不过,只看一眼,曹仲德便又将视线收回。
(释浮图确实厉害,受了这样子的伤也能很快的重新修补身体,佛门功法,确有其妙…)
此时,寿十方曹伯道功力都已提聚至顶,两人相对而立,一个宛然便是一朵清香白莲,独植于混沌浊世当中,仰风摇曳,不肯稍假世情,一个却如同一口魔刀,通体浓黑,却皆是由重血结出,所散所皆是狠意杀心,恰如天杀降世,要来结算世人罪孽。
“百道,最后一个机会!”
面对寿十方的吼叫,曹伯道的神色却是出奇的镇定。
“十方,今天在这里阻止你,或者以后在某个地方眼看着你被很多人围攻倒下…我宁可选择前者。”
“那,就来战吧!”
随着这撕裂一样的吼声,白莲狱刀,同时冲天拔起,仰向对方!
(糟糕!最大的可能是同归于尽!)
体力不支,眼力仍在,曹仲德一眼已看出情势所向,但仅存的一点力量也都用来镇压体内毒素,他已没法做到什么。
喀啦喀啦的声音却响得更紧了,还伴随着大块大块的土块,摔落下来。
此时,狱刀眼看已将要斩上白莲!
“呔!”
突如其来的吼叫,充满着复杂的情感:有愤怒,有喜悦,有焦急,有欣慰…而,凌驾于所有这些东西之上的,是力量!
强大无匹的力量!
巨吼声中,身长丈八的金身罗汉蓦地出现,左手成拳,重重轰上狱刀锋刃,右手作钳,将白莲轻轻拈住。
霹雳连环炸响,曹伯道寿十方皆只觉大力蓦然涌至,再不能自制身形,一齐向后倒飞,只听得“通”,“通”两声,分别重重撞在两侧殿墙上,方才止住去势,缓缓滑下—墙上早出现巨大裂纹,延展开来。
只见得殿中烟尘飞扬,当中似乎有人巍然而立,身上的怒意翻翻滚滚,已是强烈之极,却又夹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喜悦。
“白莲净土,地狱杀道…当初我传给你们两个小混蛋的时候,是为了让你们自己拼命用的吗?!”
帝少景十一年五月十三,没身十三年后,魔弥陀重回人间!
太平记十二卷,结。
后记:第十二卷是目前为止最短的一卷,只有一章,而这一章的名字,则是早在第八第九卷还没写出来时就拟好了的,叫做“最长的一天”。
因为,第十二卷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一天当中生,五月十三,伽蓝菩萨诞辰。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戏剧的感觉,很充实,很有趣,写作时会觉得节奏感非常强,特别紧凑,但大家喜不喜欢…只有看完后才会知道。
第十二卷的结尾是早在构思白莲篇时就搞出来了,那个时候…是三年前,二零零三年的时候,当时我还没有结婚,还相信自己能够在过年前把秋水长空写完。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的痛,一想起来就会很痛。
太平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这里,虽然离我的整个计划还很远,可毕竟已走到了这里。
能够一直跟到这里的朋友,我要说一声谢谢,感觉上太平记的定位始终是一个小众读物,头绪太多太乱,而且更新的速度也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看下来…真得是很不容易。
在我而言,太平记不完全是一部小说,它更应该说是一个梦想,一个很疯狂也很混乱的梦想,最早的时候,是受了圣战,亚尔斯兰和亚历克斯等作品的影响,希望也搞一部架空历史出来,又因为我始终是国学流的,所以希望能够架设出一个可以包容进整个中国历史的世界。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似曾相似的名字,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故事。
曾经,我梦想着可以靠它成名,靠它致富,靠他成为新时代的金庸和古龙,但今天,这个想法是早已没有了。
今天,它只是我的一个简单梦想,因为我已知道我将不再有可能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我也永不可能在某所大学当中成为一名语文或历史老师,写作和阅读将永远只能成为我的业余爱好。
但梦想,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一天天变老,工作的比重渐大,儿子也在长大,很久以来我都感到精力和时间越来越形窘迫,也许某一天,一项工作就会让太平记的更新突然中断掉半个月或者更久。
我更怕的是,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会最终丧失掉坚持下去的意志和能力。
作为进化树上的一种生物,人始终是软弱的,作为社会机器中的一个部分,人始终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不能承诺“我一定会写完”之类的话,我只能说,至少,现在,我仍有坚定的决心要把太平记完成,我还希望,在完成它之后,我还可以把赤千山柴天乘他们的故事和花平苏元肖兵他们的故事和阿郎温良玉他们的故事给拣起来写完。
至少,现在,我还有这样的信心,还有这样的梦想。
…梦想,人总是要有梦想的。
谢谢大家一直陪我走到这里,谢谢。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六年四月十六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