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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

----外来意识形态的中国化

……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

上面这段文字,大家按说应该都有印象。虽不知今天怎样,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还是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在那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飞雪连天射白鹿”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年纪里,林教头、鲁提辖,还有那一马当先的冯婉贞,才是可以让男生们“血为之沸”的形象。

这里面,提到了一个地方,叫天王堂,从原文看,这是个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扫一下卫生,虽然比有钱财可用的草料场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闲。

但是,这里却没有说清楚,这个天王堂……到底是作什么用的呢?

手头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举当地香火、丛林,累累千种。其中,把天王堂编入“祠庙”,与之并列的计十七种,分别是城隍庙、灵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应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庙、佑正庙、大固山庙、小固山庙、郑户曹祠、义灵庙、东岳行宫、灵康行祠、祠山广惠行祠、王愿灵观王行祠、平园土地庙和悟真桥土地庙,从名字来看,都是道祠。

严格说起来,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淫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个广义的道祠,但至少,绝对攀不上佛家。

至于考察明清小说,叙及“天王堂”时,出现的多是道人,如祝允明所作的《前闻纪》中提到苏州天王堂时,是这样说的。

[天王堂土地:姑苏阖闾子城之濠股,有东西二天王堂,其西堂东庑有土地祠,神貌甚类太祖皇帝。相传张氏僭据日,有道者潜塑此像,意谓此土地当属太祖云耳。道者失其名,盖异人也。或曰偶肖圣容,初无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广义的谴责小说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个旁证,表明这个天王堂是道家的地头。

“天启末年,忽然有个道人打扮的人,来到阊门。初然借寓虎丘,後来在城内雍熙寺,东天王堂,各处游荡。自称为憨道人。”

综合以上记录,似乎可以说,天王堂应该被划入在“道家香火”的范围里。

但,同样是宋书,我们也能查到这样的记载:

“黎州通望县,有销樟院,在县西一百步。内有天王堂。前古柏树。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罗绵树,三四人连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后生叶。其花盛夏方开。谢时不背而堕,宛转至地。其花蕊有绵,谓之娑罗棉。善政郁茂,违时枯凋。古老相传云:是肉齿和尚住持之灵迹也。”

从这个记载来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产业,当然,这个倒也可以解释过来,毕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标准配置,一个笔误,把殿错记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样,至少总说明在著作者或是传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属佛门的。

并且,关于天王堂的记载,唐中已见,如画马韩干,在他的行状中,就有记到他在天宝年间入京供奉,曾在“宝应寺、天王堂、资圣寺”诸地画“高僧、鞍马、菩萨、鬼神等”。

同一个天王堂,难道竟然能通吃佛道两家的信徒吗?

面对互相矛盾的材料,我们只好再多作一些功课,比如说,查一查“天王”到底是谁?

考吾国经典,“天王”二字,汉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道家一部《神仙谱》庞杂无算,上追三皇,下及鸡犬,里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来翻去,却还真没有以“天王”为号的。

那位说了,《神仙谱》没有,可不等于就没有,陷空山无底洞地涌夫人的干爹,曾任降魔大元帅,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个“天王”么?

这个……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讳上李下靖,说起来,正是吾国宗教抬举名人入伙,张大声势的典型之一。

在中国人的眼中,“神”与“人”的界线,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机会飞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对了修持有道的老爷,都可能跟着升天,另一方面,笃信“聪明正直谓之神”,那些聪明、优秀、强大,特别是真正在民间有着良好口碑的强者智士们,总是会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个小弟和一只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阎王的黑脸包公……李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历史上的李靖,南平萧、辅,北破狼骑,西定吐谷浑,军功累累,号称有唐第一,封卫国公,当时便有种种关于他的传闻,如他曾代龙王行雨、曾在西岳祈神、曾识虬髯、曾遇红拂……等等,在唐传奇中颇有出镜率,而至迟到两宋时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为神的庙祀,如山西风雨神庙,即明言“其神唐卫公李靖”。

再看佛家……喔,这边的天王倒真是不要太多。

……暂时岔开一下话头,回去聊聊天王这个词先。

不算三代祭文中“天王圣明”之类的泛指,目前意义上的“天王”,是和佛教一齐输入中国的外来词,在南亚地区的古信仰中,对“天”有着极为复杂的想象与设定,后来,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轮回”的概念,划世界为“六道”,奉天道为尊,并继承了前人对天的详细区划,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于最底部的,正是“欲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译作“提头赖吒、毗楼博叉、毗楼勒叉、毗沙门”,意译则是“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其任务是“各护一天下”,即掌握“东胜身、南瞻部、西牛货、北俱卢”等四块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称“护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权力体系中很低,不要说佛,就连和什么菩萨、阿罗汉之类的也没得比。往大里说,是不进省常委的军分区司令,向小里说,也就是个省公安厅厅长,当然,手上小弟还是很多的,是一级暴力机关的头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亚古传说中的神祗,后来被佛教收编改造,其中,以多闻天王,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见。

他是什么呢?

……财神。

多闻天王对应于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罗,这位神可不得了,意译过来叫“施财天”,在印度古神话中出镜率颇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说是妹妹,总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时期的佛画中,毗沙门像的下方常常会画上很多金钱宝贝,阔绰的很。

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为暴力机关的一把手,一出去开片动不动就是“八百万”小弟一起上,这已经够唬人的了,而同时居然还管着财政部,能给你无息贷款甚至是直接拨款、能透露内幕消息指导你该建仓还是该出货……这样的人,简直想不红也难!

所以,他的确很红……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红。

隋唐时期,毗沙门在佛寺中香火极盛,地位极高,远远胜过其它三大天王,甚至还有这样的佛寺布局:释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门在右,可以说是一门显贵,独占佛戚。

毗沙门在独立造像时,典型形象是这样的:

金身(其它三王则分别是白身、青身和红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戴金翅鸟冠,佩长刀,左手托宝塔,右手执三叉戟,脚下踏欢喜天、尼蓝婆、毗蓝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诸部下伺右侧,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侧。(亦有一种造型是宝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说了,您等会,我怎么看这宝塔有点眼熟哪?还有,四大天王的像见多了,和您说得这差也忒远了吧?

……咱不是说了么,这是隋唐那会的事,那时候,毗沙门他老人家还是北方军分区司令兼中央财政部部长,红得很,还没想到自己日后会妻离子散、丧权失兵,被什么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只眼啊之类的怪物当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儿子,还一生就是五个,四大天王中,家庭这么得瑟的就毗沙门一位,要说这五个儿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挣香火的,也有不争气到只能跟老爹后面混饭吃,五子当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独健”,三太子“那吒”。

咣铛!

稀里哗啦,也不管什么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着嗓就乱起了场子。

打住,您打住,那宝塔您混就混过去了,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么回事?!

这倒也是哈。

……其实,天王堂里供得,就是毗沙门天王,当然,同时也是托塔李天王,还是李靖李卫公。至于这个话头,说来就比较长了,可以从太原起兵讲起,也可以从开元盛世讲起。

隋炀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个个都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汉高祖,在当时,从太原起兵的李家作为北周入隋的旧贵族之一,并不招人待见,在南方正统士族眼中,这些自称“陇西李家之后”的家伙实在很可疑,和飞将军到底有多少血缘关系,那真是天晓得。

自古以来,帝王起兵,总要先打口水仗,强调自己是受命于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时势头不是最大,声望不是最高,连身份到底是胡是汉都还有很多人怀疑,更要打足旗号来吸引眼球了。

我们今天最熟悉的神话之一,当然就是风尘三侠、棋观天下,不过,在当时,这并非李家神话系列的主战场,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个小把戏:一来,在早期的时候,李家全力包装的只能是高祖李渊,不会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为神化的中心。二来,这个故事更类似于史记、战国策中的风流豪杰,对知识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对苦于自晋以来数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却没有什么意义。

在当时,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迹系列。

佛本非中国之教,自汉明梦佛以来,大举入夏,数百年间,信徒遍于草野,尤其是在少数民族交替立国的北方,整个上层阶级但知刀马,宗教信仰还处于原始形态,没有南朝士大夫阶层以儒道为支撑,满怀历史骄傲感的意识形态,在相对先进的佛教面前完全无从抵御,可以说是全面沦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层出不穷,虽然中间有名列“三武灭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杀了一气,但开皇强欺孤儿寡母,以隋代周之后,引导了一次报复性反弹,佛教卷土重来,再作冯妇,复为一时之尚。在这种背景下,把李家包装成受佛力佑护的世家,当然是最为有效的着法。

(顺便说一下,中国百代朝廷当中,以“周”为号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两周之外,还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后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后两家的收场完全一样,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至于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妇的身份,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不得不说,起国号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记“世易时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着好就偷懒照抄哇!)

(由此可见,吴三桂不唯无德无义,而且无智无识,起个兵反清就反清么,国号还叫什么“大周”,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时得意,最后怕也要过身之后,留下孤儿寡母,然后被自己人窝里反,捏着鼻子禅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诸多神话当中,有一项就和毗沙门天王有关。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区的李密正如日中天,李家号召力远远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时还要面对北方突厥的不断消耗,一段时间内,搞到连女人小孩也要披挂上阵,今天看来,郡主领军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谈,但当时,实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这种情况下,“神人投军”的传说自然应运而生:某天,某个身材高大,一脸金光的男人带着很多人招摇过街,来投军入伍,在被问到身份时,这人自称为“毗沙门天王”,因为李家“上应于天”,故前来投军相助,而之后,这队人也正如所有的传说一样,悄然消失,不给好事者以验证神力的机会。

不过,从当时来看,这个传说并没有被炒热,而从效果上来说,也没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脚跟的,是他们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战略上犯下重要错误,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毗沙门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欢心,得到超群拔类的地位。

(嗯,还有一个可能,是我猜的,话说,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门,换您当了李世民,怕也不怎么待见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传说,生于天宝年间,当时的大形势,和隋唐交替时,已有很多不同:

一来,作为自然规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间的高峰开始回落,道教则终于找准感觉,牢牢把握住本土牌这个重要抓手,并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门祈雨、攘让等能够吸金的专业技能和十八层地狱等能用来吓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编佛门神灵,改造成为道家代表,两只手都硬,坚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则,和佛教形成同质化竞争,且大打价格战,导致佛教几项重要业务的利润率都大幅下挫。(文、炀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数百金,但睿宗年间,韦后亲自出面参与的法事,据说华丽到无以复加,更集中了当时最著名的一批大德,总预算也只是千金)在这种情况下,佛教自然要想法开源节流,一边寻找新的市场空间,一边努力把原有业务作大作强;

二来,李唐在站稳脚跟之后,也意识到佛教终是西来胡教,过度消费的话,反而更会被作实掉“胡人汉衣”的伪华族身份,于是借一个“李”字,把自己生拉硬扯到李耳身上,相应的也就加强了对道教的认同和资源分配;

三来,武后佞佛,无为之甚,则自神龙以降,李家宗室们自然也会把贬佛扬道作为对武后施政的反弹之一。

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使佛门弟子意识到,眼前已是一个关口,是向上提升还是向下沉沦?不容再有迟疑了。

(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句,纵观吾国宗教史,佛教虽属西来,却总能在每次佛道之争中,比道家更加迅速和精准的把握住中国特色,和以更大力度淡化掉自己的原教旨色彩,积极因应于信徒的喜好需求,真正作到了“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对自身的原始形态一点都不在乎,甚至可以为了扩大影响而把三世佛的概念放弃,转而塑造并力捧在民间有需求有声望的女观音、胖弥勒、帅韦陀和降龙伏虎等等迹近“伪基督”或至少是“伪圣徒”的中国化偶像,身段之灵活,态度之谦卑,真真让人叹服。)

天宝元年,西域有变,大石、康居等五国围攻安西城,斯地,去国有万里之遥,在那个冷兵器时代,指望国内来军队报仇就有可能,指望援军及时赶来解围,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要活过来,就得顶住。

虽然部队派不过去,可总要努力啊,这时候,国内佛门尚以“密宗”为大,诸如禅宗这样完全本土的思想流派尚未出现,但,怎样投帝王所好,怎样拣便宜捞积分,这些家伙已实在是很熟练了。

斯时的密宗之长,名为“不空”。

一听说西域有变,不空就跑来到明皇这里,告诉说吾皇啊,您甭急,那疙瘩是好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老家哇,只要您信我,让我作个法事请天王出手,绝对没问题!

话说,不空的话也不完全是胡扯,在当时的西域,的确有传说,指于阗国(今天的和田,出好玉的地方)是毗沙门天王的故乡,历代于阗王也一直自称为毗沙门天王的后代,还有过天王现身帮着抵御匈奴的传说,他这个点子,大概就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这李隆基他也不是好骗的笨人,可摸摸脑袋想想,这事也没什么损失啊?最多向我要点钱搞搞宗教活动,钱……我都小邑犹藏万家室了,公私仓廪都那么丰实,还怕没钱么?

结果,不空就奉皇命作了一场法事,请天王二子“独健”率神兵相助。

为什么是二子呢,倒也有讲究,前面说过,在佛教原始形态中,毗沙门天王五子中以二、三子最有出息,但细说起来,两人分工又有不同,二太子常领天兵护其国界,三太子捧塔常随天王。倒有点象是当初李世民和李元吉的分工。

按当时的说法,法事一作,立见“毗沙门天王第二子独健率神人二三百人于道场前立”,神兵辞别长安,当天下午即到安西解围,于是龙颜大悦,勅令天下,教诸道城楼皆置天王像供奉。

那位说了,您这书说得倒热闹,真得假得啊?

……这个,我还真不敢说。

先,上面所说的故事确非近人所造,唐兵书《神机制敌太白阴经》中已经有了很完整的叙述,

“经曰:古者,天子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诸侯祭其封内兴云出雨之山川神祗,出师皆祭,并所过名山大川,福及生人。神祗,《尔雅》云:「是类是禡,师祭也;既伯既祷,马祭也。」师初出,则禡军之牙门,祷马群厩。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师出亦祭之。其名山大川,风伯雨师并所过则祭,不过则否。”

“毘沙门神本西胡法佛,说四天王则北方天王也。于阗城有庙身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从群神殊形异状,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围于阗,夜见金人被持戟行于城上,吐蕃众数十万悉患疮疾,莫能胜,兵又化黑鼠,咬弓弦,无不断绝;吐蕃扶病而遁,国家知其神,乃诏於边方立庙,元帅亦图其形于旗上,号曰:神旗。出居旗节之前。故军出而祭之,至今府州县多立天王庙焉!一本云:昔吐蕃围安西,北庭表奏求救,唐元宗曰:安西去京师一万二千里,须八月方到,到则无及矣。」左右请召不空三藏,令请毘沙门天王,师至,请帝执香炉,师诵真言,帝忽见甲士立前,帝问不空,不空曰:「天王遣二子独揵将兵救安西,来辞陛下。」後安西奏云:「城东北三十里云雾中,见兵人各长一丈约五六里,至酉时鸣鼓,角震三百里,停二日。康居等五国抽兵彼营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器械并损,须臾,北楼天王现身。」”

太白阴经大致成书于肃、代年间,其作者一般认为是李筌,他曾在永泰二年献上此书,其内容“记行师用兵之事,人谋筹策,攻城器械,屯田战马,营垒阵图,括囊无遗,秋毫必录”,书分十卷,其中第六卷全是祭文:计有禡牙、马文,祭蚩尤、名山大川、风伯雨师、毗沙门天王等文,其中自蚩尤以下,全是中国古信仰,只有毗沙门一个外来户。应该说,这部分内容,可以看作时唐时军中信仰的权威版本,由此可以看出,毗沙门信仰在当时的确是很有地位的。

不过,从上面的记载来说,毗沙门的地位,又好象还是有点问题。

上面所引的文字,是“祭文总序”,目的是说明为什么要在打仗前祭祀以上各位,但全文的四分之三都是在解说毗沙门天王的事迹,对其它人都是一带而过。

……这,说明,那时侯,毗沙门的地位,还是不够硬气。

咱们看今天搞活动的,但凡没出来前主持人就可着劲的吹什么“忒有名、巨有名,可有名咧……”之类的,不用猜,八成咱们都不认识,再看电视广告,什么冰冰水水汤汤菜菜的,只要在境外跑过个小龙套,马上就会在广告上添上什么“国际巨星”的字样……倒是李XX巩X他们的广告,人从来不希罕打这几个字。

不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知名度这东西,它也一样啊,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时毗沙门在军中,大概也就等于什么冰冰水水在演艺圈的地位……名声是有一点了,但主要还是上头有人硬捧,要说是大家自内心认可,怕还得过个十年再说。

当然,这样说法或者有点刻薄,而且,不管知名度怎样,毗沙门天王毕竟还是被正式认可为军神之一了。

但,这段记载却回答不了上面的疑问,太白阴经必竟是兵书,不是史书,而且只记述这个故事,没说故事的出处。

那……再向后找呗。

中唐、晚唐、五代……有这段故事记载的古书还真不少,可惜,多数都只是记录,没有出处,让我找得非常恨恨,“XX原创(扫描),转载请保留此行”……这是起码的贴礼仪吧!?

一直找到大宋年间,才终于找到两个懂得在贴文后面加ZT字样的好同志,一位是赞宁,作品是《大宋僧史略》,一位是庞元英,作品是《谈薮》。两人都很有道德值的附了说明:这是转贴,不是原创,欲看原文,请跳转到《毗沙门仪轨》,查阅附件……

总算找到源头了,那就简单了,翻出原文看看不就成了么?

不过,翻楼之前,咱们倒还可以先来查查年表:

据《贞元释教录》,不空三藏法师为狮子国人,生于唐神龙元年。幼年出家,十四岁在婆国(今印度尼西亚爪哇)遇见金刚智三藏,随来中国,西元七二零年(开元八年)到洛阳,这时候,离天宝元年还有二十二年。

再向下看,问题出来了:开元二十九年,唐玄宗诏许金刚智和弟子回国。同年金刚智病逝。不空又奉命赍送国书往狮子国。他于当年十二月(阴历)从广州出,一年之后到达狮子国。在当地入佛牙寺拜普贤阿阇黎为师继续深造密法,回唐的时间是……天宝五年。

天宝五年?!

那……那个天宝元年向唐玄宗要钱作法事的家伙是谁?

好吧,咱们去找这个什么什么仪轨来看看。

原文是这样的:“唐天宝元戴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圣人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个月然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毗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圣人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

咦?怎么变成一行大师了?而且,这个胡僧大广智又是谁?

中国唐代(或者说整个中国佛学史上),著名的大广智和尚只有一位,某人在永泰元年(765)被代宗加号大广智三藏,制授特进试鸿胪卿。某人就是……

不空!!

这下总算说圆了,请毗沙门天王的还是不空,只不过是他在万里之外作法……这样说,可以吗?

很遗憾,还有一个问题,一行大师在开元十五年圆寂……就算他佛法修为再精深,一个过世十几年的人,想在天宝元年为皇帝请神,怕也不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毗沙门仪轨》的作者。

……大兴善寺三藏沙门大广智不空奉诏译

转了一大圈,居然还是他!!

合着,他是自己给自己作考证立传来着,其性质,和今天一些人自己开楼,然后换马甲进来顶楼的行为,正是不相上下,要说还有差别,最多也就是他顶楼时没换马甲罢了。

其实,应该说,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自从开元十二年渴水日之战大食战败,康石诸国复归于唐之后,直到天宝九年的怛罗斯之役,西域都牢牢控制在唐帝国的手中,怎么可能爆什么围攻安西、情况紧急的战争?这种对于西域局势的认识倒是符合安史之乱后安西兵力被抽调几空,跟中原往来都被遮断的情况下代宗年间一般人对西域的印象。

综上,再考虑到佛门长期以来传教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善于捏造各种果报感应故事……我们可以认为,以上故事纯属不空捏造。天宝年间当并无此类敕令,自然也不可能有由此敕令引的天王崇拜的推广传播。《毗沙门仪轨》附文成于代宗年间,此时经过安史之乱,经肃宗而代宗,对天宝初年的故事能说得清楚的人大概已经不多,因此甚得代宗崇信的不空就大胆伪造了这么一则神话。

神话归神话,有人信就有用,就好象CNN和VOA虽然扯淡,但总归还有人愿意听他……中唐以后,在密宗诸僧的努力之下,举国上下终于掀起了一轮学习毗沙门精神、供奉毗沙门天王,进一步推动大唐王朝又好又快展的热潮。这股热潮更被继承下来,经晚唐,历五代,直到北宋年间,天王堂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香火都极其旺盛,远远胜过其它三王。

由此,我们也可以解决上面水浒传中反映出的一个小问题:天王堂作为宗教场所,为什么会由地方驻军管理、维护?因为它本来就是设置来保佑驻军的一个专用场所,一定意义上,相当于希腊人奉的胜利女神或是欧洲人带的金十字架、随军圣物之类的东东。

上马掌军,下马管财,毗沙门天王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是他在老家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地位,不仅仅在四大天王当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经已超过了从罗汉到菩萨的层层壁垒,开始被人当作佛爷一级的尊神来对待了。

比如说,西游记的前身渊源之一,作于北宋年间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全书开处,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后,便给了北天王一个极为高调的出场。

“法师问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

故且不说“设斋”这事根本不该由自己人来作,单看毗沙门天王那儿的阵势,就华丽的吓死人。

“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喨,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

罗汉只为伺奉,诸佛率同演法,这个性质,按大唐来说,就等于是国公勋臣上坐摆酒,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这么干的话……当然,在天竺,谅毗沙门他也没这个胆。

之后,这位北天王还考问了三藏的佛法,赐他锡杖、钵盂、隐形帽三件法宝,并许下承诺,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总之是把西游记里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戏份抢了个精精光不说,连本来应该是佛祖原创的法宝也变了他的人情。

话说,这个地方的文字,仔细考究起来,其实有很多问题,最明显的一处,作者显然没搞清楚“天王”的意思,竟然自己明出了“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个名词。

天王这个名字,本身确实很拉风,天上的王啊,多么NB……但印度的天,和中国的天,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面有说到,佛教吸收南亚原始神话后,创立“诸天”概念,共分为三界二十八天之多,各天皆有其主,以中国秦汉神话体系来比,印度的一天,最多也就等于咱们的一星野,只是整体“天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再顺便说一下,道教系统的三十三天,正是受佛教二十八天的影响而成,至于为了显示道教水平更高而强行加上五层天,那个……就没必要评论了。)

四天王天,是三界中的最底层,是为“欲界天”的六天之一,和属于“色界天”系统的大梵天相比,级别差老鼻子了,你说毗沙门是大梵天的王,那个性质,和放着市委书记不理,尽跟公安局长去谈开区建设的协调问题,基本上是同一层次的错误。

更何况,就算真是大梵天王在此……他,也没资格整这么多佛菩萨来给他抬桥。

不要说色界十八天之上还有最高层次的“无色界”四天,就色界自身里面来看,十八天划分为四,依次是一禅诸天、二禅诸天、三禅诸天和四禅诸天,其中,四禅诸天里更又细分出五净空天,大梵天只是一禅三天之三,在整个色界天里是倒数第三。和居于五净空天的诸佛比,连人家脚后跟的灰都看不到……

当然,就大梵天王本身来说,他倒也是很有来头的,不过,那是在他失势之前。

佛教兴起的过程中,吸收改编了大批印度教神灵,其中也包括了印度教的至高神大梵天,在传说中,他是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万魔的统领者,无所不能,NB到顶天立地……不过,被佛教收编之后,他的地位就只好大幅下降,成了一个护法神,连菩萨都没混上,也就和那些个什么顺命侯、山阳公的地位差不多,想一想那位爵封海澄公的郑克塽郑爷,他在北京,就算摆酒,难道有胆子让什么诸王贝勒或者那怕是通吃子来坐下手给他捧场?

在这个地方呢,我的感觉是,一方面,中国与南亚间的信息交流在当时并不稀奇,在被佛教阉割过的版本传入时,原始印度教的信息也有流入,另一方面,佛教那套子原始形态,对一般百姓来说,有几个能记得住?最多也就知道那边叫“梵”,可巧,这“大梵天王”四个字,就从字面上看起来,等于说,这位爷是“梵地里最大的王”……靠,那他不指定得是释伽牟尼那个级别的啊!

至于把毗沙门附会到大梵天王上,一方面,可能是传抄或是传唱过程中乱入,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佛教传说的进一步中国化。

二十八天的结构对佛教理论来说很重要,可毕竟,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头顶只有一个天,天有二日就要乱了,要有二十几个出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三维结构的天被压缩到两维上,一方面是实现了扁平化管理,淡化了低层四天王天和最高层间无限的中间环节,另一方面,可该着北天王他运气,在中国本土的天界权力结构中,北方正是至高权力者的所在……两下一合计,这话就说圆了:看看看看,果然天下鸽子一样白,老佛爷那里,也是北极星最大吧!

种种因素复合起来,毗沙门就这样莫名其妙上了位,成了佛家几大“话事人”之一。

不过……月圆乃亏,盛极则衰,既越绝岭,必有下行,在毗沙门天王走向巅峰的时候,黑暗之中,本土众神已在潜动了。

前面有说到,佛教在本土化的过程中,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说是全无原则,你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提供了无微不至的服务,比如天王堂,同时还兼着财神和战神的业务,比如观音庙,简直就是现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专科医院……凡此种种,都非常有效的扩张了业务面,对于它深植中国民间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这些个神祇的注册没有专利,不会因为你先进入这个市场,就取得天然垄断权,想要把业已取得的利润点保持住,还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观世音菩萨,就是佛教比较典型的一个专案,非常成功:直至今日,“求子”这项高利润低风险的业务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没有其它任何神祗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业务如祈福等,她也始终有着一块稳定的市场份额。至于毗沙门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个典型专案……失败的那种典型。

就不算汉化后得到的那些光环,毗沙门天王的身份在佛门中也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个有家有口,而且还都很得力:二儿子三儿子都已经独立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个副部级待遇……不过,这些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都没什么意义,真正令他身份高过余侪的,在民间,是因为他兼着财神,在政府,是因为他是保佑打胜仗的军神。

……可惜,中国人或者会相信外来和尚经念的好,也可能会相信外国大夫会治病,却绝对不会觉得洋鬼子的银行可靠过央行。没得选择时也就罢了,但一旦出现了本土财神……毗沙门,便只好面对现实,把其独享了几百年的荣光让度给那些更中国、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须承认,道教在争夺这块业务时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来历、资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财神市场,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没给毗沙门留下任何混水摸鱼的空间。到了南宋的时候,民间所谓财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脸赵公明,便连能够联想到毗沙门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关于财神的来历和分工,这里不再赘述,有兴趣的,请参见《财神》一文。)

最重要的业务失去,很让毗沙门吃了一记闷棍,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他倒还可以维持住门面,毕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维护的天王堂,百姓不待见了,还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点,虔诚也是不大虔诚,可总还够一家老小过日子呐。

……可惜,就是这点日子,也快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说百姓们在有的选择时始终更相信央行的话,那对于主要以“大义”名分进行御边战争的军人来说,信拜依靠一个外人,就是更荒诞的事情。这里有两篇文字,我们来比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以牲牢之奠祭尔。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风尚敦素,拓石为弩,弦木为弧。今乃烁金为兵,割革为甲,树旗帜,建鼓鼙,为戈矛,为戟盾。圣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强畏威,伐叛诛暴,制五兵之利,为万国之资。皇帝子育群生,义征不德。戎狄凶狡,蚁聚要荒。今六师戒严,恭行天罚,神之不昧,景福来臻,使鼍鼓增气,熊旌佐威,邑无坚城,野无横阵,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火烈风扫,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

第二段

“维某年岁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将军,某谨稽,以明香净水、杨枝油灯、乳粥酥蜜粽奥供养北方大圣毘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镇北方,护念万物,众生悖逆,肆以诛夷,如来涅盘,委之佛法。是以宝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凛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异状,襟带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瞋颜如蓝,磔似火,牙崒嵂而出口,爪钩兜而露骨,视雷电,喘云雨,吸风飙,喷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须弥,摧风轮,粉铁围,并随指呼,咸赖驱策。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肉食边氓,渔猎亭障,天子出师,问罪要荒,天王宜大悲之心,轸护念之力,歼彼凶恶,助我甲兵,使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以上两篇文字,都引自《太白阴经》,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门天王文。仔细看一下,我们会现,至少有这样几个区别。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为奠,这是典型的本土神礼,虽然有点血腥,却切合于沙场的氛围。后者则是什么净水、油、乳蜜等等,话说,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头的司令作动员讲话时拿出盒润肤霜可着劲向脸上抹……对底下弟兄的士气总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顺便说一下,那个什么净水杨枝,正是观音比较典型的特征之一,事实上,隋唐年间,观音信仰尚没有完全成型,后来成熟于明清时期的诸多观音传说,是吸收了多种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门的相关传说也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诗话中天王的表现,到明朝时就完全变了观音的事情。)

(顺便的顺便,前头有说过,毗沙门他一家子还有个吉祥天……作为原始佛教中屈指可数的女神之一,本土佛教把观音女性化的过程中,很自然就吸纳了吉祥天的大量传说与特征,大概因为反正是一家子,所以顺手把毗沙门的事迹也一并纳入观音传说了。)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为蚩尤创制五兵,故奉为兵祖,求其辟佑,在后文,是因为毗沙门被“委之佛法”,所以,还专门指出“国家钦若,释教护法降魔,万国归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虏,尚敢昏迷……”换句话说,有点打“圣战”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说中国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论后已无宗教战争的人民基础,最起码,这里面有个大大的隐患,合着,毗沙门这老小子是要“国家钦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国家”不信佛了,或者外边的“胡虏”比咱们更加归心向化,那……他在战场上可到底是保佑谁啊?!

由上边引申下来,咱们也可以现第三个区别,在蚩尤,是“火烈风扫,戎夏大同”,要以夏变夷,立场非常明确,而在毗沙门,却只是“刁斗不惊、太白无芒”,虽然也算是打胜仗了,可总有点刻意淡化“政治属性”,为战争而战争的意思。

……这样分析下去,咱们还可以分析出很多区别,不过,我在这里只想再强调一个。

对蚩尤表示尊重时,说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尔五兵之功”,对毗沙门表示尊重时,说得却是“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虽事集於边将,而功归於天王!

换咱们是边将,提头沥血打完仗下来,就落这么一句,会怎么想,怎么说?

直娘贼的腌囋泼材……这算什么龟孙操的鸟事啊!

可以说,作为由帝皇一时兴起而强行供奉的外国军神,毗沙门从一开始起就缺乏足够的基础,有唐一代也还罢了,到宋朝时,道君皇帝一个接一个出,北方诸族倒是都把佛爷捧得老鼻子高,在这种情况下,毗沙门作为军神的合法性,显然要受到质疑,和必然会被消弱。

特别是从南宋开始,一方面理学大兴,众多外放为官的道学先生们皆以辟佛卫道、扫荡淫祀为已任。一方面对北方异族连连吃亏,导致对外来因素的恐惧和排斥不断放大,天王堂的香火遂渐渐势微。而到了明清时期,随着政权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门神格的分裂,民间对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且完全去佛化,地方政权也不复以官帑维护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对施、罗两位先生出赞叹,二先生身处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远,但信手写来,一个如此不起眼的细节,却能够妥当熨贴,合乎北宋风物,其细腻、其缜密、其风骨、其自珍自重,足为百代楷模,而再若与今日一干嘴上跑马的所谓“历史大家”相比起来,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叹了。)

不过,说是荒诞也可以,说是滑稽也可以,累累数百年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毕竟还是培育出了一批对天王堂执有信仰的民众,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天王名叫“毗沙门”,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却依然对其有着信仰,这些人可能不识字,没文化,但,他们的信仰,却也最难动摇。庙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并且,这些沉默而又固执的信念,更会在积累当中产生力量,反作用于庙堂。

(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必须有一些有可以为最广大民众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与价值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坚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里曾经写过一段文字,将之移用在这里,我觉得,也完全合适“年复一年下来,到最后,在乡野间悄悄流传的涓滴细流,更汇成了强力的江河,倒卷回庙堂之上,开始涤洗着文士们的记忆。”这是天王堂的复生,却不是毗沙门的复生,由盛而衰,自死转生,天王堂经已脱胎换骨,终焉被完全的中国化。

一些特征性的东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宝塔,仍然在握,并丰富出了七层玲珑等等特征,但又有所中国化,比如宝塔上供奉的释伽牟尼像已不见,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国猎户习用的虎叉,再到后来,更又变成了武将所用的方天画戟。

外形的中国化,自然也伴随着身份的中国化,既然传说中没有对应的这样一位军神,正不妨将那些聪明正直的逝者抬举上位,李靖作为有唐一代的第一战神,功高而能终考福,更本来就有着众多神迹传说,至此牵强附会,终于变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应该说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国化,却是一个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么也必定会有其它的秦天王罗天王甚至是赵天王张天王出现)

李靖本为唐臣,纵列仙班,也断不会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随着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门手中。

同时被收编的,还有毗沙门比较有出息的两个儿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严格来说,对他的改造收编,还在乃父之前,据《五灯会元》所载,早在两宋年间,已有多条与其相关的记载,这里略举数条:

“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

“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

“八臂那吒冷眼窥”

“一句绝言诠,那吒擎铁柱”

“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

虽然这里所著都是佛家语,但……这些,却都不是原始那宅传说的部分,而是由中国僧人丰富出来的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三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头六臂”的中国神形象过渡,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创剧情,可以看到“忿怒”这一新的特色……等等。

要知道,《五灯会元》是禅宗早期的重要行状,禅宗是什么?是被中国知识分子充分改造后的佛教,是佛门全盘接受“三教同源”的产物,都不能说是“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体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国特色佛教体系”,在这样一本书中记录下那宅传说逐步变形的过程,实在有着很丰富的象征意义。

那宅与父亲一并被收编,名号上加了两张嘴,叫哪吒,封三坛海会之神,待奉灵宵殿前,并随着“吒”字辈又添了两个兄长,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国化,行动上倒还不忘本,分投菩萨修行,不过天宫仍然有权直接调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统在佛教系统里的交流干部(或者是委培的后备干部?)吧。

那位又问了,等等,什么叫添了,人家本来就是行三,有两个哥哥好不好?

这个……您看那位独健独二爷,和木吒有什么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显然是为了因应于“三太子”的名号而强行加上,这也是一个证明,证明将三太子中国化的只能是民间信仰,是一些基本没有佛教原始知识,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过呢,在汉化的过程中,独健的待遇比那宅确实要差一点,那宅只是加了两张嘴,可到独健这里,除了养宠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话说,行二、养宠……这两点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么么?

想不起哇,那,再来……三只眼……

啪!

您猜对了,就是他,天界诸神中最常被当反面人物提出来说事的三只眼,二郎显圣真君又名昭惠灵显二郎是也!

当然,二郎神的传说形成,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应该说主要还是中国本土化所造的民间神,但一般认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独健的金鼠逐渐演变而来,三尖两刃刀也和三叉戟有关,至于他额头上的三只眼,更是典型的南亚次大陆古神话的形象。

有关业务都被收编,塔、叉、儿子都没了,毗沙门也就只是毗沙门了,回头想想,怎么办?一看,哟,那三个兄弟还在那等着呐。

话说,四天王的情谊确实不错,那三个天王眼看他风光数百年,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作歌舞,看着他楼塌了,虽然中间什么香火都没分到,可完了照样一挥手,啥也别说了,回来就中!

话说,那时候,曾经的毗沙门,现在的多闻天王,眼泪准流得岗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来,还是有点不习惯,本来多闻天王多么阔绰?前呼后拥不说,还专门有人打幡幢,现在跟班是没了,可这幡幢还有点舍不得,怎么办,自己打着呗?

不过,认识幡幢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顺着这个形状,慢慢就给改成了雨伞,跟着,更索性安上了一个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伞。之后,民间更重新作出铨释,以“伞”取“雨”,合东方宝剑之“锋”,南方琵琶之“调”,北方蛇貂之“顺”,名之为“风调雨顺”。至此,对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终于完成,毗沙门也终于忘尽前尘,安安心心当起了“泯然众神矣”的多闻天王。

不过呢,有时还难免有点疙瘩,比如到什么《封神演义》之类的大型演出任务里面露脸时,看看对面恶狠狠打过来的什么莲花人偶、什么三只眼,再想想当年……这个,这口气真是不太好顺啊!

孔璋破题于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补完于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万色返空猫大力协助,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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