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吗?”
声音从头顶放下飘落,在这炎热的下午,嗓音好听得有些不真实。
墨上筠双手撑起来,在间隙中喊道:“报告,不累!”
“都出汗了。”
前方,阎天邢略带心疼地道。
墨上筠心里阵阵恶寒。
不过,管她什么心情,做俯卧撑的节奏倒是没有乱,一个一个她都数的极其清楚。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视野内,修长好看的手指,拿着一张纸巾,非常温柔地擦着她额角、鼻梁、脸颊上的汗水。
只是,因墨上筠做俯卧撑的动作,那纸巾糊了她一脸。
纸巾质地还算柔软,可依旧将墨上筠的脸刮得有些疼。
墨上筠干脆停了下来,两手撑着,以极其俯卧撑准备的动作停住,然后微微仰起头,看着半蹲在跟前、慢条斯理整理着刚刚擦汗纸巾的阎天邢。
“报告!”
墨上筠一字一顿地喊道,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隐藏着些许暴躁。
阎天邢低着头,帽檐落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因逆着光,前方陷入阴暗中,身形轮廓被光线笼罩,非常明显光与暗对比,造成视觉上的冲击。
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整理好纸巾,然后才懒洋洋地搭理一声,“说。”
“您能滚……走远点儿吗?”
以防“不尊重长官”的帽子扣下来,墨上筠识趣地半途改了口。
“听你的。”
阎天邢不动声色地说着。
可,话一说完,他却不急着走,而是拿出一张折好的报纸来。
墨上筠看在眼底,心里再次升起不祥的预感。
只见阎天邢不紧不慢地将报纸摊开,只剩下折叠一次后才停下,然后在墨上筠的注视下,将这张报纸放在了墨上筠两手之间。
阎天邢道:“汗把报纸穿透了,惩罚结束。”
“……”
墨上筠忽然想起阎天邢刚给她擦汗的举动……
好样的。
“是!”
墨上筠简简单单回了阎天邢一个字。
两人这一互动,落在一旁的季若楠眼里,只觉得浑身的酸痛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震惊。
如果说一开始就放报纸,墨上筠昨晚2200个俯卧撑,汗水穿透报纸应该不成问题,可现在墨上筠都做完一半了,还来……
虽然他们俩……唔,是有点儿怪。
但据她了解,阎天邢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很奇怪的,季若楠抽空看了墨上筠一眼,没有从墨上筠身上感知到丝毫愤怒,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做俯卧撑的动作。
季若楠心有疑惑,可阎天邢这时已经站起身来,她只得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俯卧撑。
阎天邢视线淡淡地从两人身上扫过,然后收回目光,再一次离开。
*
五分钟后,季若楠完成了1300的俯卧撑。
她喘了口气,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个多月没有专注训练,她的体能可没墨上筠这么变态,尤其是两手的臂力欠缺,做完这1300的俯卧撑,她今天下午这双手差不多是废了。
她犹豫了下,看着依旧在做俯卧撑的墨上筠,然后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墨上筠两手之间放着的报纸,已经滴了不少汗水。而墨上筠做俯卧撑的速度,也是超乎想象的快。
季若楠惊愕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折叠的报纸在短时间内一点点湿透,不由得冷了会儿。
半响,她抬起手,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墨上筠一加快速度,出的汗就越多,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可她没想到,墨上筠做了这么多的俯卧撑,竟然还有这般体力,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多大的变化。
过了好一会儿,季若楠意识到自己担心的有点多,眉头微微一动,始终是一言不地离开了。
而,墨上筠一直等报纸湿透了近半,才停下来。
她没有休息多久,抬眼看了看刺目的阳光,就拿着报纸走向宿办楼。
不过,转了一圈都没见到阎天邢,最后是直接将报纸丢给了萧初云。
“哦。”
坐在办公桌前的萧初云百忙之中抽空看了墨上筠一眼。
“阎教官呢?”
墨上筠站在吊扇下面,吹着人类智慧结晶制造出来的热风。
这鬼天气,电风扇开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去训练场了。”萧初云回答了一声,随后抬眼,注意到墨上筠浑身湿漉漉的作训服,想了想,有点看不下去地问,“要喝口水吗?”
学员那么被罚,倒是可以理解,可教官始终是教官……这次阎爷下手是有点狠。
不过,看着墨上筠那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萧初云想到澎于秋和牧程暗搓搓讨论的“墨上筠没准会大雷霆”,心想,这预言怕是有点差错。
“不用。”
墨上筠耸了耸肩。
“你下午没别的任务?”萧初云问。
“嗯。”墨上筠微微点头,一抬手,干脆将作训帽摘下来。
这一摘,一头湿漉漉的短都露了出来,有汗水顺着烧滴落下来,生生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那你可以自由活动。”萧初云好心地补充道。
“哦。”
自由活动,可以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或者到处逛逛……总归是给她放半天假。
*
下午,四点。
洗了澡、换了一套新作训服的墨上筠,嘴里叼着一支冰棒,提着一袋子的生活用品,塞着蓝牙耳机走出了电扇嘎吱嘎吱作响的超市。
夏天是真的来了。
墨上筠这么想着,咬了一块冰棒,走进了阳光中。
反正也是闲的,她如同散步般往回走,冰棒嚼到一半的时候,路过训练场,赫然见到那批被训得连喘口气都为难的学员们。
此刻,一部分学员围着训练场跑步,一部分学员正在跨越400米障碍。
墨上筠刚一停下,就注意到诸多视线扫过来,看的是……哦,她手中的冰棒。
墨上筠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当下,那些眼馋不已的视线,瞬间化作了滔天怒火,恨不能冲上来抢了她的冰棒似的。
成功拉了一堆仇恨值的墨上筠,非常坦然地耸了耸肩,然后准备转身走人。
可,刚侧过身,放在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墨上筠叼着冰棒,抬手放到耳边,摁了下蓝牙耳机上的接听键。
随后,咬了块冰棒,出声,“说话。”
“小滑头。”
耳机里传来牧齐轩久违的声音。
很久没跟牧齐轩通过电话,墨上筠不由得顿了顿,收敛了刚刚的张扬,正经喊道:“学长。”
一喊完,墨上筠抬了抬眼,冷不丁见到不远处站着的阎天邢身影撞入眼帘,墨上筠看了两眼,立即收回视线,连离开的速度步伐都加快了几许。
“有什么事吗?”墨上筠问。
“就想问问你,夏天到了,夏训的事考虑好了吗?还有,导师了解了下最近集训的情况,托我问你一声,你在集训营待得怎么样?”
“夏训啊……”墨上筠仰起头,看着依旧悬挂于空中的太阳,唇角一扬,“去你们哪儿,得晒掉一层皮吧?”
“您暴晒训练一样熬,还怕这点小太阳?”牧齐轩好笑地问。
墨上筠:“……”呵呵。
他们那里的太阳简直不能更毒。
小太阳?
就那小太阳,非得把她晒伤不可。
不过,她没有答应,也不是因为那太阳。
被调到侦察营有六个月,可她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外活动,可以说是相当的“不务正业”了。一直奔着前途跑吧,也没什么意思。
她正当年轻,还可以歇一歇。
墨上筠装模作样的,“这个,学长啊,您瞧我这细皮嫩肉的……”
“……”
牧齐轩一时哭笑不得。
也是个人精,不可能不明白墨上筠的意思,牧齐轩笑着问:“确定了?”
“嗯。”
“可惜了,本来还期待你给我们上一课的。”牧齐轩倒是真的有点惋惜。
“您这么说,我就当是捧杀了啊。”
墨上筠咬下最后一口冰棒。
“得!真夸您的!”牧齐轩无奈辩解。
“对了,”手一抬,墨上筠将冰棒的竹签丢到垃圾桶里,不紧不慢道,“我有两个学弟,学的东西跟你们海军有那么点关系,你们那儿要吗?”
快六月了,各大高校的学生也面临毕业。虽然他们学校是包分配的,但有更好的单位要的话,他们还是可以申请的。
身为学神的墨上筠,认识几个学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牧齐轩随口问了几句,听着墨上筠介绍了下她那俩学霸学弟,忍不住笑出声,“您这是问我们要不要,还是问我们抢不抢呢?”
“他们只是理论水平高,有的学。”墨上筠轻描淡写道。
牧齐轩笑道:“我待会儿就报上去,估计一到晚上,这事儿就能定下来。”
这事儿,他做不了主,因为他的蛙人部队不能要,墨上筠也不是把人塞给他行动部队,而是特指某些专业对口的部队……
自然有人抢着要。
可以说,墨上筠不是在他这里卖人情,而是给他们送了份礼。
“那谢了。”墨上筠眯了眯眼。
牧齐轩又问道集训营的事。
墨上筠评价的很客观,教官都很认真,同事都好糊弄,学员资质还算不错……
顺带,挑了几件能说的事。
不过,就自己下午刚被罚一事,闭口不提。
“对了,带兵去抗洪的,是你吧?”牧齐轩问。
墨上筠走进宿办楼,轻轻应了一声,“嗯。”
“恭喜啊,这高效率事件都被我们队长拎出来当教育素材了。”
“哦?”墨上筠眉头微动,“就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事件,能被你们队长亲自拎出来?”
墨上筠好笑询问的时候,特地强调了“亲自”两个字。
两人心知肚明。
“当然了,”牧齐轩老神在在,用谦虚口吻道,“这里面,还有你的学长——也就是我的功劳。”
墨上筠耸肩。
“你们这事儿都上报了,一支神秘的女兵部队,一夜之间巩固了堤坝。这效率,其他部队看到,怕是得羞愤自杀。”
第一次听说“上报”的事儿,墨上筠愣了一下,隐约间想到什么。
唔……
今天下午,被她用汗水淋湿大半的报纸,似乎有“抗洪”的字眼。
最近又没怎么下雨……
不过,她没细看。
但无意追究,墨上筠走到三楼,想了想,忽的道:“学长。”
“嗯?”
“请教个事儿。”
“您说。”
墨上筠走至走廊旁,看着远方的训练场,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承担得起手下那些人的未来吗?”墨上筠微微垂下眼睑,眼底有异样情绪一闪而过。
她压了压帽檐,将自己的神情隐藏起来。
电话那边,也静默了。
“没人承担得起的。”良久,牧齐轩才用尽量轻松的口吻出声,“小滑头,你不适合思考这些问题。”
“我觉得你会思考。”
墨上筠抬起头。
视野忽然开阔,在眼底的某一处,有阎天邢的身影。
他当时怎么说的?
——就你的肩膀,只能把你的未来撑起来。
不对。
从某个意义上来讲,她跟阎天邢不是一类人。
倒是牧齐轩,她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一定会思考。
他们都是喜欢钻死胡同的人。
一个问题摆在那里,他们就不得不去找答案,就算他们非常清楚答案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亦或是多种多样的。甚至,他们没准永远找不到答案。
“对,我一直在思考。”牧齐轩道,“你知道的,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战友牺牲。不过,有一个细节你应该不知道,他其实是可以不用牺牲的……他想去救人,搭进了一条命,最后也没得到被施救者家长的一句感谢。我找导师聊了一个晚上,他老人家知识渊博,阅历丰富,也没法给这件事做一个合理的判断。最后,我们讨论出一个最浅显不过的答案——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会有不同的答案。”
牧齐轩很平静地说着,从头到尾,不悲不喜,缓缓叙述。
时间有点久了,连他都有点记不清当初事件的细节。
他只知道他的战友牺牲了,那时候的他很愤怒。
是的,只有愤怒。
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相信付出就会得到回报的。
他坚信人始终是慈悲的。
当一条活生生的命为你付出的时候,得到的不应该是“你们没有救活我的儿子”。
那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无力,而他所学的东西,在那样他觉得‘完全不合理、不应该’的现象面前,没有任何用处。
他知道身为军人应该冲在人民面前,他知道危险的情况下如何救人,他知道做人应该谦逊有礼、无愧于心……这些都是学校、部队、前辈们教的。
但是,没有人教他,当他遇到一些足以凉透他们热血之心的事情时,该如何将那颗心温热起来。
他记得,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愤怒,他们都很愤怒。
最后跟导师讨论完后,他依旧愤怒,所以他开始带兵的时候,想到的是如何让那帮热血的小伙子们,一颗滚烫燃烧的心永远不要被浇灭。
尽管,他依旧困惑于人性,依旧对很多事物有很多问题,依旧在思考得不出答案后还得去做事。
不过他想,跟导师得出的结论,可以跟墨上筠一说。
尽管,他相信,墨上筠以后还会因为这个问题,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
沉默片刻,墨上筠偏了下头,看到训练场上的那道身影,低声道:“谢谢。”
“客气了。”
牧齐轩努力想笑,可忽然有点儿笑不出来。
这个问题过后,墨上筠跟牧齐轩没有多聊,墨上筠将生活用品放回宿舍柜子里的时候,就跟牧齐轩挂了电话。
同时,将蓝牙耳机跟手机都收了起来。
简单收拾一下,墨上筠又出了宿舍门。
这一次,她刚踏出一脚,就听到实实在在的声音——
“墨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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