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领导汇报,是件很难把握分寸的事。特别是不熟悉领导性格的汇报,每一句话,都将暗藏玄机。
陈省长个子高大,相貌和蔼。下巴刮得精光,隐隐泛着一层青茬。他的一双眼睛不大,却神光透露,似乎随时能洞察别人。让人丝毫不敢隐晦,亦不敢浮躁。
陈省长穿着也很简单,一件灰色的宽大夹克衫,一条黑色裤子,脚下一双沾有些许灰尘的黑色皮鞋。站在人群中,恍如邻家老头一般普通。
“过来坐。”他再次朝我招手。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赶紧起身,让出一张椅子出来。
我迟疑着不敢过去,第一次与这么大的领导见面,不能孟浪,不能忘乎所以。我在心里告诫自己。
这一屋子的人,人人的职位都比我高。即便没有职位的,也比我有钱,比如刘密斯。
陈省长看我迟疑着不过去,爽朗的笑声笑起来,拍着身边的空椅子说:“怎么,怕我吃了你么?”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我表舅笑得很矜持,刘启蒙脸上的皮动了动。只有黄微微,笑得含蓄,但却能给我传递一股能量,让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陈省长移动。
我侧着屁股坐下,不敢直视陈省长。心里却在盘算,我要从什么地方说起。
要说春山县的一本帐,在我肚子里已经是滚瓜烂熟。自从我担任常务副县长后,我对春山县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春山县的家底子薄,就好像苏西与其他乡镇比一样,春山县在整个衡岳市,也是垫底的县。解放后,春山县作为革命老区,根正苗红,经济上却是一穷二白。国家为了照顾,给了一顶贫困县的帽子。
千万不可小看这顶帽子,名声上虽然不好听,却能得到实惠。单说税收这些不用跟达县一样缴纳,就凭着每年国家拨下来的各种款项,也能让很多人眼红。
这顶帽子在关培山上任后坚决摘了,摘了贫困县的帽子,并不是说经济有了起色,而是关培山觉得戴着这顶帽子,走出去总觉得矮人几分,腰杆子不粗。
关于摘帽子的问题,关培山与刘启蒙有过几次正面的冲突。刘启蒙是坚决反对摘帽子的人,按他的说法,春山县现在还在韬光养晦的时期,应该再过几年,等到老百姓口袋里真有银子的时候再摘不迟。
关培山反对说,春山县的经济逐步展起来了,应该要给国家减轻负担。关培山的理由就是春山县这几年来,房地产展迅速,城市改造日新月异,再戴着这么一顶帽子,会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人。
房地产的展,就是关培山引进来的梁天行老板。关培山给地,梁天行出钱,仿佛是一夜之间,春山县就显露出一座新城的态势。
两个人相持不下,毕竟关培山是书记,是当家人,一言九鼎。刘启蒙纵有千般理由,万般委屈,也无法动摇关培山的态度,最终春山县贫困县的帽子,在我来的第二年,就无比欢欣鼓舞的摘下来了。
而这些故事,都是我来县政府工作后,魏延一点一滴告诉我的。
春山县过去也有很多的工业,比如氮肥厂、机械厂、轴承厂,其中最大的氮肥厂,有职工几千人,出产的氮肥,占了衡岳地区半壁江山。到后来农资政策放开了,国外的化肥涌进来,春山县氮肥厂生产出来的肥料,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生产出来的产品卖不出去,刘启蒙带队到处去推销。无奈产品质量太差,之前之所以能占半壁江山,是因为没有比较。现在已比较下来,春山县生产的肥料,即便比过去再低上一半的价格,也无人问津。
如此两年后,氮肥厂再没卖出去一包。仓库里堆满了货,没办法,只好偃旗息鼓,寿终正寝。
化肥卖不出去,工资就不出来。氮肥厂的领导没办法,只好拿化肥抵工资。
氮肥厂的职工里,有一半的人是半边户。没有了工资收入,还能回到乡里。有些人领到了化肥,刚好家里养了鱼的,就把化肥倒进池塘里喂鱼。到了年底,满池塘的鱼,肥头大耳,腰宽体阔,滋润得很。
这个歪打正着的做法,差点让氮肥厂起死回生。可惜这化肥养的鱼,吃起来寡淡无味,一条鱼下到锅里煮,捞出来往往是肉与刺分离。且不论怎么吃,总觉得有一股化肥的味道。
春山县的龙头企业,除了氮肥厂,再无二家。
氮肥厂关门大吉后,春山县几乎不再有工业。
虽然春山县是农业县,但一个县缺少了工业基础,却是无论如何也富不起来。
虽然是个农业县,农业的基础也不见得比别的地方好。春山县地处深山,除了山,没有多少良田,解放初期修起来的灌溉系统,在承包责任制后,也基本荒芜了。
有人说,有山也不错。靠山吃山。可惜春山县的山,大多是风化岩,山上长不了树,只能长些灌木一类的植物。
全县唯一称得上森林的地方,就是盘小芹老家所在的。这几年也砍伐得厉害,尽管抓了几个人,但还是没能制止继续偷伐的现实。
这一本本的帐,让我在初上任时,日夜难安。
旁边的陈省长还在等我汇报,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
我理了理思绪,想好了该如何汇报。正要开口,刘启蒙先说话了:“陈副县长,你好好的汇报。”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眼光看过去,刘启蒙还是面无表情。
坐在他旁边的余县长,仿佛屁股底下有一颗钉子一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我突然明白过来,向上级领导汇报这般大事,我千万不能越殂代刨。特别是他们都在现场的时候,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汇报。
我认真地对陈省长说:“省长,我们书记县长都在,他们工作经验丰富,对县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才上任不到两年,很多东西还在熟悉阶段。我觉得,这个汇报的事,一定要请余县长来汇报。”
陈省长哦了一声,眼光扫到余县长身上,沉吟一下说:“老余,你也说说。”
余县长正襟危坐,低眉睑眼的,听到陈省长点名到自己,脸上随即堆上来一层笑。
余县长显然有准备,他打开面前的笔记本,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腔。
陈省长手一挥道:“老余,你可以不看笔记本说话吗?”
余县长脸一红,赶紧合上笔记本,结结巴巴地说:“省长,有些数据,我要参考一下。”
陈省长面无表情地说:“春山县人口一百零三万,城镇居民十一万,农村户口九十二万。全县辖九镇四乡,土地面积二千六百平方公里。干部三千四百人。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陈省长一口气说出来的这些数据,丝毫不差。我暗暗心惊,说实话,春山县的这些数据,我并不见得能说出来。
到底是大干部!我心里赞叹着,眼里立即盈满了钦佩和敬仰。
余县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陈省长的目光里萎顿下去身子。
“你继续。”陈省长微笑一下说:“这些基本功课,我们这些党员干部,时刻都要做啊。如果心里没有一本帐,如何当好一个家?”
陈省长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让我们如坐针毡。
余县长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旁边的魏延递给他一张纸巾,余县长没敢伸手去接,直接拿着袖子拭去汗水。
“老余啊,你慢慢说,不要紧张嘛。”陈省长打着哈哈,屋里的气氛在他的笑声里轻松了许多。
余县长结巴着嘴,半天没出声。
“算了。让小陈来说说这个旅游项目的事吧。”陈省长转头对刘密斯的老板笑了笑说:“乔治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刘密斯的老板叫乔治,一个典型的美国男人。
乔治不懂汉语,瞪着一双大眼,疑惑地看着陈省长。
坐在乔治身后的黄微微,立即翻译了一遍。
黄微微一张嘴,让我又惊又喜。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居然不知道她对外语那么精通。她不但吐字清楚,而且流利。
乔治听完黄微微的翻译后,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好得很。”
乔治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我们都听懂了。外国人说中文,舌头大。
大家都笑起来,陈省长也笑,对黄微微说:“翻译小姐,你给我翻一句话给他,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黄微微毫不迟疑就翻译了出去。乔治再次竖起大拇指说:“好得很。”
一边的刘密斯眼睛盯着黄微微,似乎眼里要伸出一个爪来。
我心里老大不爽,暗暗伸出一条腿,碰了碰刘密斯的腿。
刘密斯仿佛突然惊觉过来一样,看我一眼,对陈省长说:“陈省长,这位女士,可不是翻译小姐,她就是你们衡岳市的人。”
陈省长哦了一声,拿眼去看黄微微,眼光里尽是欣赏。
“你是衡岳市人?”
黄微微赶紧点头,轻声说:“陈省长,您好。”
陈省长饶有兴趣地问:“大学老师?”
黄微微摇摇说:“陈省长,我在衡岳市团委工作。”
刘密斯忙着接话说:“黄小姐是我请来的,我们乔治先生,不懂中文。只有黄小姐,才能正确传达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
陈省长连连赞叹道:“不错。”
“可惜黄小姐名花有主啊!”刘密斯居然用了一个成语。
不过他的话,让本来沉闷的会议室,顿时轻松活波了许多。省长下来视察,是一件天大的事,处处都在严肃和紧张的氛围中。
像刘密斯口无遮拦的这样说话,也只有他这个不懂中国国情的外国男人,才会如此。
陈省长笑眯眯地说:“刘密斯,看上我吗中国的姑娘了?”
刘密斯长叹口气说:“陈省长,你们中国的女人,美丽大方,聪明贤惠。”
陈省长点头道:“刘密斯,看来你对我们中国很了解。”
刘密斯自负地说:“要是不了解,我们公司会来投资么?”
他突然手指着我说:“这位黄小姐,就是这个小陈县长的未婚妻嘛。所以,我没机会了。”
刘密斯的话吓了我一跳,这个狗日的,什么地方不能说,你怎么能在省长面前说这个呢?我正想去制止,陈省长的眼光已经扫向了我,带着一丝征询问:“小陈,是不是啊?”
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额头上像余县长一样,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