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侯卫东注重办大事,不屑于这种小伎俩。他最大的诀窍是实干,踏实工作的态度加上运气好,给他带来丰硕回报,他由最底层的小公务员一步一步成长为副市长。到了副厅级,他渐渐现事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实干只能是成长的一个因素,甚至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正如蒙厚石所言,上级组织和领导评价和判断一个干部的好坏会受到不对称信息的制约,再加上领导本身有喜好和缺点,所以传达上级领导喜欢的信息成为众多干部绞尽脑汁研究的事情。
侯卫东又拿起那份简报,心道:“姬程最多能写一份简报,我难道不会搞信息传递吗?我可以用简报,可以在报纸上新闻,还可以借助内参,既埋头苦干,又抬头看路,这也符合辩证法。”
靠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一条一条认真阅读。
视察“非典”隔离点
下午五点,新成立的防非办第一次全体会议正式召开,每一位成员手中都拿到一本《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
“非典”是沙州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烈性传染病,极有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侯卫东临危受命,他决定要拿出比副市长更强硬的态度来行使防非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的职权。
副市长的职位介于县级正职与市级正职之间。从职级来说,副市长比县委书记的职务要高,但是县委书记是一把手,管着县级相关部门的帽子,在县城的地盘里一言九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不必讲究技巧。副市长虽然是上一级的市领导,可是在市级层面并不是一把手,管不了市级相关负责人的官帽,因而召集市级相关部门开会时,言语间会讲究一些技巧。
按照沙州惯例,每一位县委书记要更上一层楼,都得在上级党委、政府里面担任副职,经过了副职阶段,才有可能成为上一级的主要领导。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进,这是官场向上展的合理途径。除了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行外,还有行政职务和党委职务交替前进,以及部门职务和地方职位交替前进,前者是由《公务员暂行条例》规定,后两者是实际工作中约定成俗的做法。
侯卫东有意拿出当年做成津县委书记的派头,开场白就一语惊人:“今天是务实会,我不谈虚的、空的。”他举着预案,道:“大家各自都有一本预案,有什么意见马上提出来,讨论后正式形成的预案有强制力,必须无条件执行。大家要认清当前形势,高度重视当前的防治‘非典’工作,若是糊里糊涂搞不清工作重点,到时别怪板子打到屁股上面。”
所有参会人员一扫轻松表情,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
“板子打屁股算是轻的,谁要是玩忽职守,造成重大损失,则是犯罪,是对四百万沙州人民犯罪,党纪国法不是儿戏!”担任副市长以后,侯卫东说话办事都很注意分寸,如今天这样咬牙切齿的言,还是第一次。
“平时稍有松懈,尚不至于酿成大祸,按朱书记和宁市长的说法,防治‘非典’是一场战争,在战时谁要麻痹大意,叫愚蠢!”
侯卫东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如一支支飞镖,射向参会人员的心窝。
参加会议的还有市长宁玥、市委副书记杨森林和纪委书记济道林,他们都是防非办的成员,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开场白以后,紧张气氛被成功地营造起来,参会人员都意识到政府将要真抓防非工作,而非简单地走过场,更不是应付场面。能够在市级部门当一把手的人都是人精,认识到事情重要性以后,他们睁大眼睛,仔细翻阅预案,寻找着与自己部门相关的条款。
会议整整开了三个小时,侯卫东很注意会场节奏的控制,在中途休息了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不断有抓业务工作的部门副职被叫到会场,与部门一把手一起商量预案的相关条款。一条条具体的措施被提了出来,由工作人员汇集起来,然后由领导小组当场拍板,效率出奇的高。
七点半,防非办工作人员给参会领导们送来盒饭。参会领导们平时吃惯了各大餐馆的精致菜品,嘴巴都很刁,并不好应付。开会时间长,大家肚皮都饿了,吃着盒饭都觉得香喷喷,十分可口。
宁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会议结束时,看着鱼贯而出的部下们,暗自祈祷:“‘非典’千万别到沙州,保佑这一方平平安安。”
侯卫东收拾好笔记本,扭头对旁边的宁玥道:“宁市长,这次防非工作要花不少钱。”
宁玥对侯卫东的工作很满意,道:“钱不是问题,你不要考虑钱,只要事情办好。”
两人边走边聊,各自回办公室。在下楼时,宁玥又和侯卫东在院里遇到。
宁玥上车以后,她朝另一辆车里的侯卫东挥了挥手,两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院。宁玥着实有些累了,闭着眼睛,头靠在车内座椅上,脑中浮现出那份省防非办表扬姬程的简报,心道:“省级部门在鬼扯,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乱简报。做得好不如吹得好,数据里面出干部,如果任由这种风气蔓延下去,以后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做实事!”
侯卫东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见家里无人,还以为小佳又去打麻将,便拿出手机,上面有未接电话和短信,他才想起开会时将手机转换成静音,会议结束后忘记换回来。
“你在哪里?又在打牌?”
电话里传来小佳低低的声音:“我正在局里等着开夜会……什么会?防治‘非典’工作会。张中原刚才给我说,你在会上声色俱厉,凶得很。”
“乱世要用重典,若是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防非办主任。”
“你也倒霉,接了这个防非办主任。”小佳原本想开玩笑说姬程真聪明,撞车进医院,后来想到驾驶员老丰殉职,后面的玩笑便没有说出口。
两人刚通完话,大哥侯卫国的电话打了过来,开口就道:“卫东,你今天吃了枪药?”
侯卫东笑道:“老粟是这么说我的?”
侯卫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喝了一口浓醇的老鹰茶,道:“今天我值班,刚才遇到粟局长,他在调侃你,说你杀气腾腾的,给绝大多数部门都加了任务,明确了职责。岭西都没有‘非典’,你着什么急?”他从警校毕业以后,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见识过五花八门的犯罪现场,心理承受能力非同一般,他能够理解“非典”的危害,不过也没有当回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说我作为防非办主任,难道还要笑嘻嘻拜求大家?这是事关四百万人安危的硬任务,必须无条件执行。”
侯卫国道:“我们两口子都被拖上战车了,我无所谓,你嫂子还在哺乳期,也被抽出来搞流动人口清理。防‘非典’重要,人权同样重要,哪里有将哺乳期的妇女弄来参战的,你们当领导的不讲人性,没有保护孕妇和哺乳期妇女。”
“你的电话太及时了,这一点我没有考虑周全。”侯卫东脑子里光是想着拧条,确实还没有顾及这些细节。他马上给许庆蓉打去电话。
卫生局长许庆蓉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刚刚打开水龙头,准备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时候响起电话声绝对不是好事。许庆蓉胸口一阵紧,手臂上的汗毛“砰”地竖了起来,她顾不得裹浴巾,光着身子跑到客厅。拿过电话,见到侯卫东的名字,她将耳边的水擦了擦,道:“侯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电话那头传来侯卫东清晰的声音:“许局长,不好意思,忙了一天,晚上还来打扰你。今天的方案中有重大疏忽,没有提到怀孕妇女、哺乳期妇女还有残疾人,这三类工作人员应该受到保护,不参加防治‘非典’的工作,要在预案中明确这一点。”
许庆蓉反问道:“如果她们自愿参加呢?”
侯卫东明确表示:“自愿都不行,她们必须受保护。另外,也要提防有人钻政策空子,凡是请假必须有县级及县级以上医院的证明,所在单位要签字盖章。”
放下电话,许庆蓉赶紧回到卫生间,用热水冲微微凉的身体。她早就听说副市长侯卫东是一个愿意做实事且又能做实事的人,这两天实际接触以后,她总算知道所言非虚。作为愿意做事的部下,遇到这种敢拍板的分管领导是福气,若是工作作风漂浮的人遇到这种厉害的领导则够喝一壶。
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许庆蓉叹息一声,这一次她没有马上到客厅接电话,仰着头,迎接急速向下的热水,任由手机铃声在外面反复响着。洗完以后,许庆蓉裹着浴巾走到客厅,手机上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副市长姬程打过来的。
看着姬程的名字,许庆蓉迟疑了一会儿,她返身回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脸。岁月不饶人,往日美丽的容颜不知不觉中打了折扣。她长久地对着镜子,单从脸上的每个部位来说,比如眼睛、鼻子、嘴巴等,都和少女时代相差不多,可是也不知什么原因,集中在一起,再也没有青春少女的味道。最显眼的是脖子,以前修长的脖子变得松松的,越看越难看。
拉开化妆柜,里面是一排排的各式小瓶子,多数都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做完了颈部的护理,她才慢慢出去接了电话。
“姬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姬程躺在病床上,一只脚被固定着,吊在床上,他压抑着火气,道:“我打了四个电话。”
许庆蓉道:“手机放在客厅里,我在洗澡,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冷淡,便提高声音,笑问道:“姬市长,伤势如何?”
“还是你过来那天看到的样子,等做完手术,至少一年才能拆掉钢针。”姬程叹息道,“没有想到,我也成了废人一个。”
许庆蓉安慰道:“姬市长肯定能恢复得很好。”
姬程说了会儿闲话,这才道出了打电话的主要意图,道:“省人民医院李院长为了我的事费了不少心,他有个亲戚也是业内专家,想过来找你联系业务,你接待一下。”
许庆蓉早就猜到了姬程打电话的内容,她心里格外厌烦,语气上没有表现出来,道:“姬市长,到时你让他来找我。”她迟疑了一下,道:“今天下午开了防非工作会,侯市长对防非药品、药具的采购作了严格要求,必须走正规渠道按程序采购,了会议纪要。”
姬程在省政府工作多年,关系网宽,介绍了不少岭西商人到沙州各医院,许庆蓉能办尽量办,此时由侯卫东代管,且了狠话,这就让她感到格外为难。
“与侯卫东比起来,姬程既不愿意办实事,又太他妈的贪婪,一点都没有分寸!我要和他保持距离,如果被他完全控制,说不定要坏事。”许庆蓉此时被夹在两个领导中间,只觉心中压了一块钢锭,始终无法正常呼吸。
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在安静的环境中,听得人心惊肉跳。许庆蓉一个大步跨过去,拿起手机,看亦未看,就塞到了沙垫下,这样一来,手机响声明显小了许多。
许庆蓉将自己变成了鸵鸟,当铃声终止,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稍事休息以后,她终究觉得不妥当,还是将手机拿了出来。当看到是侯卫东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没有迟疑,马上回了过去。
“许局长,这么晚还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许庆蓉道:“抱歉,手机放在客厅里,没有听到。”
时间太晚,侯卫东就没有寒暄,道:“想到最重要的传染病医院设施设备不齐,心里总不踏实。明天我们第一站就到传染病医院,财政局季局和采购中心老汤都要跟着参加。”
“好,明天什么时间?”
“现在定不下来,明天再说吧。到了传染病医院,我要看最真实的情况,千万别糊弄我。”
“那当然。”
“好,不打扰了。”
侯卫东给许庆蓉打完电话,就将手机放在桌上,不准备再打电话。他将电视音量稍稍调大,随手换台时,猛然间在电视里出现一个画面,这是沙州电视台的节目,郭兰作为沙州大学的组织部长在台上讲话。画面稍纵即逝,侯卫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郭兰的近景以及讲话的声音。
随后,又是另一条新闻。侯卫东坐在沙上,慢慢地点燃一支烟。在忙忙碌碌之中,时间过得很快,他脑中只绷着“非典”这根弦。此时静下心来,独处一室,突然间看到隐藏在内心的身影,顿时便如触电一般。
俗话说,老房子失火更加猛烈,侯卫东这个年龄倒还算不上老房子,可是这一次与郭兰的恋情却是迅速燃烧起来,温度如在地底燃烧的煤层,看不到火焰,却十分炽热,虽然大雨狂风也不熄灭。经过多年历练,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年轻人强得太多,但是他只能暂时控制情绪,却无法将感情永远深锁在心灵深处。
抽了一支烟后,他走到书房,打开随身携带在家里基本不用的手提电脑。
时间已经到深夜,侯卫东只是想看一看郭兰是否在线上。
打开QQ后,遗憾地现对方处在离线状态。他随后输入“非典”两个字进行搜索,查了查北京的情况,正欲下网,笔记本电脑上传来“空、空”的声音。
“侯市长好,我是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侯海洋在网上的名字为“正确”,普通得有些古怪。
侯卫东道:“你的网名叫正确?这个名字不好,沙州有句俗语叫做裤裆里放鞭炮——震雀(正确),建议换一个网名。”
那天在沙州市委招待所相见,两人互相留了号码,并加为好友,但是两人都很少上QQ,在深夜相遇更是罕见。
侯海洋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副科级,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副厅级,两人级别差距挺大,而且只是在茶室见过一面。因此,侯海洋自报家门之时,他还担心有些冒昧。
一句沙州歇后语,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侯海洋解释道:“我是正字辈,按照辈分随意起了这个网名,没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