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从宁玥口里探听到多少有用的信息,这在黄子堤的预料之中。他此时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就算是沙州开展改制工作,他也可以先进行试点,再推开。这个方法符合改革的精神,而绢纺厂有五六千职工,并不适宜作为试点对象。一两年时间,足够易中岭进行操作了。想通了这一点,黄子堤对于乔主任一行就显得很平静,同时,在他的心里,对易中岭的痛恨也在与日俱增。
早上,沙州市成津县飞石镇党委书记卢飞早早地等在路口。三年时间,他从镇党委副书记职务走到了镇党委书记职务,升职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他对侯卫东怀有感激之情和投拜之心,前一段时间他接到任务后,将那一块山顶墓地重修一遍,并种上了松柏。
终于,大长来了。
乔主任无论从穿着到气质都和邻家大叔没有区别,在周昌全、吴英等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位于山顶的墓地。
在乔主任给墓地献花时,侯卫东悄悄与卢飞握了握手,低声道:“做得很好。”
由于成津县委书记曾昭强也跟在大队伍中,侯卫东这个握手动作很隐蔽,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他与曾昭强的关系很微妙,面和心不和,若对卢飞过于亲近,曾昭强或许就会生出看法,这对卢飞不利,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山风吹过,乔主任的花白头被吹得凌乱,他双手下垂站在墓前,目光深沉,久久不说话。
吴英和周昌全献上了鲜花。
朱民生、黄子堤、宁玥、侯卫东、曾昭强等人在后面站立着。
侯卫东没有那一段岁月的经历,因此没有同乔主任相似的共鸣,他心里一直想着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一盘菜的所有作料都已经准备就绪,能否炒出自己的味道,就看厨师的本事。
在山顶站了一个多小时,乔主任对着墓碑道:“走吧,明年清明,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来看一看老朋友。”
一串小汽车顺着山道而下,警车闪着警灯在前,一位开路警察拿着喊话器,用沙州话喊道:“有车队,靠边。”
这些货车司机都将目光注视着这些好车,骂声自然不绝于耳,在弯弯山道边回荡着。骂归骂,多数司机眼里还是充满着羡慕。
乔主任对坐在一旁的吴英道:“我这次到岭西是私事,弄得太正式了,惊动了省、市同志,不妥啊,吃饭时就别让县里的同志陪着了。”
“县里同志就留县委书记一人,其他同志不参加。”吴英扫完墓,神情有些忧伤,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经常梦到当年知青时代的人和事情。侯市长当过成津县委书记,他这人很不错,知青墓地就是他主持整修的。”
乔主任随口问道:“侯市长分管哪一方面?”
吴英道:“分管工业,目前他正在着手搞企业改制。”
乔主任喔了一声,道:“国有企业不好弄,麻烦啊。”说了这一句话,他不再多说,神情凝重。
说了些陈年往事,一行人进入百年知青老店。
话题围绕着当年沙州的知青生活。侯卫东对知青生活不感兴趣,心里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话题引到国有企业改革方面。可是,他在席上根本没有言权,一直用眼光瞧着吴英,吴英只是与乔主任和周昌全说话,并没有注意侯卫东的目光。
眼看着午餐就要结束,乔主任也将离开,大好的机会就将丧失,侯卫东几次想提出话题,却又觉得不合常规,毕竟他只是副市长,在市委书记和市长面前,还轮不到他汇报工作。
官场上有着自身的规则,开拓和创新都是在规则之下实现,他若是藐视这些规则,最终要被规则所反扑。
吃完了饭,乔主任、周昌全也没有谈起国有企业改革之事,这让侯卫东很是无奈,又有些失望。
吴英知道侯卫东心里想着什么,在离开沙州之前,抽个空子,悄悄地对侯卫东道:“你的准备工作很细致,乔主任很满意。”
侯卫东趁机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道:“吴厅长,关于沙州国有企业改革的事,乔主任高屋建瓴,能指点一二,对我市的体改工作肯定大有益处。”
吴英道:“乔主任要和钱书记见面,届时周省长会陪同,在小范围内,估计会谈到这些事情。目前,他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在高速路口送走了乔、周、吴,看着远去的小车,侯卫东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当他还在上青林修路时,遇到了沙州市人大主任高志远,曾经幻想着修路之事能引起高志远重视,他好借机摆脱上青林艰苦的环境。而现实是高志远在现场大大表扬了侯卫东,随后就将侯卫东忘在了脑后。此后,侯卫东沉沉浮浮,始终没有与高志远形成亲密关系。
此时,看着远去的小车,他不再相信见一次乔主任就能得到他的信任和赏识,除非削尖脑袋进行跟进,而跟进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脑力和时间,是否成功还得看运气。
想了一会儿,侯卫东将乔主任抛在脑后,又琢磨此事的另外一层意义:“如果我是一把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周省长提出要求,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古语真是有道理。以后,我再也不想当副职了,要想充分挥自己的意愿,就得当一把手。”
回到市政府以后,侯卫东又给周昌全打了电话,道:“周省长,今天没有机会向乔主任汇报,还请老领导帮着沙州说话。”
周昌全笑道:“你这人真是难缠得很,不达目的不罢休,方法未必很妥当,精神可嘉。如果我们的干部对待事业都像卫东一样,何愁事业不成。”
侯卫东也觉得有些依宠而娇,不好意思地笑道:“周省长,你是我的老领导,所以放肆了一些,请您原谅。”
周昌全哈哈大笑:“你不必道歉,我希望你能保持这种锐气,只是有一个建议,随着以后职务提高,考虑事情还要更全面,提高统筹能力和应对复杂事务的能力。至于沙州的事情,我比你更熟悉,到我说话的时候,自然会说。”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侯卫东只有等待了。
所幸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在晚上8点,侯卫东接到了楚休宏的电话。楚休宏高兴地道:“侯市长,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省里已经决定将沙州和茂云确定为国有企业改革试点市。”
侯卫东上蹿下跳,施展了浑身解数,终于有了一个希望的结果,不过这个结果与自己有多大的关系,实在不太好说。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料到,同时被确定为试点市的还有茂云市。他转念一想,祝焱在益杨当县委书记时,就有“祝卖光”的称呼,争取到全省的国有企业试点市,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10月中旬,省政府的文件正式出台,沙州市和茂云市被正式确定为国有企业改制试点市。
黄子堤看到文件以后,批示道:“严格按文件执行,请卫东副市长提出方案,报市政府常务会。”
拿到黄子堤的批示,侯卫东琢磨了好一阵,暗道:“黄子堤一向不太支持对绢纺厂进行技改,这次怎么签得这么干脆?如果我将方案提出来以后,他会是什么态度?”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省政府只是批准沙州市成为国有企业改革试点市,但是如何推动就是市政府的权力。到时黄子堤完全可以将绢纺厂排除在外,或者是放在最后,如此一来,针对绢纺厂的方案将被无限期搁置。”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侯卫东脑筋开始急转,思考应对方案:“先要营造改制的舆论氛围,向朱民生汇报绢纺厂面临的严重困难,争取朱民生的支持,才能确保绢纺厂的改制问题顺利摆上桌面。”
舆论氛围没有大的问题。朱民生在内心实质上倾向于改制,他的问题是既想要政绩又怕担风险,如今有了省政府的相关文件,他应该会同意绢纺厂的改制。
这些问题在头脑中盘旋着,他渐渐地有了比较清晰的操作途径。
10月20日,沙州市政府举行了“国有企业改革理论座谈会”,会议邀请了省计委副主任鲁军,记者移山、段英,国企领导项波、蒋希东等人。召开此次理论务虚会,是侯卫东的火力侦测和舆论造势,同时也是对省政府文件的宣传。凭着他半年来对市绢纺厂两派人物的了解,如果他的判断准确,开了这次务虚会以后,蒋希东必然会有所行为。这是阳谋,是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来促使某些事情的生。洪昂当秘书长时,擅长此招,侯卫东从其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和手段。
理论研讨会上,鲁军、移山以及部分企业领导作了讨论言。侯卫东作为参会级别最高的领导,进行了最后的总结言,他这个言看似简单,却是经过精心设计,透露了不少信息。
他先讲了国有企业改制以后的九大区别。
“一是法律依据不一样,工厂制企业与公司制企业所遵循的法律依据是不相同的。1988年8月1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法》,是工厂制企业所遵循的基本法律依据之一,而建立公司制的现代企业,所遵循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
“二是投资主体不同,国有企业改制后,企业由主体单一变为主体多元化。过去国有企业一切财产都是国家的,没有其他投资者、出资人。所谓全民所有制就是人人都有,人人都有实际上就是人人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人对企业的资产负责任……”
“三是隶属关系不同,企业由行政隶属关系变为以资本为纽带的母子公司关系……四是党群领导不同,党群领导由单一角色变为双重角色……五是管理者不同,企业管理者由厂长变为总经理……六是会议程序不同,企业的会议程序由随机动意变为有严格的程序要求……七是决策风险不同,企业由责任不清变为董事会集体决策并追溯个人责任……八是管理方式不同,企业管理由‘老三会’变为‘新三会’和‘老三会’的有机结合……九是职工身份不同,职工由劳动者变为既是劳动者又是所有者……”
简明扼要地谈完了九大区别,侯卫东声音很是高调,道:“刚才讲了九大区别,这九大区别其实可以归为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就是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下的现代企业制度,第二句话是国有企业改革会带来显著的变化和更多的展机遇。这两句话中,第一句话是因,第二句话是果,改革的目标就将围绕着因果来确定。”
他的目光扫过参会的十来位企业领导,在蒋希东脸上多停了数秒,道:“改革既要实现保护工人的利益,同时也要充分肯定企业家的作用,要让企业家的价值在改革中得到实现。”
在领导讲话中,很少有人明目张胆地提出保护企业家利益,这件事一般都是只做不说。在这个小范围的会上,侯卫东将这层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赢得了在场所有企业领导的热烈掌声。
“九大区别”和“两句话”如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妖精,个个都在蒋希东的要紧处搔弄姿,让他血脉贲张。
“侯卫东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在表态,是在为改革制造舆论!”蒋希东翻看了省政府的文件,又听了侯卫东的讲话,最终对此事进行了判断。
有了这个判断,在他眼中,侯卫东就如南海观世音一样可亲可爱。
理论研讨会结束,参加研讨会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向沙州宾馆。
酒至中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蒋希东趁着项波上厕所之际,端着酒杯来到侯卫东身边,道:“侯市长,今天您的讲话真是高屋建瓴,让我受益良多。”
侯卫东与蒋希东碰了酒,随口道:“省政府这次出了文件,将沙州定为改革试点市,这是对沙州的厚爱,目前我正在思考批改革企业。”
说者有意,听者更有心,蒋希东两道黑眉轻轻跳了跳,道:“侯市长,绢纺厂连续三个月都在亏损,不改革,很难走出困境。”
“这么说,你是支持改革?”
“我支持改革,前一次交了一份改制方案给您。”蒋希东谋划数年的事情眼看着就要成为现实,这让他心情激动,尽量压抑着。
侯卫东道:“改革是一件慎重之事,除了客观条件外,管理者团队的信心和决心也很重要。”
蒋希东黑脸上泛着亮光,他尽量平静地道:“绢纺厂百分之九十的管理人员都坚决支持改革,也有信心在改革以后将企业管理好。”
侯卫东话锋突然一转,道:“改革方案并非统一制订,不同企业有不同对策,有的方案不一定对管理层有利,蒋书记也要有思想准备。”
“只要企业能兴旺达,个人利益算不得什么。”蒋希东心里有数,只要绢纺厂要进行改制,就绝对抛不开管理团队,否则改革也没有办法进行,因此,话说得很漂亮。
侯卫东又与蒋希东碰了碰酒杯,加了一把火,道:“我这是了解情况,最终是否将绢纺厂选作第一批试点企业,还得经过市政府常务会和市委常委会来决定。”
这时,项波已经坐回到位置上,他眼见着侯卫东与蒋希东站在一起嘀咕,心里就直犯怵,道:“这两人凑在一起绝对不是好事,难道真要拿绢纺厂来开刀?”想到此事,他内心很是焦急。
晚饭结束,项波给易中岭打去电话,道:“今天开了国有企业改制理论研讨会,蒋希东参加了,他吃饭时就和侯卫东凑在了一起,是不是要对绢纺厂下手?”
易中岭看到省政府文件以后,马上同黄子堤进行联系。听了黄子堤的意见以后,他心里有底,当项波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他很是气定神闲,道:“这事无所谓啊,沙州的市属企业有上百家,同绢纺厂类似的企业六家,凭什么就要拿绢纺厂开刀?”
项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道:“我看见蒋希东和侯卫东凑在了一起,心里慌。”
易中岭道:“你、我还有黄市长是各司其职,你的任务是管好生产,我的任务是将产品销售出去,黄市长是坐镇沙州。侯卫东不过就是小小的副市长,连常委都不是,没有进入核心圈,能翻得起什么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