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色金属矿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中央对外资进入矿产行业有争论,我是赞成战略资源不对外资开放。另外,外商投资高耗能、高污染、低水平产业对我国的科技进步没有什么好处,弊大于利。”
侯卫东道:“这是从大层面来讨论,从现实角度来说,有了投资才有政绩,岭西各地区每年排序关键指标还是GDP,基层政府很难考虑到大的政策背景。”
鲁军最痛恨的事莫过于此,道:“说起这件事情,我就想起以前的荒唐事,十五年赶英超美,全国大炼钢铁,难道有了钢铁产量这个指标就真的有了美国水平?我觉得现在很多领导的认识和当初以钢铁产量决定展水平没有质的区别。”
听到鲁军咬牙切齿的声音,侯卫东道:“我不赞成胜宝集团的这份协议,但是我考虑的是现实问题,一千亩土地免费,县财政原本就捉襟见肘,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最终只能将压力转嫁给被征地的村民,这样做要惹大麻烦。而且,除了土地,胜宝集团在出口退税、税收返还、价格保护、交通等条款上都很霸道,我不能接受。”
鲁军详细听了侯卫东的想法,道:“你这样做,从宏观政策到实际操作都是符合现实的,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但是沙州市与铁州市都在争第二的位置,前些年已经拉得很近,这两年铁州有了三个大项目,与沙州的距离又拉开了,朱书记心里着急,此次放掉了这个大项目,你将面临压力。”
“这正是我犹豫的原因,不过我得为成津的现实负责,至少要为这几年的展负责,所以我只能坚持。”
与鲁军通了话,侯卫东暗自下了决心,心道:“不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不管了。”
随后这几天,侯卫东到了省城,向周昌全汇报了协议之事。周昌全道:“我只讲一个原则,当初我将胜宝集团留在沙州成津,既出自公心,也有私心。你做出了成绩,我脸上也有光,但是我并没有限定条件,你如果觉得不妥,不必在意我的态度,你现在只要考虑是否对成津有利。”侯卫东随后又与个别县委常委进行了谈话,进行了一系列准备工作以后,他才决定找县长曾昭强交底。
如果曾昭强能正确认识此事,则下星期三的常委会将不研究协议之事;如果与曾昭强的观点不一致,下星期三的常委会上将讨论胜宝集团之事。
曾昭强进了办公室,笑道:“卫东书记买的枫糖,我准备留下给女儿,结果你嫂子嘴馋,东一块西一块吃完了。”
话是如此说,实际情况是夫人王英拿着糖就撇了嘴,道:“侯卫东是有钱人,怎么这样小气?到美国一趟,一包糖就打了。”
当时曾昭强就道:“你这话少说,侯卫东早非以前的侯卫东,他是县委书记。枫糖虽然不起眼,我估计能吃到枫糖的也只有几个人。此一时彼一时,你以后说话注意点。”
寒暄几句,侯卫东将那份协议拿了出来,道:“府办送过来的意向性协议,我认真看过了。胜宝集团还真敢狮子大张口,一千亩土地都敢白要,以工业用地来算,也是一笔大数字。县政府可支配财力也就是两个多亿。其他条款也很苛刻。”
曾昭强深有感触地道:“胜宝集团自恃有钱,条件是很苛刻,老周为了谈判,高血压犯了,住进了医院。”
“我对于意向性协议有异议,如果按协议来搞,对成津不是好事,坏处大于好处,说不定还会闹出乱子来。”
曾昭强两条浓眉扬了扬,道:“如果谈不成功,港商将数十亿投资放到其他地方去,谈判组罪过就大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高副市长、江主任和我们经过研究,只要胜宝集团投产以后,通过税收很快就能将土地费用收回,所以土地费用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侯卫东继续道:“征用土地是棘手之事,成津是典型的吃饭财政,根本没有这笔钱。没有这笔钱,又要强征老百姓土地,那么只能在土地款上打折扣,一户两户好说,如今涉及面这样大,如果不能兑现,绝对要出大事。”
“此事县政府经过了讨论,不能一次性付清土地征用款,可以搞分期付清,每户按实有面积算账以后,二十年付清。村民每年都有钱拿,政府压力也要轻一些。”
“考虑到通胀没有?如果每亩产值一千元,到二十年以后,这一千元的购买力恐怕要大打折扣,村民其实是吃了大亏。”
曾昭强坐直了身体,道:“等到胜宝集团正式投产,被征用土地村民就地农转非,到工厂里上班,这是农村展的必由之路。”
侯卫东见曾昭强与自己意见相左,换了一个更加现实的方式,道:“胜宝集团还提到三年退税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三年县政府享受不到胜宝集团的收益,却要进行大量投入。县委、县政府在这三年是吃力不讨好,你和我的日子都不好过。而三年之后,谁当县委书记、县长还说不清楚。”
曾昭强沉默了一会儿,道:“侯书记所说是事实,但是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为了好过日子,也就不来当县长。”
侯卫东原本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有料到曾昭强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便道:“招商引资不能捡进篮子都是菜,合同必须相对公平。胜宝集团这不是投资,而是对成津县资源的掠夺。”
曾昭强浓眉飞扬,道:“第一,这个项目不是我引到成津来的,是省政府决定放在沙州;第二,我是执行县委决定,代表成津县政府与胜宝集团谈判,而且谈判是在高副市长指导下进行,何来掠夺之说?”
他有一个事情始终未跟侯卫东说,协议出来之前,他单独向朱民生汇报过。朱民生原则上同意了这个协议,他的底气便很足。而且,黄子堤多次找过他,给他以承诺,这个承诺让年龄偏大的他无法拒绝。因此,他咬了咬牙,口头上同意了黄子堤的方案。
侯卫东见曾昭强有了火气,也就不退让了,道:“这份意向性协议事关大局,得上常委会研究。”
曾昭强离开以后,侯卫东在办公室沉默良久。他知道,若将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提到了县委常委会,按照议事规则来办,他和曾昭强必定会产生裂痕。这显然是侯卫东不愿意见到的局面,但是原则问题不容出卖,侯卫东坚信他是正确的。当侯卫东刚参加工作时,他为了争取一个好的生存环境而奋斗,当他成了县委书记以后,随着权责的加重,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是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
“是否将此事提前向朱民生汇报?”
这个问题让侯卫东费了许多思量。凭着他对朱民生的了解,他知道朱民生更看重的是政绩——短期内追上铁州市的政绩。与其如此,还不如假装糊涂,先斩后奏。
至于向市长刘兵汇报的念头,仅在侯卫东脑海中一闪而过。
组织部长郭兰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以后,心情莫名烦躁,她把胜宝集团协议书放在桌面上,一字一句读着。她对行政工作并不熟悉,可是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组织部门,对官场上的起起伏伏看得太多,她自然明白侯卫东否决这份意向协议将面临的风险。
办公室主任黄帆敲门而进,道:“郭部长,双河镇梁书记来电话,今天中午想请您到双河镇看一看新建的党员图书室。”
郭兰根本没心情,道:“算了,今天我有事,改天再到双河,你跟梁书记说声对不起了。”
在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郭兰拿起了手边的电话。
“我是郭兰,有几句话想说,方便吗?”
“方便。”
“你能不能重新考虑关于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的决定?”
“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还未经县委常委会讨论。”
郭兰听到侯卫东貌似轻松的语调,突然觉得有些虚火上冲,道:“侯卫东——书记,你从上青林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朱书记对胜宝集团抱有很大的期望值,如果因为你否定了意向协议而让胜宝集团离开沙州,这个后果你考虑过没有?失去了市委书记的支持,对县委书记意味着什么?”
“郭兰,我否定的是意向性协定,而不是断绝与胜宝集团的合作,这两点有明显区别。”
郭兰反问:“有区别吗?”
“这要看胜宝集团,而不是我。”
放下电话以后,侯卫东想起郭兰如斗鸡一般的语气,不禁感到了一阵温暖。
星期三,县委常委会如期举行,最后一个议题是讨论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
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周福泉的介绍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向常委会介绍了胜宝集团的基本情况;二是详细谈了与胜宝集团多次拉锯式的谈判;三是概括讲述了意向性协议的情况。他平常报告工作总是三言两语就完成,今天一反常态,啰唆地讲了接近四十分钟。所有常委都很有耐心,会议室只有周福泉略略有些尖锐的声音。
这个声音如麻雀,在会议室里扑腾。他汇报完了以后,侯卫东平静地说了一声:“请各位言。”
会议室一下就静默了起来,等了一会儿,副书记高小楠打破了沉寂,道:“一千亩土地,我县农民人均土地只有一亩多一点,按照平均数来算,至少有一千人要失去土地。他们以后怎样生活,这不仅是经济展的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通盘考虑。”他补充道,“胜宝集团的生产用地,只能从沿河两岸的平坝地区考虑,那里涉及人口更多,成本更高,矛盾更加激烈。”
另一位副书记莫为民马上反驳高小楠,道:“要展就不能怕困难,整顿矿业秩序困难大不大?很大嘛,我们也顺利推进了。胜宝集团来了以后,不说税收,就是带动的就业人口就能消化失业人口。”按照常委会的惯例,言通常是由常委们先说,然后是副书记,最后是县长和县委书记。此时两位副书记抢先表了意见,常委们一时无语。
郭兰见有些冷场,道:“意向性协议只是意向,并非正式合同,在土地问题和原料价格问题上还要进一步谈。”
当大部分常委含糊地言以后,县长曾昭强视线收了回来,浓眉扬了扬,道:“我谈两个观点,一是如何摆脱大山意识。岭西、沙州、成津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大山意识,大山意识容易让干部夜郎自大、裹步不前、故步自封。在与胜宝集团的合作中,我们不仅要看到困难,更要看到展前景。我认为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一个项目好不好,关键还是看展前景。二是如何形成开拓意识,这其实是前一个问题的另一面……”
等到曾昭强表了意见,侯卫东道:“我先谈一谈招商引资的目的,如可以增加税收和经济总量,提高科技水平和工业水平等,但是这些是好处,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其次我想说实事求是这个观点,这其实是毛泽东思想的精华。”
谈完了大道理,他明确表示:“谈判组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意向性协议这个初步成果,这些都值得肯定。但是,胜宝集团的要求过于苛刻,不可靠的因素太多,总体上弊大于利,我建议在意向性协议的基础上,继续与胜宝集团谈判,要尽量做到企业、政府和村民的共赢。”
曾昭强面沉如水,道:“胜宝集团态度一直很强硬,这个协议是在高榕副市长和江津主任亲自指导下,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与胜宝集团讨价还价的结果,推翻此协议意味着与胜宝集团谈判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