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兵说得不轻不重,侯卫东心里有三分紧张又有三分不是滋味,道:“刘市长,下次一定注意。”
初当沙州市长时,刘兵最看不惯这些表面文章,换作当年,他肯定会严令立刻将这些花架子撤掉。此时他知道基层的事情复杂,包容性大大增加,只是轻言淡语说了两句。
在丰田车上,随行之人有副市长高榕、市政府秘书长杨森林、专职秘书小秦、市府办刘坤、市电台和报社的记者。
刘坤坐在车后排,车行至成津境内,他远远地就见到被人簇拥着的侯卫东,心里感到一阵酸溜溜,如有一根针朝心里钻刺。从益杨青林镇副书记算起,他当副科、正科级干部已有六七年了。转眼都三十岁了,却仍然在正科级徘徊,他在心里想道:“沙州只有四个县委书记,我就算再努力,也很难当上县委书记。他妈的,侯卫东运气也太好了。”
从读大学开始,侯卫东就是学院的风云人物,刘坤暗中对他有着嫉妒之心。参加工作以后,他先在县府办后在青林镇当领导,算是压住了侯卫东。不料侯卫东跳票成为副镇长以后,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岭西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这就让刘坤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和无力感。
侯卫东给杨森林打了招呼以后,坐在刘兵身旁,介绍成沙公路的建设情况,道:“成沙公路是成津县通往沙州的唯一主干道,是成津展的生命线。公开招投标以后,县里加大了对公路的监督力度,确保公路建设质量。”
刘兵一边谈话,一边看着窗外风景。到了双河镇,看着连片菜地,他问道:“这是成津县的蔬菜基地,田土调整应该有些难度吧?”
蒋湘渝知道刘兵为什么要问这个话题,他主动接过话头:“前年刘市长到成津视察,对蔬菜基地建设提出了要求。这两年蔬菜基地展得很快,等到成沙公路建设完成,我们有信心占据沙州市场蔬菜供应的半壁江山。”
“双河镇是竹水河冲积而成,是天生的菜园,湘渝有这样的信心,我很欣慰。”刘兵又道,“新世纪的展大幕已经拉开,我们恰逢其时,这是很荣幸的事,同时也对我们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卫东和湘渝主政一方,将带领七十万群众奔向小康,肩上责任重如泰山。”
侯卫东与蒋湘渝频频点头。
10点,成津县铅锌矿企业第一阶段技改及整治非法采矿工作总结大会正式开始。
会议开得很简洁,第一项议程是侯卫东总结成津县整治铅锌矿工作。第二项议程是颁奖。李东方、曾宪勇和前县委办赵主任三人获得了技改先进奖。第三项议程是由沙州市长讲话。第四项议程是刘兵参观已完成第一期技改的铅锌矿企业。
就在市长刘兵兴致勃勃参观李东方企业的同时,一条机耕道上开过来两辆货车。货车是寻常的运货车,不寻常之处在于车上站着数十号人。不少人手里还拿着横幅和标语,在货车停车地点下方约两百米处,便是正在施工的成沙公路。
站在停车点,可以俯视着公路,从公路上,却不能看到停车点的具体情况。
等到下午1点,停车点上的一位胖子接到了电话。
“刘兵已经出城了,最多二十分钟要到你那里。”
“雷哥,谢谢你了。”
“这事你嘴巴要稳,漏了风,我活劈了你。”
“我办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绝对不会出问题。”
成沙公路上,市长刘兵看了经过技改的铅锌矿,心情不错,脸上笑容亦多了起来,一路上谈笑风生。“现场看到的情况很好,出乎我的意料,我看成津可以作为全省整治矿业秩序的工作典型。”
侯卫东最不愿意成为整治工作典型,成为典型就是给自己套上绳索。他客观地道:“成津整治工作还存在不少问题,最尖锐的问题就是非法小矿关闭问题,涉及千家万户,阻力很大。”
刘兵道:“这事要从两个方面来谈。一是群众利益无小事,你们要关闭非法小矿,必须要做详细的准备工作以及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确保不出乱子;二是对高耗能、高污染的小矿,必须旗帜鲜明、态度坚决地整治。”他又语重心长地道,“卫东、湘渝,这就要考验你们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
正在说着话,前面突然传来了警车的喊话声。
公路两旁出现了“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劳动光荣”、“打倒贪官污吏”、“大小铅锌矿都有生存的权力”、“县政府干涉企业生产是违法行为”等标语。
数名警察拼命想开出一条通道,很快陷入了人群之中,场面失去了控制。
县委办主任谷云峰看到了这个人群,脸一下吓得惨白,头脑猛然间丧失了思维能力。坐在谷云峰前排的邓家春反应格外迅速,从依维柯车上跳了下去,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说着什么。
谷云峰被邓家春的动作提醒了,他拿出手机就给双河镇党委书记梁勇打了电话,交代了任务以后,又觉得不对,这帮人明显不是双河镇的人,他马上又给乡企局打电话。
侯卫东一直并排坐在市长刘兵身边,这是刘兵的要求。按刘兵的话来说:“并排而坐有利于交谈。”蒋湘渝则与市政府秘书长坐在后排,谷云峰、刘坤等人则坐在车尾。
看到情绪激动的人群,侯卫东心提到嗓子眼上,脸上神情很平静,道:“刘市长,今天开会表彰的是进行了技改的铅锌矿,对于耗能高、污染重和无采矿证的小铅锌矿,还是要逐步关闭。从堵路者所持的标语来看,应该是非法小铅锌矿老板想聚众反映情况。”他原本想说是聚众闹事,话到了嘴边,看到刘兵专注的神情,就将聚众闹事变成了聚众反映情况。
沙州除了益杨县,其他三个县都有有色金属。市长刘兵作为行政长官,当然知道整治矿业秩序的艰巨性,出现这种场面并不觉得特别吃惊,道:“处理这类上访事件要慎重,要注意方法,但也不能软弱,六个字,有理、有利、有节。”
见到邓家春和谷云峰出现在人群里,侯卫东心里踏实了一些,主动检讨道:“刘市长,我工作没有做好。”
看着窗外激愤的人群,刘兵摇了摇头,道:“基层工作具体复杂,出点事情很正常,更别说整治矿业秩序这种大事了。不做事不犯错,少做事少犯错,所以对于一心做事的人,市政府肯定要保护。”
侯卫东对于刘兵的宽容很有些意外,道:“谢谢刘市长对基层同志的理解、鼓励和保护。请领导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在他印象之中,刘兵是一位棱角分明的领导。当年在益杨工作时,初任市长的刘兵可谓意气风,指点沙州,激昂益杨,多次批评了时任县委书记的祝焱。而今天见到的刘兵已被磨平了不少棱角,变得沉稳了许多,遇到拦路之事,不仅没有怒,反而主动宽慰侯卫东。
车外的人群吼声不断,还举着不少标语。刘兵看了一会儿,问道:“卫东,我到成津来开会,你事先是否向外人提起?”
“除了几位县领导,其他人不知道。刚才在路上看到的标语,是施工队老板连蒙带猜、自作主张挂上去的。”
刘兵用手指点了点一幅标语,道:“你看那一幅标语,恐怕我到成津的消息早就被人透露了出去,所以他们才能提前做好准备。”
在人群中有一幅标语明显是出自广告公司之手,写着“人民市长人民爱,人民市长爱人民”。
侯卫东直言不讳地道:“刘市长,有色金属矿是重利企业,并不需要高科技,一套采掘设备,主要是柴油机和钻头,两三万元搞定。深山老林里,被抓的可能性小,即便抓了现场,损失也不大,执法部门还不能随便抓人和处罚。而且,当地干部与铅锌矿有牵连的挺多,这也是我最头痛的地方,每次商量了什么事情,总是很难保密。”
刘兵道:“说起保密,不是成津一个县的问题,就算是常委会,泄密的事件也是频频生。只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成津确实应该加强干部队伍的建设,整肃队伍,否则你很难有所作为。”
刘兵和侯卫东坐在车上,平静地交谈着,两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不一会儿,来了几辆警车,又过了一会儿,双河镇党委书记梁勇也过来护驾。在警察与机关干部的共同努力之下,围车堵路的群众渐渐被包围分割,带离了公路面。
带队的警车见公路被打开,按了两声喇叭,便如入水之鱼,迅速穿过了人群。丰田客车驾驶员和依维柯驾驶员经验都很丰富,紧跟着警车,迅速将喧嚣的人群抛在了脑后。
等到几辆车离开了视线,邓家春两眼一瞪,对手下干警道:“让干警们退到两边。”
随着几声喇叭声,所有公安干警都退到了一边,与那些挥舞着标语的人群对峙着。在车上有两个便衣拿着摄像机,将所有参加堵路的人都摄了下来。
人群见到几辆汽车都离开了视线,就没有了闹腾的兴趣。
邓家春挥挥手,召过二科科长,道:“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一定要揪出带头者。”
将刘兵送出了成津县境,侯卫东和蒋湘渝又坐上了依维柯。
蒋湘渝感慨地道:“今天这事让成津很没有面子,幸好是遇到了刘市长,如果搁在其他领导人的身上,恐怕就有些麻烦了,至少印象会不太好。”
“是啊,刘市长胸襟很开阔,让人佩服。”侯卫东嘴里在敷衍着,心里暗道:“刘兵在沙州任职这几年被周昌全压得死死的,不过坏事也变成了好事,至少现在的刘兵相较以前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的成津行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
到了刚才生意外事件的地点,只见不少破损的标语摔在地上,激动的群众陆续散去。这些群众失去了刚才的激动,见到依维柯从身边经过,表情很漠然。
蒋湘渝观察着公路两边的人,有好几个是自己认识的小老板,暗道:“这些老板多是没有文化的粗人,不少人胆大妄为,把他们惹急了,说不定就会出大事。这个烫手的山芋还是由侯卫东继续捧着。”
想到了这一点,蒋湘渝扭过头去,道:“侯书记,这些人太不像话了,居然堵了领导车队,给沙州带来严重的政治影响。如果不处理几个人,势必助长这股歪风邪气。”
侯卫东顺水推舟地道:“这事性质恶劣,但是以此事来处理人还不够格。蒋县长,县政府这边要加强对税收征收的督促,如今偷税、漏税相当严重,成津财政本来就是吃饭财政,让这笔钱流失太让人心疼。”
绕开矿产问题处理矿产问题,这是侯卫东整治有色金属矿的一贯方针。前一段时间治理污染,他以治安案件和污染为名关闭了一批问题严重的小铅锌矿,效果不错。下一段时间他准备以查税为名,再次处理一批人。
蒋湘渝脑筋反应很灵敏,道:“成津惯例是由常务副县长来协管税收这一块,我建议此事就由周福泉同志来主持,并在常委会上研究此事的具体方案。”
侯卫东道:“好,县委常委会争取在这一周召开,届时你将此事提出来。”
侯卫东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秘书长洪昂的电话:“卫东,怎么搞的?怎么能让上访群众堵了刘市长的车?太大意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很没有面子啊!”侯卫东与洪昂关系不同,说话就没有绕弯子。
洪昂道:“现在市里有人说成津县对于有色金属矿整治工作操之过急,引起了大范围的群体事件。有些话说得很难听,诸如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等等。当然这些话都是不负责任的胡话,你别记在心上。另外,市委还收到几封针对你的告状信。”
“秘书长,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怎么就这样难?”
洪昂笑道:“机关有些人闲着没有事做,当然只有说些空话,挑挑做事人的毛病,否则时间如何打,也体现不出身在机关的价值。除了机关这些闲人之外,还有别有用心之人为了利益在恶意中伤,后者更值得注意。”
侯卫东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不怕告状。”
洪昂道:“你到成津的所做所为,市委绝大多数同志都是看在眼里,自有公论。朱书记初到成津,新车来了总要磨合,新搭的领导班子也需要磨合,他对沙州的人和事都有一个全面认识的过程。这一段时间你可要特别小心,注意留心朱书记的讲话。”他顿了顿,又道,“你要多向黄书记汇报,他天天和朱书记见面,他说话,效果不一样。”
洪昂最后一句话,让侯卫东陷入沉思。
在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朱民生严肃的面容,黄子堤似笑非笑的面容,非法采矿业主激愤的表情,老方县长花白的头,章永泰浑身的血红,这些人不断在头脑中转换着,如泰山一样压在他的胸口。想喊,却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