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皖南
我跟乐言正襟危坐,其实怪我,一心斟酌该怎么向她开口,没太留意她的不寻常。
“……乌克兰的光伏项目,我必须得亲自去。这一年,应该是会有些日子要待在那边的。”
话说了一堆,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是这两句。国家刚跟那边签下的建设协议,南华一旦中标前途不可限量。
青海的项目已经并网电,我们都还记得那样的艰苦的过程成就了我们的爱情,光伏项目对我们都有特殊意义,所以我以为这次她也一定会理解。
可能要委屈她推迟到美国留学的计划了,总要有人顾着家里,我和她至少得有一个陪着思思。
她一时没说话,神色有点不太对劲。这段日子我们俩都忙,交流好像不如之前多。我看她累,睡得早,也不想再拿工作上的事情来烦她,自己做好决策才来知会她,说实在的,我也不知她是不是会生气。
“你要去多久?那么大的项目……应该不止一年吧?两年,三年?还是五年十年?”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氤氲着泪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为了项目要出国,还是仅仅不想见到我?”
我愣了,这从何说起?先前我想过她的反应,可能会生气,要据理力争先去美国,毕竟她这计划在先;也可能只是温柔平和地一笑,表达她的不舍和依恋。可我怎么能想到她会哭呢,说什么……我不想见到她?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我再也坐不住,赶紧走到她声旁坐下,把她抱进怀里:“你这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还哭了?”
我的安慰没起一点作用,她哭得更凶了,眼泪全都抹在我胸口:“你要走了是不是,你始终觉得我不再全心全意对你,不想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是吗?穆皖南,你对我的耐心就这么一点儿,还不到四年……你的痴情从来就没用在我这儿!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回头,谁稀罕你回头呢!……你不是要走吗,现在就走,用不着跟我商量!”
她拽着我把我推到门口,这女人这两年玩健身,我都没料到她力气这么大,门一开我没防备被推得一个踉跄,反手扒住门框才没跌出去。
我震惊极了,“你到底说什么呀,着三不着两的!我什么时候……”
她哭得凶,好像完全听不进我的话,一个劲儿把我往外掀:“你走,去陪你的小情儿去!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呜呜……”
我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扶额,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茬儿了。我哪有什么小情儿,这些年,名分也没一个,我拿她当老婆,宜室宜家,外界却说我金屋藏娇,小情儿老婆不都是她么?
女人闹起来真是不可理喻,不管多温柔贤惠的人儿都是一样。
我火气也上来了,“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赶我走!”
她愣了一下,眼泪还在啪啪往下掉。我心疼得不行,刚想说两句软话,她已经转身进了屋子,她出差用的小行李箱就放在门后的储物橱内,顺手就拎过来打开,噼里啪啦开始收拾东西,边收边吸着鼻子说:“你不走……好,我走!你以为我带着两个孩子就没处去了是吗?你别小瞧人!”
又到我傻眼了,“什么两个孩子?”
她不理,箱子里已经扔了一堆衣服,开始抱起床头柜上的东西往里扔,连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也没落下。
我急了,攥住她的肩头把她拉过来面向我:“俞乐言,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又哭了,一手抚着小腹,“我什么意思……是我问你什么意思才对!天底下哪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爸爸,宝宝还没出生你就不想要他!”
我简直头晕目眩,用仅有的一丝理智问她:“你……你怀孕了?是我的?”
她终于崩溃,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这都问的什么鬼。
我高兴疯了,扑过去半跪在地上抱住她,捧着她的脸用力地吻,俩人不知谁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赶紧拿袖子去擦。
平时这样闹一场我就剥了她的衣服把她就地阵法了,可眼下不行,她肚子里有脆弱的小豆芽。
我打横抱她到床上,拍着她的背,“什么时候的事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哭得打嗝,“我也今天才知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反正要放弃……”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弃!”
吼完这一嗓子,我心想算了,跟个孕妇叫什么劲儿啊!难怪她情绪失控呢,都怨她体内作怪的荷尔蒙啊!
不管这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刚在妈妈肚子里成型就给老爸吃挂落儿,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可我还是高兴,高兴得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
但头一桩,我知道乌克兰去不成了。
这机会让给别人不要紧,钱是赚不完的,南华有今日我愿意守成,愿意守着老婆和孩子。
乐言大概也知道是误会一场,孕妇性子拧,软话是没有的,还故意撇撇嘴:“我说真的,你要反悔还来得及。”
我把食指放嘴边儿,“嘘,什么反悔不反悔的,别让孩子听见。”
我倒是怕她反悔,这么得之不易的宝贝,我真怕她不想要。
可我忘了她是那种特别有母性的人,对晋北家的孩子都喜欢得要命,怎么舍得放弃自个儿肚子里的小生命?
何况怀孕让她更漂亮了,脸色像晕开了胭脂,红润丰腴了些,身材却不走样,整个人生出一种温柔的光环。
我常常摸她的肚子,也会忍不住心猿意马,但坏事是甭想做,家里的长辈知道她又怀孕了,已经把她当稀有动物给保护起来,要不是见我还有点用处,恨不能把我也隔离。
真是,没我她能怀孕吗?
乐言倒没那么娇气,开始的两个月好像还没什么妊娠反应,她的工作是一点都没放松。
我私下特地找过田卫一次,请她适当减轻乐言身上的工作量。
当然,不敢让她知道。
这个情绪化的孕妇,一旦作起来就泪眼婆娑的,折磨的还是我自个儿。
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她收到了杜克大学的offr。
其实我觉得这个时候去留学比留在国内工作要好。
我很认真地跟思思谈了一次,告诉她妈妈现在的情况,我们可能要到美国去待一到两年的时间,她在国内的学籍保留,先去美国读书,之后再回来。当然如果她长大后愿意到美国深造,我们也会为她创造足够的条件。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有了思想、看重友谊,对于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小伙伴们肯定还是有些不舍。然而思思很懂事,没有什么异议,只问:“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我点头,“当然。”
“那就好,我怕没人照顾妈妈。我听奶奶和太奶奶说,妈妈生我的时候就很辛苦呢!”
我心头揪痛了一下,摸摸她的头。
不怨她,怨我。所以这次不会了,我会好好照顾乐言。
我放下那些俗务,乐言却有点犹豫:“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笑笑,“有什么关系,你怕我不在,权力被架空?那也没关系,你养我就成了,你不是明年就升合伙人了吗?我这是长线投资,你没看出来?”
她好气又好笑,“你派头太大,我可养不起。”
“我很好养的,你试试看呗!”
两情相悦的人呐,怎么就这么幼稚,却又甘之如饴。
刚到美国安定下来,乐言还是有一些妊娠反应,她的脚怀孕五个月就肿了,多走几步就吃力。我开车接送她往返学校和住处,用我有限的烹饪技巧伺候三个中国胃。
这些事情,我并不擅长,但这段日子却的确比商场沉浮要轻松很多。
临产预产期的时候,她妈妈也来了,其实乐言和思思都适应得很好,全家最紧张的人反而是我。
因为第一胎的情况不好,这趟仍是选择做手术。她临上手术台之前,我后悔了——我不该让她再冒这样的风险,再有一个孩子又怎么样呢?孩子并不是她郁积在心里的心结,我的反应才是。
我只是图捷径,终究还是我太自私。
她像是看出我的想法,手心碰了碰我的脸:“你别太大压力,我也喜欢孩子。有个弟弟妹妹跟思思作伴多好,她一个人长大,太孤单了。”
“对不起……”很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这会儿将半张脸埋在她手心里,千言万语涌上来却只哽咽说出这三个字。
等待手术的时间让人焦虑,思思和乐言妈妈都安慰我,我却半分钟都坐不住,一直倚墙站着。我也看到顺产的孕妇被轮椅或者床车推着来来往往,有的很痛苦,假如没有孩子的父亲在身边给予支撑,不知她们要怎么撑过去。
而我的太太,曾经就面临这样孤独的困境,难怪她一直无法再全心信任我。
思思细细的胳膊缠住我的腰,轻声安慰:“妈妈一定没事的,爸爸你别担心。”
我把她抱起来,脆弱得不敢让她看我的眼睛。
乐言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我顾不上去看那个小小的肉球,伏在她床边看到她又显苍白的脸色,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傻子。”她轻嗔了一句,什么也没说,只道,“我想喝水。”
我什么都愿意满足她,只要她平安幸福,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俞乐言-我们
我们相守十年的时候,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小男孩,取名静西,穆静西,小名叫诺诺。
名字是孩子爸爸取的,为纪念我们在西部青海的那些日子,那可算是我们生命和感情的一个重要转折。
家里长辈也很满意,尤其这个诺字,孩子的爷爷说好,一诺千金,真正的男子汉才担得起。
当然,其实孩子叫什么他们都喜欢得紧,穆家的四代同堂,这是第四代的第一个男孩子,虽然调皮好动,但仍是被捧在手心里的。
我在杜克完成学业回来,不仅在律所升任合伙人,还在北京一所高校谋到一份教职。律师业务还在做,但重心已经偏向校园,毕竟这工作更轻松一些,每年还有寒暑假,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穆皖南再次从南华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他说前十年的拼命工作就是为了换得今日的自由,他也希望可以多点时间和精力倾注在这个家里。
等诺诺再大一点,我们说不定会去环球旅行。
旅途让人眼界开阔,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利于孩子的成长。
池睿总拿他开涮,说诺诺是他的老来子,其实我也有点担心他过于宠孩子,然而事实并没有。他对诺诺要求严格,甚至有些严苛,真正疼爱宠溺的只有思思。
我们坐在一起,也许经历了时光的冼炼,许多事已经可以平静地提起,不会再生波澜。
我说:“你对思思感到愧疚我能理解,可是对儿子会不会太严厉了?厚此薄彼的,他们该有想法了。”
他把我揽进怀里,语气淡淡的:“女儿就是拿来宠的,得富养、得惯着,你想想你爸爸当年怎么疼你的。小子嘛……家里溺爱他的人已经太多了,总得有个人唱黑脸。”
“这么说你牺牲好大。”
“可不是!幸好还有你……妈咪,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哎,男人真是要幼稚到老了。我笑了笑,时光当前,我们这样依偎着,好像又回到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白衣少年撑开衣服为我遮雨,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