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风卷着窗外落叶缓缓坠于地面,而后叶停风却不止歇,撩拨着微微的血腥气,掠过顾霜霜的鼻端。
血腥气。
大概,是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了,太久不曾上战场,太久没有猩甜的味道闻到嗅觉麻痹了,这一丝携着风而来血液的味道,让她如此敏感。
这才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不再多说一个字,甩袖就走。
皇帝一谎,忙不迭去抓她的袖子。
然而,他一双手现在鸡爪子没什么区别,刚刚捱到她衣角,便是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
‘刺啦’一声。
半片袖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跟那片落叶的下场差不多,落到了皇帝的面前。
顾霜霜把匕揣进怀里,冷着脸道:“陛下,你坐拥九州,而我只有这几个亲人了,如今,为了你的江山社稷,即将要死绝了,你高兴了么?”
当初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召舅舅进京,何必落到如今下场?
袖中匕的温度已经被她微微揣热了,可兵器就是兵器,再怎么捂,它也是用来杀人的。
地上的那片布料孤凄的躺在地上,一如顾霜霜心中的苦涩,这刀,原本是怕郭嘉悦再跑来难,用来保护他的,如今……算不得物尽其用,却也挥了些作用。
皇帝顾不得这许多了。
手伤不顾,威严不顾,面子不顾,直接绕到她前头,用双臂揽住她,着急忙慌解释道:“霜霜,别这样,齐良翰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事的!他要是死了,我这一颗脑袋割下来赔给他!”
这个保证,还算是比较有分量的,至少顾霜霜微微动容了片刻,他抓紧机会继续道,“江蕴会想办法的,你不相信我,你相信他,你们沙场情谊多年,你相信他!”
顾霜霜刚软下来的情绪重新强硬了起来。
她谁都不相信,皇帝不相信,江蕴也不相信。
多年沙场情谊?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情谊,沙场那么大,排兵布阵点兵点将下来,她和江蕴六年来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能有什么情谊?
皇帝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说错话了,可其余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遍一遍的说,“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没有那个男人愿意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说,‘你不信我,也要信XXX。’这是无能的表现。
他是实在没办法了。
这样的皇帝,让李莲英的眼眶微微酸。
曾经这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睿智帝王,怎么现在,就变得这么卑微了呢?
而最恐怖的不是卑微,而是他卑微得不自觉,潜移默化中,他已经没有自我了。
对一个帝王来说,这绝对是灭顶的灾难。
“娘娘,您相信陛下一次吧,他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的,今日朝堂上,江大人不是不顾惜自身,也要将齐大人保下来了吗!”
心腹太监此一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今天江蕴,确实是豁了命去保齐良翰的,足矣见其决心了。
顾霜霜看向皇帝的目光反复明灭,显然内心是在激烈的挣扎。
江蕴和齐良翰无亲无故,除了皇帝的授意,没理由为了一个侍郎跟郭家正面交锋。
可是,那年初识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件上,也是嬉皮调笑着说,“你相信我,等我回了盛京,一定会来娶你。”
这一相信,就是十五年,杳无音信。
她耗费了整个青春,去相信他的一句话。
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来娶她,她死不了,可若是救不了齐良翰,舅舅全家、包括娘,都没命了!
天牢就是郭家的地盘,进了去,里面随便一个狱卒挥挥刀,舅舅的脑袋就要滚落在地。
这个十五年没了,还有下一个,命没了,就没有下一条了。
她的模样落尽皇帝眼里,便搅动他五脏六腑,不能呼吸,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齐良翰若是死了,他们就完蛋了。
顾吏死的时候,她在张家馄饨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只是一个她憎恶了半辈子的父亲,可毕竟是血脉相连,而这个舅舅,大抵可以抵得过十个顾吏。
他用包得臃肿的手捧住她的脸,掷地铿锵道:“你看着我,顾霜霜,你看着我,朕跟你保证,誓!齐良翰,绝不会有事!你最后信我一回!”
他自称朕,用皇帝的身份,跟她保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服了自己,去相信那最后一次。
这日白天到黑夜,她都痴痴的望着宫门的方向,望着天牢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
夜间总是噩梦连连,梦见皇帝提着几颗脑袋,笑着对她说,“你相信我。”
一颗,是舅舅的。
一颗,是娘的。
其余,是舅娘和侄儿齐真的。
她猛然被噩梦惊醒,睁眼却现床头有道黑影,坐了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了,她的警惕性并没有很高,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这个人不危险。
这个人果然不危险,他是皇帝。
她的喉咙有些干,声音也沙哑,“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黑暗中,她觉得他似乎是在注视着自己,“江蕴刚刚来过了,齐良翰很好,天牢中安插了人手,会顾着他的。”
一整天,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沉进了水底,顾霜霜终于觉得,能够喘得过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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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府,子时。
书房点了六盏灯,照得室内亮如白昼,两人高的地形图就挂在进门正对的那面墙上,郭开诚双手负在身后。
他仰起头去看地图上扬州的那一块区域,后脑上上堆起来的三层肉被挤压的愈加突出。
相当富态!
‘咚咚’不长不短的两下敲门声,干净利落,敲完就等候命令,郭开诚目光定定不动,瞧着地图上的那一块儿区域,道:“进。”
门被推开,领头的是管家陈盛,身后跟着一个五短身材,着粗布麻衣的男人。
男人的长相比较猥琐,尖嘴猴腮,单看面相的话,应该是比较刻薄的那一种,下巴上还有一颗硕大的痦子。
其貌不扬,就是丢在人群里面就普通儿子足以形容。
但是郭开诚却对他礼遇有加,等人进了门,转身来便是一副笑脸,“左先生,入座。”
如今的郭大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郭大人了,能得他如此礼遇,放眼朝中,约摸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左文斌稽回了一礼,入座后道:“郭大人,山中无老虎的滋味……如何?”
这句话并不是很客气。
完全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猴子。
然而,出人意料的,郭开诚并没有生气,反而和煦的回答:“不错。”
左文斌赞了一句,“郭大人好气量!”
“过奖,过奖。”客套过后,郭开诚切入主题,“左先生,如今沈战带着四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先生早先应承我的三十万援军,如今也只到了十万,沈家彪悍铁骑踏遍大江南北,我对上他,本身就无胜算,更何况兵力短缺?你可知我与你交易,是担了卖国罪名的!先生……可是要食言?”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有些声色俱厉,不复刚才的客气。
郭开诚浸润官场多年,几经沉浮,他若是一怒,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比如跟了他多年的管家陈盛,此刻就龟缩在角落,尽量别去惹国丈大人眼。
左文斌却相当淡定,“郭大人稍安勿躁,且先听我一言。”
“探子来报,沈战一路回京,已经连破燕云四州郡,至多不过一月余,就要抵达盛京了,先生应城我的兵力,如今何在?听你一言,难道你一眼,就可抵十万大军的铁蹄吗?”
郭开诚的语气虽然肃穆,但脸色好歹是缓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