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沧海来到世安厂设在江州城区的办事处,等厂里的通勤车。
自从世安厂主体搬走以后,办事处地位直线下降,明显破败了。在这里等车的人多半是年纪较大的留守人员,往日漂亮的世安厂年轻姑娘在办事处很难再次见到。
站在办事处地盘上,侯沧海便有回家感觉。他到底楼卫生间狂吐。大部分酒精还没有被身体吸收便吐了出去,人就轻松许多。这是侯沧海当办公室主任以后学成的吐酒大法,对身体未必有好处,但是能保证不被当场醉得死去活来。
上了客车,没有完全吐出来的酒精随着血液在侯沧海身体里漫游。他在酒精作用下,在摇晃中很快进入梦乡。等醒来时,客车已经进了厂区,停在前门处。
世安厂位于巴岳山深处,距离江州市区约二十公里,颇为隐蔽。
厂房和生活设施沿着山脚分布,呈一字长蛇阵。从前门到后门,中速步行足足要四十多分钟。厂区内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将一幢接一幢的白色砖房全部包围。白色砖房大多数的层高都超过五米,门和窗都比普通民居宽大。所有楼房和厂房均有编号,编号为六号的是一个家属大院,被称为六号大院。六号大院距离前门约五百米,位于小山坡上,由五幢楼和一道青砖围墙组成。
他摇晃着朝六号大院走去,踢到减速带上,差点摔倒。
回到家,周永利开门就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熊小梅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侯沧海往外喷着酒气,道:“妈,我要睡一会,晚上喝稀饭。”他走到寝室门前,转头说了一句:“熊小梅辞职了。”
周永利和侯援朝面面相觑,十分震惊。他们是老辈人,将正式工作看得紧。在城区看到熊小梅以后,夫妻俩做了许多猜测,唯独没有想到熊小梅会辞职。
周永利站在床前咬牙切齿,扬着巴掌,道:“你说清楚,熊小梅到底怎么了?”
侯沧海尽管在办事处大吐了一通,仍然没有将酒精完全排出体外,在床上闭着眼道:“她辞职了。”
周永利用巴掌拍了儿子的屁股,追问道:“熊小梅为什么辞职,辞职前为什么不跟家人商量。你这人也是,熊小梅不商量,你难道不能提前说一声。熊恒武是什么态度?他是个爆脾气,十有八九要动手打人。”
侯沧海暗自佩服老妈的神机妙算,闭着眼,含糊地道:“我喝多了,要睡了一会,晚上给你们说。别打屁股,再打就要吐了。”这是他利用喝酒的一个策略,先抛出信息,等父母消化一阵再说。
周永利闻到儿子满身酒味,知道与醉酒儿子说不清楚,道:“你先睡。”她俯身将儿子皮鞋脱下来,又给儿子盖好铺盖,这才到客厅,与丈夫谈熊小梅的事。
侯援朝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抽烟,道:“熊小梅辞了职,两地分居的问题解决了,但是,她以后靠什么生活?”
周永利道:“现在是什么时代,报纸上讲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混一口饭吃没有问题。”
侯援朝道:“实在不行再去找老齐,安排一个临时工作总没有问题。”
周永利摇头道:“当时想通过老齐将熊小梅调到世安厂,她都不愿意。现在辞职了,难道还想进厂里。她对做生意有兴趣,辞职以后肯定要做生意。老头子,如果他们开口借钱,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支持。”
“我们也没有什么钱,总得留几个备急用。”侯援朝嘀咕两句,摇了摇头,走出家门。在六号大院里转了两圈,将积压在肚子里火气慢慢消解了。
晚上七点,侯沧海睡眼朦胧起来,闻到屋外传来饭菜香味。回家前,他大吐了一通,肚子没有货,饿得咕咕叫了。走到门口,他悄悄朝外看,客厅里电视开着,父母神情平和地坐在沙上看电视。
周永利见儿子起床,从厨房里端出腊排骨汤,道:“洗手,吃饭。”
侯沧海洗手后坐回餐桌,等着父母询问熊小梅的事情。等了半天,父亲母亲都没有提起此事,仿佛熊小梅辞职之事根本没有生过。他终于忍不住了,道:“熊小梅辞职了。”
周永利道:“你下午说过。”
侯沧海道:“你们不批评?”
周永利道:“辞职前还可以说两句,现在已经辞职了,还有什么话说。你给熊小梅说不要怕,辞职了还是我们家的人,不回家算什么事情。”
侯沧海在回家前设想了许多种父母得知熊小梅辞职以后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平静,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又瞧了瞧母亲的脸色,道:“我知道爸妈对这事肯定有看法,你们有看法不用憋在肚子里面,骂我一顿也行。但是熊小梅回来的时候,你们不能给她脸色看。她是为了你们儿子才辞职的,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所以我希望全家要给她温暖。”
周永利用筷子在空中点了点,道:“你这个娃儿,总是搞生米煮成熟饭的事,也只有我们当父母的人才会捏着鼻子承认。”你今天突然回来,肯定有事,想做什么?”
侯沧海道:“我们准备开门面,但是我们的钱用来买房了。”
得知侯沧海买到了公房,周永利挺高兴,道:“单位公房比市场价便宜,不买是傻瓜,我儿终于有房子住了,这是好事。”
“买了房子,开服装店的钱就不够了。”侯沧海将公房的价格稍稍提高一些,这样能掩饰困窘。
得知熊小梅想开服装店,夫妻俩都沉默了。周永利道:“这些年厂里不景气,家里没有存多少钱,这事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十几年前,国营世安厂待遇比地方要好。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外艰苦,生过很多让人心碎的事。这几年效益略有好转,但是和地方上相比已经没有工资优势了。
工作了,而且是在政府机关,居然还要开口向父母借钱,这让侯沧海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不找父母开口,就得找其他人开口,相比之下,找父母开口是最佳选择。
夫妻俩进屋商量,把侯沧海一个人丢在客厅。侯沧海很尴尬,最喜欢的腊排骨嚼起来也没有了什么滋味。过了一会,周永利从里屋出来,拿着一叠人民币,道:“家里只有六千块钱,明天早上,你爸再取。”
侯沧海接过钱,道:“谢谢爸妈。”
周永利道:“谢什么谢,当爸妈的都希望儿女们过得好。”
侯沧海进里屋将现金放进随身提的公文包,又给杜灵蕴打电话,道:“小杜,我明天要晚点回来,家里有点事情。”
杜灵蕴道:“明天其实没有啥紧急事。如果詹书记问起你,应该怎么说?”
侯沧海道:“你就说我晚上拉肚子,拉得脱水了,明天要到医院去治疗,争取上午十一点前回办公室。”
想起詹军阴晴不定的脸色,侯沧海十分怀念杨定和当书记的日子。如果还是杨定和当书记,他可以给杨定和实话实说。
第二天,侯沧海早早起了床,到食堂给父母打回来稀饭和包子。世安厂曾经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各项服务功能非常齐全。现在江州留守厂区的医院、学校和电影院都已经关闭,但是伙食团一直保留了下来,而且保持了老味道。
“稀罕,你有多少年没有给我们打饭了。”周永利见到放在桌上早餐,惊讶地道。
侯沧海嘿嘿笑道:“求人办事总得把姿态放低吧。”
周永利道:“我是你妈,算求人吗?”
侯沧海道:“找老妈借钱也算是求人,有求于人必低于人,我总不能借钱还又凶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
“你们这一代人还好,懂点人情世故。现在很多娇生惯养的小孩都把父母当仆人,用父母的钱觉得天经地义。”周永利又对里屋喊道:“老头,过来吃早饭,给你娃儿取钱,他还要上班。”
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上班是一个神圣的事情。侯援朝赶紧来到餐桌,三四口就将足有二两的大馒头吃了下去。
在厂区银行取了钱,侯沧海没有停留,直接坐上厂区客车前往江州。上车时,他给熊小梅打了电话,道:“办成了。”熊小梅压抑着兴奋,道:“我在江州等你。”
车还未到江州,侯沧海接到了杜灵蕴电话,道:“刚才詹书记找你,我帮你请了假,就说是拉肚子。”
侯沧海从杜灵蕴话中听出些异样,道:“詹书记是不是生气了。”
“有一点,我给他解释了,他让你立刻回来。”杜灵蕴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当时詹军说的那句话是“不懂规矩”,她觉得这句话太重,就把这句话省略掉了。
来到黑河办公室后,詹军黑着脸,根本不听解释,道:“黑河政府上百号人,每家人都会有特殊事,如果因为有特殊事而不遵守规则,那我还怎么管理?以后公章就交给杜灵蕴,你是办公室主任,负责综合性事务,不可能也不应该天天坐在办公室。”
侯沧海痛快地道:“行,我马上交公章。”
公章是一个单位权力和信用的象征,不少单位都有误盖公章或乱盖公章惹出来的麻烦事。黑河在几年前生过一件违规使用公章在担保书上盖章的事,最后镇政府赔了七万块钱。也正是因为此事,杨定和才特意在班子会上提出由侯沧海保管公章。
侯沧海一脸平静地将杜灵蕴叫到身边,道:“刚才詹书记决定,你管公章。”
杜灵蕴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今天上班的时候詹书记要盖章,没有找到你,很生气。”
侯沧海道:“有什么急事?”
杜灵蕴道:“要买一台小车,需要给机关事务局写报告,要盖章。”
以前杨定和乘坐的是一辆普桑,性能还不错,只是外观实在不敢恭维。侯沧海多次建议换一台新车,杨定和嫌贵没有同意。听到詹军要换车,侯沧海忍不住又想起杨定和,杨定和筹集了好几亿来改善黑河基础设施,却舍不得换一辆车。现在詹军屁股没有坐热就先换车,果然是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
侯沧海拿出一个本子,交待道:“管理公章要之举是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这是用章登记本,凡是盖章,除了文件用章,其他都要登记,用章事由、用章人名字和盖章人签字是三大要件。盖章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你要小心点,别给自己惹麻烦。”他又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张公章交接单,签上名字,让杜灵蕴签字。
杜灵蕴道:“谢谢侯主任。”
侯沧海拿着签了字的两份交接单,走进詹军办公室,道:“请詹书记签字。”
詹军看了一眼交接单,道:“我签什么字?”
侯沧海道:“工作交接都要有领导作为监交人,党政办公室是书记直接管,所以要你来签个字。”
詹军低头扫了一眼侯沧海拿过来的交接单,暗道:“侯沧海工作其实挺不错的,可惜了。”
管公章其实是一件麻烦事,是一个盖单傀儡,还要承担责任,侯沧海早就想把公章交出去。现在,交出公章,他又有点空落落的。黑河公章是老式公章,顶端刻着一个“上”字,只要“上”字是正的,盖出来的章便端端正正,不会歪斜。他低头看了看手掌,手掌上似乎还留有“上”字的印痕。
(第五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