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客人过来了!”
管事领了一名头脸拿兜帽遮住的客人走进书斋,顾藩挥了挥手,示意管事掩上房门离开。
客人坐下后将兜帽掀到身后,顾藩却似怕有人从窗外窥见他的头脸,将桌案的烛台移到另一侧,蹙着眉头,有些不悦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无需登门,有什么消息我会遣人去见你吗?我在陛下跟前帮你说话,这要是传出去,陛下如何看我另说了,焉非要坏了你自己的事?”
“我小心着呢,进相府也只与周管事打过照面,顾相不会连周管事都信不过吧?”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说道,“陛下已经同意将你调往淮东任制置副使,辅佐文横岳守御楚州等地。”
“怎么是文公去淮东,顾相难道对淮东制置使没有兴趣?”邓珪有些意外的问道,“邓珪还以为这次能辅佐顾相治理淮东呢。”
“你只要有心,自然会有机会的。”顾藩说道。
“这倒也是,就文公那身体状况,赴任淮东也顶多支撑一年半载,”邓珪恍然大悟道,“此时淮东一团乱麻,神武军诸将人心不定,顾相确实没有必要这时候去凑这个热闹……”
顾藩对邓珪并不完全信任,自是无意跟他掏心窝子说自己的打算,说道:“时辰不早,诏令未少,邓侯还是注意言行,我这边就不留邓珪用宴了。”
“这两天在建邺闲着,得了几件小玩艺儿,特地亲自送给顾相赏玩。”邓珪从袖囊里取出一只锦盒,打开来却是六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往顾藩跟前推过去。
“邓侯有心了。”顾藩拿起一枚大珠,在烛前观赏。
“靖胜侯野心勃勃,意吞荆襄,而葛公爷招抚湖匪进展不利,难以钳制,陛下欲用何策以对?”邓珪慢条丝理的问道。
“此时朝廷内忧外困,楚山又势力已成,哪里有那么容易能够对付?”顾藩说道,“要对付楚山,只能徐徐图之……”
“哦,这么说,陛下要默认荆襄、南阳划入楚山行营治下?”邓珪疑惑的说道,“靖胜侯据汝蔡二州,朝廷就难以制之,再叫其割得南阳、荆襄二十二县、三十余万户,不怕往后更难制衡吗?”
顾藩笑道:“楚山据汝蔡二州,每年还得靠朝廷辅给三百万贯钱粮才勉强抵御京西、河洛之敌,这次将荆襄、南阳划入楚山,朝廷怎么可能还会继续额外补偿钱粮给楚山?是得是失,现在还两说呢。说到底还是靖胜侯操之过急了,太急着将尾巴露出来了!”
在顾藩看来,有时候就是简单的算术。
荆湖北路诸州县屡屡加征,所能征缴上来的税赋折钱也就五百万余贯,扣除地方所耗,由中枢差解度支仅二百万贯而已。
荆襄南阳的情况,别人不清楚,顾藩还能不清楚?
田税口赋加过税、榷卖等杂项,荆襄南阳二十二县、三十万户,建继三年所征缴的钱粮总额约四百万贯,这其中还包括这几年来大量士绅迁入襄阳,致使襄阳府的过税、榷卖收入大增。
在扣除这一项之后,荆襄南阳的税赋总额仅有三百万贯。
关键是州县诸衙署日常开支,州县城池、巡检军寨、驿道、堤堰修缮以及州县刀弓手、乡兵巡防、捕盗治安等事,还要消耗大半,真正能给行营抽走以养兵马的钱粮,可能仅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贯。
在顾藩看来,徐怀放弃朝廷每年固定输入的三百万贯军饷,而强行将荆襄纳入治下,既谈不上划算,又显得太操之过急了。
“这倒也是,大越立朝以来,倚士大夫治天下,靖胜侯诸多作为汝蔡二州的士绅都得罪干净,其野心勃勃欲占据南阳、荆襄,也令南阳荆襄士绅纷纷迁居建邺——楚山不用士绅,却用军吏以治地方,开销更是惊人,”邓珪感慨道,“再说了,将卒提着脑袋浴血沙场,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再得一些田宅颐养天年吗?楚山却好,限田限到军中武将头上来了,到最后还能剩几人替他卖命?我也觉得楚山这么搞是长久不了。”
“邓侯却是明白人。”顾藩说道。
“我遮头遮脸来见顾相,除了心思不安想早一刻确认消息外,还有一件事要与顾相说。”邓珪说道。
“你说。”顾藩说道。
“立朝之初,禁军及家属皆驻于京畿诸营,受三衙管辖,将帅奉枢密院征讨,统领兵马轮戍边州或征战敌境,家属是不随军辗转的,”邓珪说道,“之后因为边州距离京畿实在是路途遥远,三五年一轮戍,将卒却有小半时间辗转道途,为此劳顿不休,之后才渐渐改成禁军及家属固定驻泊于戍地。就当下而言,诸路兵马不再固定防守一个地方,常常根据战局的变化,需要在不同的地区、城池间调动,这时候家属再跟着调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此次倘若朝廷下诏使宣武军守御楚州,我就想请朝廷在江南划出一个区域使宣武军将卒家小迁入安居,这样将卒也能心无旁鹜为朝廷效力……”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顾藩有些意外的看向邓珪,不确定的问道。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将卒的驻区与戍区是严格分开来的。
早年禁军将卒及家小都驻扎于京畿附近,受三衙管制,将卒每隔三年轮流调往边州,接受边将的统领卫戍边境、抵御外敌;同时各级边将又会在不同的防区进行轮换。
这就有效防止边帅将掌控兵权之后对抗朝廷的情形生。
道理很简单,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的家小都在京畿,卫戍边州也是三到五年轮换一次,边将的野心再大,但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跟着边将造反或投靠外敌?
边将真要有什么野心,朝廷通常也只需要一张圣旨就能轻松拿下。
这也是代表朝廷旨意的士臣,通常能有效节制武将的关键。
然而这一套制度难以长期执行下去。
因为京畿距离边州太过遥远,三年为一个周期进行轮戍,将卒差不多要有一年多时间在往返路途上奔波。
后期禁军规模也日益庞大,上百万家小常年集中驻扎在京畿附近,再加京城居住人口快速增涨,朝廷每年需要从各路征调数以百万计甚至上千石计的粮秣才能保证供应,最终不得不将边军将卒及家小固定迁到戍区驻泊下来。
赤扈南侵,中原沦陷,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当时形势已经迫切到亡国灭种的地步,钱粮军械都极其紧缺,根本不容朝廷考虑驻区与戍区分置这件事,然后又匆匆赶上迁都、淮南大战。
甚至就连宿卫禁军张辛所部,朝廷也没有来得及在营寨之外另设驻寨,将将卒与家小分开来进行管理,都是混杂入驻建邺城附近的几座大寨之中。
宿卫禁军的日常操练以及实际的统领,都是由张辛、余珙等将同时负责,也没有真正分作两个体系,泾渭分明的接受枢密院与御营司的管制。
而这一切也造成武臣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起来。
邓珪对朝廷、对新帝是否效忠,大概没有把将卒家小单独迁到建邺或江南某地集中居住、接受御营司管辖更为直接、更为明白无误的表示了。
以致顾藩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要知道葛伯奕招安洞荆贼军不成,最关键的分歧就卡在荆南制置司强烈要求孙彦舟等贼将其部兵卒与家小分开来接受安置。
“怎么,顾相以为我在开玩笑吗?”邓珪反问道。
“你确有此意,我明天与你一起进宫面圣。”顾藩说道。
之前绍隆帝对邓珪猜忌重重,顾藩担心影响到绍隆帝对他的信任,虽然主张邓珪出任淮东制置副使,却不敢叫人知道他与邓珪有过密联系。
倘若邓珪真正愿意宣武军的驻区放在建邺接受御营司的控制,他仅仅是奉诏率领轮戍将卒前往淮东驻守,顾藩哪里还需要有什么顾忌?
他都恨不得连夜携邓珪进宫面圣。
“邓珪对陛下、对朝廷拳拳之意,也是多赖顾相劝告,”邓珪拱手道,“或许顾相明日先进宫进谏,邓某在枢密院随时听诏更好!”
“哈哈,好说,好说!”顾藩哈哈大笑道。
邓珪表示这一切都是出自顾藩相劝,而且让顾藩先进宫进谏此事,那整件事自然是顾藩居功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