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云淡,寒风吹刮残雪。
清晨的薄雾还在寒冬枯水季瘦若小溪、仅河床乱石间有涓涓细流的明溪河上面翻滚,苇草枯黄,数只黑羽黄喙的寒鸦凛然立于一茎凋零的树梢头。
数十名神情肃穆的甲卒簇拥着几辆精铁盾车,峙守在两道长岗间的豁口处。
在冷冽刺骨的寒风下,将卒脸皮被吹晒得黢黑,像沉默的黑色石头;有人席地而坐,有人结阵守在盾车后,都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豁口前山坡上的灌木、杂木已经被砍伐一空,视野打开来,能看到好些虏骑在远处沟冲间逡巡不去。
“十一叔,胡兵会不会趁雾气未散杀过来?”
虏骑散得特别开,好像满山满谷都是他们的人,还时不时以小队为规模,在坡脚拉起速度驰骋一阵,这叫站在精铁盾车后一个瘦削后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心里紧。
这么冷的天,后生握住长矛的手心都渗出汗来,抑不住内心的慌乱,声音都有些颤的问道。
“胡狗子就是散得开,你仔细数数,实际一百人都不到,你个嫩瓜娃,慌乱作甚?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吓唬你们这些嫩瓜娃的——这大冷天,你都能冒出汗来,浑身绷得跟落水狗似的,我看没等胡狗杀上来,你就要软瘫在那里了——现在不用你盯着,坐下来省点力气,”
一名精壮汉子悠闲的坐在土疙瘩上,嚼着甜草根,咂嗼着清甜的滋味,浑不在意的说道,
“胡狗子精得很,我们这里守得跟刺猬一样,他们人数并不比我们多多少,才不会凑上来自讨没趣。他们但凡真要敢撞过来,我们杀得这群胡狗子鸡飞狗跳就是!胡狗子看似凶猛,但杀起来不难的,他们又不是铜头铁臂——看他过来,端住枪往前戳就是,他闪得快,把枪收来再戳。另想太多的心思,也记得不要想东想西,每次戳插,控制好力劲,不要用太大力,几下就把劲给泄了。浅戳重戳,三浅一重、九浅一重,这种平时操练再熟,临阵也会慌乱,但在战场上多戳几遍,也就会渐渐掌握住火候了。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交给铁栓子他们,但你不能手软,你手软就会害了铁栓子他们,更不能拔脚逃跑。心里怕不打紧,但不能拔脚跑”
“我就是有些心怯,但怎么可能会跑?我还想拿下级功,好有资格参加乡吏考试呢!”后生将长枪架在盾车上,蹲到精壮汉子身边,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袖管,问道,“十一叔,乡司现在也紧缺人手,你怎么还留在军中?”
精壮汉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袖管,笑道:“你觉得我叫胡狗子砍断一臂,就不能拿刀再杀胡狗子啦?你看看我这把刀”精壮汉子将佩刀解下来,拿残断的左臂肘压住刀鞘,拔开给后生看雪亮的刀身,说道,“就凭这口刀,你十一叔我还能再宰杀十个八个胡狗子,你叔使刀的本事,要比拿笔的本事强呢——要不然,将战场交给你们这些嫩瓜蛋,能不出漏子?”
“呜呜”身后远处的号角声吹响起来。
“北面已经干上了呀!”精壮汉子回刀入鞘,转身往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两军两三千人马已经在明溪河南岸的一个小山坳前交锋上了。
精壮汉子与后生立身之处,是两座低矮长岗之间、名叫黑狼沟的一处豁口。
黑狼沟前坡缓,后坡较陡,堆积很多乱石。
两侧长岗虽说都只有十数丈高,但谷深崖险,是非常典形的断陷地形,使这处黑狼沟成为左右十里范围之内,从南侧往明溪河右岸溪谷逼近的必经之地。
建继元年的最后几天,伪楚军在铁幕山以南,于明溪河中游两侧抢建出两座营寨,作为往黄羊寨进攻的据点。
这两座营寨距离黄羊寨较远,又地势开阔,楚山军见派小规模兵马袭扰没有作用,便索性不管,只是在黄羊寨南侧、东侧继续修筑防御工事。
而在黄羊寨的西北方向,辎工营也已经扎下营寨。
数千匠军一面开挖疏水渠,一面趁着连续一个月都没有雨星子降下,赶紧往河床两侧的开阔溪谷挑运泥土。
上千辆独轮小车,不断将泥土运填到溪谷里,还要绊入大量的石灰;为此在黄羊寨西侧的山里,新建了十数座石灰窑,仅烧窑工就征用两三百人。
像筑城一般,将泥土绊入石灰、河砂、碎石一层层夯实。
在迎水之面,还会沉入大量装满碎石的竹笼子,以抵挡波浪、暗流对坝体的冲蚀。
行辕计划是争取在元月中旬之前就将明溪河道截断,先小规模蓄水,之后才有条件在截河土坝的基础之上,沿着左右十数里的地形继续堆土建造围堰。
倘若伪楚军始终没有动作,行辕就计划在春后在黄羊寨以西围出一座南北东西各约十四五里纵深、高出明溪河中下游约二十丈的湖泊来。
看楚山如此架势,伪楚军哪里敢赌楚山只是在虚张声势?
倘若拖延到春后山湖围成,他们被灰溜溜撤军,要如何面对汴梁及宗王府的责难?
为此,伪楚军只能被迫沿明溪河,往上游推进的过程。
伪楚军之前就在铁幕山南麓筑有一寨,紧接着从铁幕山南麓往南,于明溪河中游筑营垒,那里地势开阔,有精锐虏骑觊觎一侧,楚山也予以隐约。
不过,楚山都不可能容忍伪楚军将前阵营垒修筑到距离黄羊寨仅五六里外的地方。
一个要进,一个坚决不让,双方最终在黄羊寨下方七里外、距离黑狼沟仅千余步的山坳前爆作战。
这处山坳,北侧乃是明溪河右岸溪谷,可以进攻黄羊寨;南侧则可以绕过一系列断断续续、地势崎岖的长岗,进攻石门巡检司所在的石门岭军寨,甚至切断石门岭寨与黄羊寨的联系。
晨雾还未消散,楚山三营精锐山坳北侧的溪谷及侧旁结阵,上千伪楚军手持刀盾长矛、簇拥偏厢车、盾车,顶着如蝗群覆盖过来的箭雨,往上方缓慢进攻。
这一幕叫站在黑狼沟豁口的年轻后生,看了心里隐隐紧。
楚山在黄羊寨集结战兵不过三千余众,而敌军以在明溪河中游河谷建造的两座营垒作为据点,集结兵马超过两万人。
数以千计的虏骑更是遮闭明溪河右岸数十里方圆平川,很显然是要阻挡从楚山城及石门岭寨的兵马增援黄羊寨,然后以绝对优势的兵力,轮番进攻黄羊寨。
这时候一队骑兵出黄羊寨,往黑狼沟这边驰来。
黑狼沟北坡较陡,来人为保护战马,将战马聚拢坡脚,他们踩着乱石攀爬上来。
看清楚来人面孔,精壮汉子激动叫喊道:“节帅过来督战,兄弟们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徐怀登上黑狼沟,看到独臂精壮汉子,笑道:“魏大牙,我调你去暨博峭乡司当司事,你死赖在军中不肯走,很不给我面子啊!”
“我以往打仗喜欢缩后面,给节帅丢脸了,但那么多兄弟都战死沙场,我实在没脸再缩回到后面去了,”魏大牙咧嘴说道,“要不等将胡狗子赶走,节帅给我一个更大的官当当?”
“行啊,待将胡狗赶走,给你挑个美差!”徐怀笑道。
魏大牙仍是潘成虎的旧部,老家就在玉皇岭边上,拳脚、刀术很是不错,是歇马山的老匪,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于大同城就率数十桐柏卒投归楚山。以他的资历、身手,都足以胜任指挥使了,但他这人生性滑脱,一直到奔袭太原一役之前都没有立下过硬的战功。
太原城北拦截战,可以说是楚军与赤扈精锐第一次正面交锋,魏大牙所在的兵马都由徐武碛等人率领参与此战,死伤惨重。
魏大牙也是于那一役,被斩断左臂。
不管怎么说,魏大牙也是老人,又在血战中致残,诸部回到桐柏山,徐怀又在信阳等地广设乡司,便决定将魏大牙跟其他有功、但不得不退出营伍的基层武吏一起,都调往乡司任吏。
却不想魏大牙一改旧性,死活不愿退出营伍,就一直留在军中,到现在还仅仅是一名副都将。
黑狼沟地势高,徐怀眺望南北形势,便席地坐一块石头上,看魏大牙身边的那年轻后生长得白净,相貌跟魏大牙有些相肖,讶异的问道:“这是你的子侄?”
楚山父子兄弟皆从军者很多,但尽可能会异地安排,却不是防备有什么弊端,实是父子兄弟倘若有人战亡,会即刻安排其他人退出交战,不至于使一个家庭受到的打击太惨烈。
这种安排也会跟底下的将卒都交待清楚,但父子兄弟想要在一起彼此有所照应,目前在楚山也不会制止。
“我本家侄子,叫魏启,是老魏家唯一出的读书种,”魏大牙将年轻后生拉到徐怀跟前,大咧咧的说道,“进来混点战功,好去考乡吏!今天是第一次上战场,都快憋不尿!”
目前楚山(申州)置信阳、楚山、淮阳三县,乡司(巡检司)更是多达三十四处。乡司以巡检(巡检使)为主官,另外会根据实际情况设数人到十数人不等的司事、经承、书办等吏以佐其事。
徐怀目前对州县及乡司的选吏标准,以及之前已经在诸衙司任事的衙吏,除了常规考核外,都要求到营伍历练,而且对到厢军、工辎营及天雄军都有不同的时间要求。
单纯在相对安全的工辎营历练,要求时限最长;到最为危险的前垒驻军,要求时限最短;立有战功,时限更可以从宽。
这么做,除了使州县乡司官吏都能知道营伍征战的艰苦,行事更为务实外,另一方面也是徐怀察觉到将一批不得不退出营伍的基层武吏安排进乡司任事,还是受长期影响所致,或多或少受到以士子为主的旧吏群体压制、排挤,徐怀索性就将进入营伍历练作为楚山选吏的硬性标准。
当然,立有战功将卒或军将武吏子嗣,则可以豁免。
徐怀这么做,也是从各方面保障将卒在楚山的地位,以与他们所付出的牺牲对等起来,以此从根本上保障将卒有坚韧的作战意志。
要不然的话,把将卒踩在脚底下,又指望将卒怀有极高的荣誉感浴血奋斗、保家卫国,这现实吗?
“你觉得敌军兵多将广,担忧我们打不赢这一仗?”徐怀早就注意到魏启打量北面的战场时神色有些沮丧,笑着问道。
“魏启绝非此念,魏启以为我军据天时地利人和,节帅又骁勇善战,令敌军惊畏,此仗我军必能大获全胜。”魏启说道。
“到底是读书人,很会说漂亮话啊!”
徐怀感慨道,
“你初临战场,有担忧有畏惧是很正常的,这是我要求所有州县乡司诸吏都需要上战场看上两眼的缘故。淮上的战局,可能会胶着相当长的时间。诸吏要是对战场势态的展,对我军将卒浴血奋战的种种情形都不清楚,在腹地听到敌军是数倍之多,听到其他战场有种种不利消息传来,心里怎么可能不慌张惊疑?不过接下来几天,你会看到,敌军不管怎么轮番进攻,又不管怎么使诈计,他们都没有办法咬下我们一块肉。而我故意放着野狼沟这个颇为重要的节点,不填一座军寨,故意在黄羊寨仅放两三千战兵,就是要敌军产生错觉,以为再加一把劲就能将这根硬骨头啃下来——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轻易放弃,才会一次接一次的扑上来咬!”
徐怀又跟魏大牙说道:“你这边人手有些少,我多给你一队人马守野狼沟——不过,他们都是武士斋舍的舍生,你另拿着他们给我浪战!守野狼沟有压力,及时派人去找唐青请援。守住野狼沟,并且使部下伤亡尽可能少,才算是真正有体面!”
武士斋舍第四期舍生有四百人,徐怀这次将他们直接调入黄羊寨参与阵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