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凉州军逐步开始了长达十余日的备战,在漳水以西到处砍伐林木,全力打造攻城器械,仅十余日便打造成了二十几架井阑车与三十几架攻城云梯。
负责监视凉州军举动的旅狼每日将监察的结果禀告赵虞,赵虞敏锐地察觉到,凉州军打造的攻城器械有点多了……
凉州军如此看得起泰山义师?还是说,杨雄、杨勉兄弟在趁机为日后做准备?
当然,赵虞既没有揭穿的意思,也没想过去催促,任由凉州军继续准备——无论后者究竟是在为攻陷元城做准备,亦或是在为日后攻陷邯郸做准备。
不过让他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杨雄、杨勉、杨暐还是有点分寸的,知道他在盯着其兄弟三人,因此在打造了总共约六十架攻城器械后,凉州军便展开了对元城的攻势。
对此,赵虞私下暗暗嘀咕:“继续啊,继续打造个上百架攻城器械,我又不会拦着你们。”
当然这话他就说说罢了,毕竟这段时间盯着凉州军的并非只有他,还有天子的眼线、太子的心腹以及朝廷的使者,朝中各方势力都密切关注着凉州军的举动。
倘若凉州军一口气打造了数以百计的攻城器械,邯郸那边肯定就要起疑了:不过是攻打一座元城,用得着这么多攻城器械么?剩下的攻城器械你杨氏兄弟准备用在哪?
到时候,就连赵虞或许也会遭到晋天子的训斥——凉州军打造了上百架攻城器械,你为何不盯紧点?
所以说,为了防止自己被怀疑,一旦凉州军打造的攻城器械超过了某个界限,赵虞终究还是要出面喊停的。
就这一点来说,杨氏兄弟确实很识相。
四月初二,杨雄留下两万凉州军守卫营寨,率三万步卒、五千骑兵,徐徐朝东面进。
原来,邺城与泰山义师占据的元城,中间还隔着临漳、魏县二县,这两座城池都位于漳水的东南方向,当初魏郡郡守韩湛布防漳水时,曾打算拿这两座城池作为‘缓冲’,没想到泰山贼在占领元城后,并未继续向西拓展。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已临近寒冬,另一方面嘛,那时赵虞差不多已抵达邯郸,泰山义师的几位天王被这位曾经击败过他们的这位陈门五虎给吓住了——就连张翟,当时也摸不清那位周将军的意图,没敢轻举妄动。
等到后来赵虞与张翟私下会见,解除了张翟心中的疑惑,那时五千凉州骑兵已经在邺城以东一带活动了,因此泰山义师便放弃了夺取临漳、魏县的打算,反正他们已经占了元城、阳平、东武阳这整整三座城池,所获得的粮食足以支撑他三万余义师许久了。
接下来张翟所要做的,就是严格按照某位周将军的指示,继续拖着这场仗。
当日上午巳时,赵虞带着牛横、何顺与十几名黑虎众来到临漳县一带,追上了正朝元城进的凉州军,不多时,曹戊与魏郡郡守韩湛亦相继领兵赶来。
他二人可不是来协助凉州军夺取元城的,不夸张地说,曹戊与韩郡守是奉赵虞之命前来观战的,他们唯一能对凉州军提供的帮助,就是帮后者摇旗呐喊而已。
因为这,韩郡守在见到赵虞时,委婉地提出了他的想法:“左将军,仅让凉州军负责攻取元城,而我二军在后方摇旗呐喊,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韩郡守很感激这位左将军对他魏郡郡军的偏袒,问题是,这偏袒得也太过了吧?似这般厚此薄彼,凉州军的兵将肯定会有所不满啊。
面对韩郡守的疑问,赵虞笑着说道:“我认为凉州军足以应付。”
他是这次进剿泰山贼的主帅,他都这么说了,韩郡守能说什么?更何况,其实韩郡守也不希望他麾下的郡军出现太多的伤亡,之所以提出想助凉州军一臂之力,也不过是为大局考虑,免得凉州军对他们产生芥蒂罢了。
午时前后,凉州军、魏郡军与曹戊军这三支,相继抵达元城。
得知这三支晋军浩浩荡荡前来,元城立刻进入备战阶段,张翟与朱武、王鹏、吕僚几位天王也立刻登上城头,眺望城外的晋军。
为了纾解心中的压力,王鹏开玩笑道:“幸亏陶天王不在元城,否则他估计就要劝咱们投降了。”
“哈哈。”吕僚哈哈一笑。
从旁,朱武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城外的晋军,沉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想不到晋国仍有这等兵力……”
也难怪,不同于陈太师的虎师时常被召回国内平定四方叛乱,凉州军近三十年来几乎从未受到传召,以至于世人很少有人知道晋国其实还有一支强劲的边防军。
而眼下,这支以左将军周虎为主帅、凉州军为主力,魏郡晋军为侧翼、曹戊所率六千余颍川旅贲二军为后军的晋军,着实是让朱武、王鹏、吕僚几人如临大敌。
唯独张翟不这么看。
他笑着宽慰几位天王道:“这支晋军虽看似强大,实则各自为战。……相传陈门五虎与凉州杨氏素来不和,我猜周虎与凉州军未必会同心同力。”
“张军师莫非得到了什么消息?”吕僚惊疑地看了几眼张翟。
自去年项宣送粮之后,吕僚就愈关注张翟,随着他的关注,他愈感觉这位张军师有点神通广大,总能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些常人不知的消息。
比如说,这位张军师笃定进攻他泰山义师的仅有凉州军,其余两支晋军并不会出战,吕僚也不知这位张军师在哪得出的结论。
当然他也没有心情争论,事实上他也希望这场仗果真如这位张军师所言。
只不过即便如此,元城估计也保不住了。
毕竟他泰山义师总共也才三万多点人,并且分散于元城、阳平、东武阳三县,就算元城的驻军占总兵力的六成左右,那也不过两万人上下,而城外的晋军,单单凉州军就有三万步卒、五千骑兵。
倘若再算上颍川军与魏郡军,双方兵力相差两倍,这怎么守?
面对吕僚、朱武、王鹏几人的担忧,张翟宽慰道:“再不济就退至阳平,以元城做诱,挑拨周虎与凉州军的不和……说不定二者会因为争功而引起矛盾呢?”
『又来了……他怎么知道那周虎会与杨氏兄弟争功?』
吕僚狐疑地看了一眼张翟,但没有心情争论什么。
而此时,杨雄、杨勉兄弟所率的三万凉州步卒,已在元城西面城外的空地上摆好了阵型,大抵是三个万人方阵,一侧是五千骑兵,一侧是魏郡军。
回头看了一眼依次进入阵列的三十几座攻城器械,杨暐转头对杨雄说道:“大哥,差不多了,派人请示一下那位周将军吧。”
“哼!”杨雄冷哼一声,当然不是针对眼前这位弟弟,而是针对那个态度嚣张的周虎。
但没办法,人家才是此次的主帅。
片刻后,杨雄派出的传令兵便来到了后方的本阵,来到了赵虞所在的位置,抱拳请示道:“左将军,世子命小的前来禀报,接下来,我凉州军将对元城起攻势,不知左将军还有何指示?”
跨坐在战马上的赵虞百无聊赖地用马鞭轻轻敲击着马鞍,笑着点头道:“唔,开始进攻吧,久闻凉州军作战英勇,周某今日正好见识见识。”
那名传令兵躬身而去,片刻后回到杨雄面前,将赵虞的话转告杨雄。
“哼!”
杨雄冷哼一声,遂下令进攻。
“呜呜——呜呜——呜呜——”
随着三声号角响起,凉州军后阵战鼓顿起,伴随着咚咚的战鼓声,三万凉州军向元城展开了攻势。
一辆辆攻城器械被徐徐推上战场,无数凉州步卒紧跟其后。
“放箭!放箭!”
元城城上的义师士卒动了齐射,密集的箭雨笼罩了城外的凉州军。
尽管凉州军的兵卒及时举起了手中的盾牌,但仍有许多人纷纷中箭。
其原因,就在于凉州军的盾牌比较中原军队更小、更轻便,因为凉州军的对手主要是羌族部落,羌人大多都是擅长骑射的骑兵,擅长用风筝战术对付步卒,倘若是装备沉重甲胄与盾牌的中原步卒,到了西境那纯粹就是白白送死,因为穿着沉重的装备,既追不上也逃不掉。
因此与中原军队不同,凉州军的防具讲究小巧轻便,能防住要害就行,这样就算追不上羌人骑兵,至少还有逃命的可能,反正羌人骑兵的骑射,也不像中原战场这边会出现万箭齐射的场面,一块能护住面部、咽喉等致命要害的小盾也就足够用了。
说实话,这种小盾并不适合中原这边的战场,这不,在泰山义师的弓弩齐射下,仅仅只能护住要害的小盾,根本无法保护凉州军的兵卒,一阵箭雨下来,不计其数的凉州军四肢、身体纷纷中箭。
但不可否认的是,凉州军的士卒确实悍勇,即便遭受了一论弓弩齐射,但全军那股狠劲却丝毫不减,依旧嗷嗷叫着冲向城墙,哪怕是那些四肢中箭的军卒,大多也不在意插在身上的箭矢。
其中那些狠人,当场就拔出箭矢,继续冲锋。
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士卒,泰山义师的士卒着实被吓住了,毕竟他们还未碰到过如此凶悍的对手——哪怕是太师军,也不似凉州军这般不要命啊。
好在泰山义师终归还有城墙作为助力,否则若是在平地上,怕是仅凉州军的一拨攻势,就足以摧毁他们的士气。
“放箭!放箭!”
“戟手上前!戟手上前!”
元城城上,一片混乱。
尽管朱武、王鹏、吕僚等几位天王,以及他们手下的小天王立刻出面指挥,稳定士气,但凉州军的士卒还是第一时间就攻上了城墙。
远远看到这一幕,赵虞微微皱了皱眉。
『这……完了呀。』
他心下暗道。
说实话,他早已预测到了这场仗的胜败,毕竟泰山义师再怎么也挡不住凶悍的凉州军,这可也太快了吧?
考虑到眼下尚只是未时前后,这要是被凉州军攻入城内,张翟、朱武那群人就别想跑了——毕竟这边还有五千凉州骑兵在虎视眈眈地候着呢。
好在张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面鼓舞士气,一边向城墙上添兵,期间又命人放火防守。
随着一个个油罐的砸碎,元城城上城下燃起了熊熊烈火,点燃了凉州军士卒身上的羊皮袄。
许多凉州军士卒来不及脱下身上的羊皮袄,不幸被火焰吞噬。
远远看到这一幕,杨雄恨得咬牙切齿。
凉州军相当于杨氏一族的私军,作为凉州杨氏的世子,杨雄又岂会不心疼那些士卒?
他转头看了一眼魏郡军,旋即又回头看向后阵的曹戊军,这两支晋军丝毫没有出动的迹象。
按理来说,作为主帅,此时应当派侧翼军队另辟战场,佯攻元城其他方向的城墙,以分担凉州军的压力,但那个周虎,却毫无作为。
堂堂陈门五虎,就这种水平?
当然不可能!
很显然,那周虎是打算借机削弱他凉州军。
尽管这事杨雄事前已有所猜测,但此刻亲眼证实,他依旧心火大起。
火势,稍稍阻挡了凉州军的攻势,但也只是稍稍的程度,等到凉州军的那几十架攻城器械被推至城墙外侧,这场仗基本上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哪怕是张翟心有不甘,他亦不得不承认:耳闻不如眼见,凉州军是真的悍勇,不亚于他们此前遇到过的太师军。
“张义。”
浑身是血的北天王王鹏快步走至张翟跟前,面色严峻地说道:“挡不住了,必须撤了!”
“……”
张翟面沉似水,凝视着城外虎视眈眈的五千凉州骑兵。
『托大了啊……』
他心中暗暗说道。
事实上,当意识到凉州军的‘目标’是占领元城后,赵虞就派人通知了张翟,叫后者将主力转移至阳平,元城这边,意思意思就得了,毕竟泰山义师再努力也招架不住凉州军,何必白白牺牲呢?
在赵虞眼里,泰山义师是他的棋子,凉州军也是他的棋子,他可不想见到这两颗棋子的内耗——二者于他,各有用处。
但张翟觉得未战而退,不利于他泰山义师的士气,再加上他也想助某位周将军拖长这场仗,因此他才决定强行硬守元城。
然而如今看来,这显然是个错误的选择,强悍的凉州军,确实不是他泰山义师可以招架的。
“后撤?可对面有骑兵啊……罢了!”
咬了咬牙,张翟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随着这道撤令下达,本来就被凉州军打地士气几乎丧尽的泰山义师士卒,纷纷弃了城墙,转头朝城内逃奔,准备从其他几处城门逃离城池,向阳平撤退。
这使得凉州军一举攻入了城内。
远远瞧见了这一幕,赵虞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是守不住啊……啧,当着西凉骑兵的面撤离,张翟那群人怕是要被追杀殆尽啊,我得想办法救……有了!』
稍一琢磨,他立刻就有了主意,挥手示意道:“鸣金!”
“鸣……金?”一名黑虎众愕然地看向赵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见此,何顺皱眉喝斥道:“领怎么说就怎么做,还愣着做什么?”
“是!”那名黑虎众连忙点头,不消片刻,本阵处就响起了鸣金声。
期间,曹戊平静地瞥了一眼那几名正敲击铜钲的黑虎众,神色有些古怪地对赵虞说道:“将军,这……不太好吧?”
虽说曹戊并未猜到赵虞真正的目的,但至少也猜到了后者想做什么:勒令凉州军收兵,换他们的人进驻元城!
这……不就是抢功么?
见曹戊面色古怪,赵虞自然知道这位部将已猜到了几分,闻言淡淡说道:“我非是要与凉州军争功,只不过不想凉州军占了元城罢了,一旦凉州军占了元城,得到了城内的粮食作为军粮,无论是朝廷还是我,就无法再约束他们了。”
“噢。”曹戊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位周将军绝非是那种抢夺他人功劳的人。
“传令下去,令凉州军追击逃逸的泰山贼,再令韩郡守率军进城!”
“是!”
而与此同时,杨雄正神情大悦地看着他凉州军攻入元城。
只见他攥着拳头,哈哈大笑道:“区区贼寇,竟也敢阻挡我凉州军?传令姜宜,叫他率麾下骑兵出动,将这群贼子给我杀个片甲不留……”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后方本阵传来了鸣金声?
『鸣金?我凉州军已攻入了城内,这个时候鸣金……』
微微一愣,杨雄立刻反应过来,方才还满脸笑容的他,此刻一脸阴沉,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那该死的周虎,他怎么敢?!”
从旁,杨勉、杨暐二人也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相比杨暐皱起眉头,杨勉满脸怒火。
就在这时,有头上裹着黑巾的黑虎众跑来传令:“左将军有令,命凉州军追击逃逸的泰山贼,接管元城之事,交由韩郡守的军队负责!”
杨雄气得满脸涨红,杨勉亦是双目喷火,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剑,恨不得眼前这个黑虎众斩杀。
见此,杨暐伸手按住了三哥杨勉的手,朝他摇了摇头,直到那名黑虎众转身离去后,他这才低声说道:“若杀了周虎的人,那就彻底撕破脸皮了……”
“那又怎样?!”杨勉怒声道:“元城是我凉州军打下来的,那周虎凭什么来抢功?”
杨暐摇摇头说道:“他不是要抢功,他只是不想我凉州军占据元城……”
说罢,他皱着眉头转头看向本阵。
他原以为那周虎不会冒着激怒他五万余凉州军的危险强行令他们交还元城,岂料,那周虎比他想地还要过分,刚打下元城,就勒令他们退出元城——那周虎就不怕引起他凉州军的兵变么?
似这般强硬,对他有什么好处?
就在他狐疑之际,杨勉恨声道:“我不管了,我就带兵进城!我看他周虎敢怎么样!”
说罢,他翻身上马,振臂呼喊:“弟兄们,进城!”
杨暐连喊几声没有喊住他三哥,无奈回到长兄杨雄身边:“大哥……”
只见杨雄神色阴沉地看着弟弟杨勉离去的背影,沉声说道:“你三哥说得没错,元城是咱们打下来的,那周虎从头到尾就只是在旁看着而已,无权令我等让出城池……”
听到这话,杨暐摇头说道:“可事实上,不止是那周虎不希望咱们占据元城……”
杨雄自然明白弟弟这话是什么意思,闻言咬牙说道:“那就等皇帝老……等天子传下命令!”
他已经想好了,趁着天子或朝廷下令之前,先夺取元城城内的粮食,这样他们才能摆脱朝廷与那周虎的限制。
见此,杨暐犹豫说道:“倘若与那周虎争执起来……”
杨雄咬咬牙说道:“大不了就撕破脸皮!……反正今日,绝对不会将元城拱手相让!”
听到这话,杨暐思忖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毕竟长兄说得也在理,他们确实需要元城的粮食。
此时,从旁有杨雄的左右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子,要、要命姜宜将军率骑兵追击泰山贼么?”
杨雄瞥了一眼那人,心下暗骂这小子真没什么眼力,此刻他哪有心情去理睬那群逃逸的泰山贼?
倒是杨暐眼珠微转,低声对杨雄说道:“大哥,小弟忽然想到,今日不如放泰山贼一马,可能日后对咱们更为有利。”
本来杨雄此刻就没心情派骑兵去追击那股泰山贼,听五弟杨暐这么一说,他当即就打消了派兵追击的念头。
而与此同时,魏郡郡守韩湛一边硬着头皮带兵进城,一边暗暗叫苦。
虽然他也猜到左将军周虎到底是什么用意,这可也太……
『但愿别闹大了……』
他心下暗暗祈祷道。
不出他所料,他刚率军进城,就被一群愤怒的凉州军兵将给堵住了。
打又打不过,说理也不占理,韩郡守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派人向赵虞禀报。
“报!启禀左将军,韩郡守奉命进城接管元城,却被愤怒的凉州军挡住……”
当这个消息传至赵虞耳中时,赵虞丝毫不感觉意外,甚至嘴角微微带着一丝笑容。
谁都以为他是在防范凉州军,却不知他真正的目的。